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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琳琳|廣場最後的留守者(一)

海外早就有著「八九一代」的說法,卻從不知曉。在禁忌之地,長久以來以為它只是藏在一些人心中的秘稱。

多年前驟然閃過這個意識,也曾從同輩口中毫無預兆地聽到:「我們是八九一代」——帶著生命的驚覺與莊重。在我心中,有過啟蒙先驅的「五四一代」,有過長兄如父的「四五一代」……而「八九一代」,是某種宿命的秘密代碼,是不可逾越的信念操守,是一段未完成的道路,一架鋪設中的橋樑。

「八九一代」,不僅僅是一個代際指認,它無法來自他者的命名,只能來自隱秘的認領。

「社會閒雜人員」

1989的前一年,我完成了大學學業,學生身份隨告結束,工作前景起起伏伏,從明朗兩度轉入莫測。及至八九之春,卻樂得處在一個空檔。春潮初起之際,曾為自己不復學生而沮喪,風起雲湧之時,又為不能置身某家單位的遊行隊列而懊惱。有朋友為我找到了歸屬——「社會閒雜人員」,一個當時經常出現在天安門廣場官方廣播中的詞彙。在那五十天裡,我在廣場學習、成長,在街頭接受啟蒙,見證人心,但「社會閒雜人員」的身份終究是尷尬的,邊緣的,自認相關經歷也必然相當空泛,不值一提,因此輕易便交付給了歲月和遺忘。不久前,偶然發現「八九」春夏時節留在碎紙片上的一點殘章斷簡,其實只是隨機記下的幾個關鍵字,幾個人名,幾個事件,極粗略而無章法,漫長時日中從未觸碰過,甚至忘記了它們的存在。隔著三十多載,那稀少的字詞忽而顯出些珍貴,我試圖喚醒它們,回溯一個「社會閒雜人員」的一段閒雜歲月。

「四月是個殘酷的季節」

——艾略特

美國詩人的這句判詞,總被添上更豐富的註腳。

四月有風淒雨泣、呼告無地、灑血灑淚的悲情,四月也有過揚眉拔劍的憤激,四月還出現過最明麗的天空,最詩意的大地,最相愛的人群。

或許「八九一代」心中有著一個永恆的、共享的「四月」,這個「四月」是傳說中的、最傳奇的「節日」,是我們長久的理想光芒所在,也是無以解脫的哀慟所在,至今它依然是「殘酷的」。

1989年的「四月」始於4月15日。胡耀邦走了。

首站,直奔北京大學三角地。我看到了遠超預想的輓聯輓詩、大小字報。兩日後,轉移聚焦天安門廣場。眼見廣場人群呼嘯聚起,迅速擴大,至夜不散。

我的幼年裡有過另一個「四月」——發生在1976年的「四五」,那時我遠離現場,卻將它視作自己人生的重要開蒙。1989年的這個「四月」,我知道自己能親證歷史了,它必是最寶貴的青春印記。

「秦皇的時代一去不返了!」「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是「四五」最著名的詩章,它的剛健氣質,也是那個時代最可敬的氣質。

1976的「四月」故事有個振奮人心的結局。清明的淚,出鞘的劍,僅僅兩年後,便化為金秋的禮讚。詩歌與花朵,道義與人心,笑到了最後。我曾有過深切的「四五」情結,我甚至認為它昂揚的基調,奠定了內藏的生命的明亮底色。

《於無聲處》《生活的顫音》《有這樣一個小院》《抹去吧,眼角的淚》……「四五」的餘音久久纏繞於心,中小學生時期的作文里,我總是力圖嵌入「四五」作為背景,大學時代的「四五」清明,仍會特意走到天安門廣場默然懷想。

13年後,眼見歷史記憶中相似的演講者、朗誦者、抄錄者、拍攝者在現場復活……花圈,條幅,詩歌再次布滿天安門紀念碑四周。

聞到了1976年「四五」的味道。於無聲處,驚雷欲震。

據傳某處還出現了一個砸碎的「小瓶子」——我對「四五」中的「小平頭」印象深刻。

「民心如鏡」

——幾個清華人

「是一身硬骨,是滿腔真誠,豈有壽終正寢……」

「一生不自保,千載有英名」

在眾多悼文中我著重抄錄了它們。

我愛胡耀邦,由來已久。只因他「唯有赤子心」,只因他在人格上是個違逆傳統糟粕的珍奇異類。從最初電視新聞、報紙圖片看到他,面對他的一派熱烈坦蕩,至真至誠,便時時生出欣悅與感動。

他有著一目了然的熱切、真朴、敞亮,也有著顯而易見曲高和寡的孤獨。在這塊盛產油滑世故、退避逃逸的土地上本就罕有此類文化人格,而他居九五之尊仍葆有率直、透明、勇毅的品性,更是一反機謀詭詐曖昧陰鷙的帝王人格傳統。

日常不難聽到這樣的議論,說他不夠穩重,不夠威嚴,情感外露,缺少城府,每聞此言我必憤懣不平,痛感傳統的重軛仍令人艱於呼吸——由此,我始終執拗地認為,矯枉必須過正,正如兩個被民眾授予「民族魂」的人物——魯迅,胡耀邦,人格風範恰是最違逆傳統的異類。

