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眼見證了一代人從意氣風發到黯然離場。其實無論哪一代,都是在時代潮流中做出不同的選擇,繼續著是非成敗,我也走過這麼一個階段。
本文為真實發生事件,以作者記述方式呈現。
2024甲辰龍年4月,老田因病離世,終年58歲。棺木被悄無聲息地抬著移動了近800米,行人噤聲,鞭炮不燃,樂隊不響,子女不哭。親屬端一面鏡子正對棺木,邊走邊退,看著像是送走鏡子裡外兩具棺木——因亡人「犯重喪」,恐不利身邊親近之人,如此行,便可消解「重喪」,只帶走亡者一人——成功的和失敗的自己。
直至入深山,不見房屋,響樂才起,響銃鳴放,鞭炮聲震天,之後棺木落穴,一切戛然而止。
村人感嘆:「老田,天之驕子,老牌大學生,當年高考,他們三人意氣風發,分數遠超重點線,我們村轟動全縣,風光無二。只不過一個人即便是對著鏡子,也有兩般樣貌。唉!若時運不濟,無論做什麼都像是犯忌,他平生最愛熱鬧,從不服輸,歿了卻是如此冷清。」
幾個不務正業的年輕人,舉起手機拍短視頻,聒噪無比,他們長期浸淫於短視頻平台,看了些所謂的熱點和皮毛,就囫圇吞棗地拿來,再煞有介事、故作深沉地在一旁評頭論足:「早知如此,他們這些所謂的讀書人還不如早點放下臉面,百無禁忌自然就有了流量,有了流量就不怕沒錢,有錢了何止是臉面?一切都有了!死了也風光大葬,何至如此。」
村里歷來不缺扒高踩低、欺軟怕硬的人,但凡老田還有一口氣在,也都不敢如此口出狂言。可如今這些初中沒畢業或是考不上高中的人,瞬間就有了優越感,搖頭晃腦,雙眼通紅地刷短視頻,就為了獲取平台定時補貼的那0.01元。
參加喪禮的人當中,有一位是我的族兄平哥,他是村里第一批接觸網際網路的人,一向好脾氣的他,此刻臉色陰沉,保持著一貫的沉默。
平哥與老田並非親戚關係,也鮮有交際。之所以前來送葬,只因他同為老牌大學生,相較而言,他算稍微過得平穩的,但同樣有志難伸。另一位大學生是我的堂叔六六,與老田同齡,如今寄居在廣州,大概此生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回來了。
平哥心裡記住了那幾個染黃毛、奇裝異服的年輕人,後來跟我提及:「我年近六十,卻並未那般耳順,也會有疑惑,我們和他們到底有何區別,不甘心又何如?我們這一代已然落幕。」
站在老田墓地處遠眺,能望見兩所學校。一所已經廢棄,只剩下一個空架子,斷壁殘垣,雜草叢生,黑板上粉筆的印記尚存,外牆上的標語依稀可見——「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翻過小土坡,還有另一所學校,嶄新的教學樓,教室寬敞明亮,綠樹成蔭,卻透露出另一種蕭條衰敗。老校長總是在學校里走來走去,茫然四顧。
老校長是我祖父的學生,每次我回村,他都會來和我聊上幾句,老田的去世同樣讓他悲從中來:「怎麼感覺附近村子老的少的都在以各種方式離開,留守的也是別無選擇。曾經一代人的壯懷激烈,連聲迴響都沒有……」
老校長說他年紀大了,倒是未有壯志未酬的遺憾,他認為與這三位大學生相比,自己由始至終都未曾有過耀眼的時刻,就是人堆里最平凡的,只是還放不下學校里的那幾個學生:「一個地方的衰敗,是從人才流失開始的,以前村里再窮,只要能出人才,敢闖敢幹,就有希望。」
早在好幾年前,老校長就成了一些人眼中的「異類」,是社會發展的「絆腳石」。縣城房地產大興之時,入學與購房捆綁,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非但無濟於事,還挨了一記悶棍;接著教育部門出台政策,鼓勵鄉村教師考進城,老校長不願強人所難耽擱老師們的前程,就想著改善學校的基礎設施,跑各部門申請經費。有人認為他是想從中謀取私利,多次對其進行舉報,工作組下來調查之後,發現他的帳目清楚明了。
儘管如此,由於縣城的教育資源更有吸引力,很多人選擇進城買房設籍,鄉村學校的生源越來越少。
「若是全部去了縣城那也好,我也落得個輕鬆,回家享清福了。」老校長說村里總有些人去不了縣城,說無能也好,無力也罷,他們的孩子只能輸在起跑線上,「現在起跑線也快沒了。」
儘管學校軟、硬體設施一應俱全,也逃不了被裁撤的命運,「這樣的話,山上的孩子每天要走十幾里路去上學,我們這裡沒有校車接送,而他們的家長多為年邁的老人,還有的父母是殘疾人。無奈之時,他們乾脆對我說,讀書好像也沒什麼用,命里註定是當牛做馬的料,就不要好高騖遠。」
老校長擔心那些孩子會因此不讀了,只能反覆告訴孩子們:「這個地方條件再艱苦,也是能出人才的。」以前他總是提起老田,平哥,還有六六叔,後來他也拿我做孩子們的榜樣了:「想讀書的人,是攔不住的。」
關於讀書,這幾十年來,村里一直都有不少的爭議。
我們村地處湘中偏西山區,山路崎嶇,遠離城鎮,村民沿河流而居,多以務農為生。雖處僻野之地,歷來村裡有識之士仍不斷地在尋求出路。所謂「造燭求明,讀書求理」,村民從前堅信讀書才有出路,族中只要有能讀書的子弟,哪怕砸鍋賣鐵,也要供其求學。
然歷數代,村里讀書人寥寥無幾。據我所知(未完全翻閱族譜),族人中出過一位進士,用知縣不赴,然後我的曾祖父十幾歲中秀才,為清末第一批新學師範生,後任知事等職。此外隔壁院子有位「酸秀才」,再就是我的祖父和姑奶奶相繼考上師範學校,二爺爺念了工科。
以往大家看到村裡的讀書人,除了那位「酸秀才」,都過得比農民好,「兩位縣太爺就不用說了,日子不要太好過。素貞姑娘(我的姑奶奶)是法官斷人生死,好不威風;澤濤(我的二爺爺)是公路局幹部,修橋鋪路都是財路;再不濟的澤璜(我的祖父)好歹是校長,吃國家糧」。
這些讀書人,也著實給村裡帶來了好處。曾祖父雖遠在四川當官,但因其樂善好施,每次回鄉都會幫鄉親們解決各種問題,村里還有位年輕人受他影響,後來當了將軍;姑奶奶作為村里出去的女法官,娘家這邊的人有事找她幫忙,無論是伸冤或是救急,只要不違反原則,她都是能幫則幫,寫狀紙,看合同等亦是分文不要;二爺爺當年在鐵路項目上當工程師,有小工程也會照顧鄉親,即便那時人口遷徙流動管控嚴格,但他仍會想方設法帶一些村裡的勞動力出去,一年下來,收入比在村里種地要強多了;「最沒用」的祖父,為了辦學普及小學教育,幾次放棄升遷,偏要「窩」在鄉里,但作為校長,孩子入學、插班總是有話語權,村裡有紅白喜事要做對子、寫祭文時,多是他出面。
不過家族近親卻很少去麻煩他們,我們奉行的信條皆是「不靠祖蔭,自己另闖出路」。
自「解放」後,村里長達三十多年再未出過大學生。其中有時代的原因,如我們這種地主家庭的子女無法升學,讀書全被耽擱了,至於成分好的家庭,到底也沒能培養出來讀書人。當外村有人嘲諷我們村的讀書人「氣數已盡」時,身為教師的祖父憂心忡忡,那時他已被錯劃為「右派」,但他還是放不下村裡的孩子們,「若這地方出不了人才,怎麼得了?」