國家至尊者的個性氣質當然直接影響著一個時代的氣候風貌。80年代那些春回大地、陽光明媚的日子,自然與胡耀邦的個性相關,80年代果真也是創造奇蹟的年代,而我們的青春歲月竟也有幸從「奇蹟」歲月走過。

李先念曾稱胡為黨內的「陽人」。鄧榕在《我的父親鄧小平》中寫過:胡伯伯打牌,一手牌全桌都看得到。曾有好心人勸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但他認為在黨內「防人之心也不可有」。曾看到文藝界前輩憶及胡耀邦每每動容:他是史上最關心文化事業的國家領導者,他對知識分子的尊重讓人如沐春風……但最終,卻只能目睹他在那個群起攻之的「生活會」上大放悲聲。

1987年元月天光慘澹,自己處於形神俱廢狀態。風雪交加之際,忽聞學生被捕受難,胡耀邦被迫辭職下台,永恆無解的存在之惑疊加無力回天的現世之痛,終於複合攪拌為一場生命歷程中嚴重的精神危,個人的生命軌跡由此與這位歷史人物發生了記憶關聯。我以為這種關聯是種巧合,但置身廣場意外地發現,原來胡耀邦並不缺少知音同道,驅動民眾、學生、青年知識分子前來集會追悼的,正是他們與胡耀邦間各種深切的精神淵源。

標為「幾個清華人」的四字橫批對現場民意心潮做出了最好的概括:「民心如鏡」,《中國青年報》即時敏感地捕捉刊登出來。

何處招魂」

——中央美術學院敬輓

4月18日學生提出「七條」及「對話」的訴求後,和平請願便與哀悼活動相隨。對「七條」印象尤深的是要求否定並平反「清除精神污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和「開放報禁」。我當時記憶中的「文化英雄」多來自那兩場倒春寒的文化「運動」。

民運的帷幕迅速拉開。大量和平請願的學生在人民大會堂東門、中南海靜坐,繼之發生了所謂的「衝擊中南海事件」,八九民運中最重要的角色——北京民眾隨之登場,開始奉上麵包、汽水,支持與鼓勵。夜半市政府開出宣傳車,現場播放北京市政府公告,耳邊忽而響起年少時記憶中熟悉的詞句腔調:「少數別有用心的人……」,繼而又聞「四·二〇血案」,凌晨警察為驅散集結在新華門前的學生暴發嚴重衝突。

另一重要角色——知識分子也隆重登場。《世界經濟導報》《新觀察》在文化部會議室召開紀念胡耀邦座談會,由戈揚主持,為「清污」「反自由化」翻案,並牽出其後的「導報」事件。幾十名作家聯署的「公開信」迅即傳開,寫有《四五運動紀實》《文化大革命十年史》的嚴家其先生直言:「汲取1976年天安門事件的教訓,不能置之不理。」

京城藝術院校的學生、藝術研究機構的人員開始出現在廣場。中央美院200多名學生將高3米寬2米的巨幅胡耀邦畫像一路抬置廣場紀念碑北側,上書:「何處招魂」,立即成為焦點。

事件一件接著一件,一波推著一波,分身乏術,欲罷不能。開始階段並無遠見,將每個事件都當做了最後一樁,把每股激浪當做了最後一波潮湧,因此全都高度關注,高度緊張。這個時期我正寄居於北二環內的姑姑家,只好謊話連著謊話,皆以尋覓聯繫工作,等待某單位某要人召見為名,甚至早出夜不歸,倒也一直未受什麼質疑與阻攔。

廣場常常是事件中心,信息中心,尤其是一些心有靈犀的朋友不約自來的會聚中心。胡耀邦追悼大會前夜,北京高校首次集體行動。春夜的寒風砭人肌骨,5萬學生長隊綿延,提前進入廣場,京城民眾歡呼圍觀,對學生展現大愛之心。

自此,初現學運的良好模式——整齊有序,和平理性。

我數日流連廣場精力耗竭,又以為在室內觀看追悼大會電視直播是更佳的選擇。沒想到返家在電視上只能看到人民大會堂里的追悼會場面,廣場上的情況完全空白。滿懷困惑重返廣場,方知錯過了重要的歷史場景——徹夜守候的學生們欲送胡耀邦最後一程,卻被無情地繞過甩開,靈車根本未在苦盼的學生們視野中出現,後來跪遞請願書無人搭理。

憤懣的神情和議論充溢在尚未散去的圍觀者中……

《新觀察》主編戈揚憤而成詩:「一片土地分成兩邊/中間隔著暴力的牆。這邊是冷漠的冰川,那邊是真情的海洋,耀邦的屍體在這邊,耀邦的靈魂在那邊。我們都是來自那邊,沒有那邊哪有這邊。」戈揚,是心目中的一個傳奇,這個春天到來前,恰好多次去過她的雜誌社,聽到過她的屬下對她的真心尊崇與傳神描繪,可惜從未有緣相逢。

(待續)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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