1966年,我祖父的境遇雪上加霜,同年二爺爺喜得貴子。據說,孩子出生之前,一向不信鬼神的祖父,有天突然一改往日冷臉不搭理人的樣子,逢人就說他做了個夢,夢到有兩顆星子落在了祖墳虎溪山上空,照亮了前方的筆架山。大家以為祖父是因際遇起伏受了刺激。
那天,祖父帶著一身傷回到家,一進門,二爺爺就將自己的兒子抱給祖父,說孩子還沒起名。祖父顫抖著抱起這個侄子,看了又看,笑道:「今年本是好年份,孩子小名就叫六六吧,大名還是你們自己起。由衷地希望他們這一代過得順暢些,希望有時需要耐心等待的,會到來的。」
將孩子交回二爺爺手上時,祖父說:「要讀書。」
二爺爺回:「要讀書。」
當時家中後輩,能讀書的只有我大伯和我父親。我大伯因受家庭成分牽連,初中畢業後無法再升學,只能去當木匠;我父親尚在讀小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祖父一直憂心,以後即便他成績再好,其結局也與我大伯一樣。所以,六六叔的出生讓祖父多了一份希望。
等到六六叔四五歲時,祖父的這份希望更大了——無論他教什麼,這個侄子都是一學就會,即便有時他要在牛棚被關上幾個月後才能放回來,但之前教的東西,侄子還是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後來祖父承認自己偏愛我父親和六六叔,只因他喪失希望時,這兩兄弟就在一旁背書、算題,聲音響亮,「再沒有比這更令我欣慰的了」。
六六叔聰明、好學且自覺。剛入學時,祖父說他「至少是半個天才,讀書沒問題,至於另一半,需從其時命」。那時學校一片混亂,學生們都不怎麼上課,要麼整天搞勞動,要麼隨大人在外面鬧哄哄,反而是老師們經常要「接受教育」,終日反省。六六叔從不參與胡鬧,一安排他搞勞動,他就喊肚子疼,轉頭就坐在教室里看書了。
六六叔的成績好,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名,有時上課嫌老師講得慢,故意調皮搗蛋,而當老師提出問題時,他又總能對答如流。老師想殺一下他的銳氣,出高年級的題目讓他做,他初看一眼,承認自己做不出來,請老師講一遍知識點。聽老師講過一遍後,同類型的題無論怎麼變化,他就都會了。最後老師只得跟他說,班上還有那麼多學生,讓他體諒。
說來,六六叔在求學途中受的唯一阻礙,恐怕只有他母親的刁難了。
二爺爺常年在外面工作,很少歸家,回來也不多話,平常家裡都是二奶奶安排一切。二奶奶最常說的話是:「說了讀書害人,讀書反動,你就是不聽。你爹是頭犟驢,你看你們家因讀書遭的罪還少了?」
二奶奶是農村婦女,文化程度不算高,好打扮、有潔癖、話多,愛搬弄是非。六六叔讀書時常得躲著自己的母親——一旦被二奶奶安排去干農活、挑大糞時,就必須趕緊放下書本,不然挨罵尚在其次,她脾氣一來,連兒子的書都能給撕了。
後來平哥感嘆,六六叔成年後性格有問題,他父母多少要擔責。二奶奶喋喋不休,製造障礙,二爺爺也沒有好好與兒子溝通過,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第一句話只問:「是不是第一名?」得到六六叔肯定的回答後,他也不會給予任何獎勵,連句好聽的話都沒有就兀自去忙了。
有次,六六叔想同二爺爺多說幾句話求父親的關注,便謊稱自己只考了全校第二。二爺爺一聽,不由分說就動手打了六六叔,後來發現兒子的成績其實是第一,脾氣又上來了,質問六六叔為何要撒謊,要不是我祖父出面阻攔,恐怕六六叔還得再挨一頓打。
六六叔小學畢業那年,我父親以優異的成績從高中退學。那時祖父身陷囹圄,家中無米下鍋。此前我父親多次提出退學,祖母不允,說咱們這種家庭出身的學生能進高中不容易。父親便故意逃課,卻被人發現他躲在後山邊哭邊看書。祖母性格堅毅,說就算乞討也要供我父親上學,要不然對不住祖父。有次,父親偶然撞見祖母挨家挨戶求人借錢,被人大聲呵斥,說就算拿錢打發給叫花子也不給地主婆。父親見不得祖母受委屈,就再沒去過學校。
祖父回來後痛心不已,嘆自己無能。幾年後他徹底平反,摘掉了所有的「帽子」,恢復工作與職稱。他沒有怨念,唯獨對我父親退學的事耿耿於懷,他說兒子心慈又固執,可惜。
此後,我父輩當中能繼續讀書的只剩六六叔一人,祖父便將全部希望寄托在這個侄子身上,親自教導。六六叔也是爭氣,從小學到高中,皆是全校第一,唯一的弱勢是英語口語,口音有點重,但也比其他同學好太多。那時鎮上連一個像樣的書店都沒有,課外資料更是難以買到,只有學校偶爾印點習題,發幾張試卷。六六叔仍然可以僅憑一本教材,將知識點融會貫通。
1984年7月,六六叔在高考誓師大會中作為學生代表發言,其中一句是:「數年寒窗苦讀,今日不言勝負,一往而無前,跟隨新時代走向美好未來。」
高考那幾天,二爺爺特意從外地趕回來,我祖父戴上了新買的上海牌手錶,滿爺爺難得穿乾淨衣裳,還颳了鬍子。他們三兄弟誰也沒去送考,互相也不說話,卻難得坐在一塊不吵架,在老家的院子裡裝模作樣地看書,半天也沒見有誰翻頁。二奶奶在一旁嗑著瓜子,笑話幾個大男人小題大做;我祖母忙著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六六叔,也提到我父親,說他也該讀大學;滿奶奶在廚房與堂屋間來回走,想做點好吃的給六六叔留著,卻只找出來幾個大南瓜。
那年的數學試題號稱「史上最難」,據說平均分只有26分,有題型答錯了還倒扣分,導致很多考生都是面如死灰地走出考場,不少人當場崩潰大哭。祖父非常擔憂,六六叔平日要強,怕他心態受挫,便忍不住對二爺爺嗆聲:「你平時就不能對六六多點慈愛嗎?」二爺爺當即扔下書回擊:「教子不嚴,你如何面對先人?」
高考出成績那天,他們又如往常一樣各忙各的,反而是姑奶奶回娘家來聽消息。六六叔回來匯報成績時,二爺爺還是那句話:「是不是第一?」六六叔又一次答:「是的。」二爺爺點頭:「是就行了。」祖父難得露笑臉:「恭喜六六心願達成。」滿爺爺說:「蠻好。」姑奶奶說她想她父親了,要去墓地看看。他們在曾祖父的墳前道:「讀書的又讀出來了。」
之後沒多久,村里傳來喜報,縣領導、鎮領導也來了——六六叔化學滿分,物理接近滿分,就連最難的數學也拿了高分,包括附加題都做了出來。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先後聯繫了六六叔,最終他選了清華大學物理系,成為村里自「解放」後,除工農兵大學生之外的第一位大學生。
那幾年,村里人一直誇我們家祖墳好,因為僅隔了一年,平哥也以超過重點線的分數考上了大學,蔡家子孫連續兩年金榜題名。
平哥應該就是我祖父夢裡的另一顆星子。他是我曾祖父三弟的曾孫,與六六叔同歲,比六六叔還大了些月份。我的曾祖父到四十多歲才成婚,那時他的三弟已經當爺爺了,所以平哥跟六六叔就差了輩分,儘管他們倆後來做了同學,平哥也得喊六六「叔」。二人同班多年,從來都是六六叔穩居第一名,平哥獨占第二名。
我喊平哥的奶奶叫「大奶奶」,她也是我最喜歡的幾位老太太之一。大奶奶生於地主家庭,重感情,讀過書,算術極好,口算、心算、珠算在村里無人能及,並且極為重視後輩的教育,無論兒子還是女兒,都同樣送去學堂。可惜她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不是讀書的料,只有大女兒考上了初中,勉強讀一年就跟不上了。
平哥父母是早年定的娃娃親,由於平哥母親娘家條件一般,她十來歲就被送來了大奶奶家。她說自己在娘家沒有讀過什麼書,但她很想讀書,只是年紀大了些。大奶奶說,只要想讀,哪怕二十歲才進學堂門也不遲。入學後,平哥的母親學習成績還算不錯,當時有人勸大奶奶,說兒子沒讀書,讓準兒媳攢勁讀,不是明智之舉。大奶奶就一句話:「我承您的好意,讀書的苗子不能廢。」
大奶奶四十不到,大爺爺便因病去世了。大奶奶長相出眾,又有文化,兩個小姑子怕她改嫁,便故意激她:「嫂子您要改嫁也可以,只不過我們的侄兒侄女,您一個都不能帶走,家裡的一升米、一角錢要留給他們,您只要跨出這個門,我們做姑媽的來挑起這個擔子。」
大奶奶當眾表態:「我若有心跨過這道門檻,誰也攔不住,激我也沒用。我沒死,就會管這個家,兒女要護著。哪天我死了,才有臉面拜託兩位姑媽出面。到時候我還有條件,得供他們讀書,要不然這擔子,我可不放心交給你們。」
此後,家裡就是大奶奶說了算了。很快,全國「解放」,家中光景一落千丈,大奶奶便將平哥的母親叫到身邊,說,今時不同往日,自己頂著地主婆的身份,上有公婆,下有兒女,委實再供不起她讀書了,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讓你自己選擇,若你以後有心想嫁進來,我砸鍋賣鐵賣屋賣田也要供你;若你讀完書抬腿就走,趁現在咱娘倆還有感情,你回娘家去讀,之前的一切都不論了,我還要打發你一個紅包。不要急於決定,你可想好了,以後你的男人就是一個農民,不會有出息,而你只要讀了書,是有前程的,這種前程不只是謀個差事,還有內心的亮堂。」
平哥的母親許諾,就算讀再多的書,她也是蔡家的兒媳。大奶奶就說了一個字:「行」。
之後,平哥的母親考上初中,大奶奶哪怕節衣縮食,也全力支持。平哥的母親畢業後未能考上高中,便回來與平哥父親完婚,因為她在當時算是高學歷,被分配在縣招待所當了服務員。
平哥兩歲那年,他母親以夫妻二人沒有共同語言為由提出離婚。大奶奶並未反對,說平哥母親過了門,生了子,日子過不下去了,本身就是自由身,不算違背諾言,法律允許夫妻可以離婚,便勸說自己兒子放手,不要鬧得失了體面。為此,平哥的父親後來多少有些記恨自己的母親。
離婚一兩年後,平哥的母親又偷摸回來,趁人不注意將平哥抱走了,而後帶話過來,說大奶奶多少是明些事理的人,該理解她的愛子之心:「我工作穩定,愛人是單位司機,娘家世代貧農,根正苗紅正當權,可蔡家是地主,我兒子在這種成分的家庭里生活,不可能有機會讀書。」
大奶奶聽後,雷霆大怒,蔡家人出動,又去將平哥搶了回來。大奶奶說,她搶孫子回來,不是為了爭口氣,而是要實實在在地培養一個人:「可不是容易的事,不光只是讀書,還有做人的道理。她不偷摸著抱走孩子,我不介意與她有商有量,畢竟她有能耐。哪想到她太有能耐了,有能耐到不顧一絲情面,那我這個老太婆比她更有能耐。」
村里人如今還在講,六六叔是天才,怎樣都會把書讀出來,而平哥能讀書,則多虧了大奶奶。
平哥剛出生沒多久,學校就停課了,孩子們個個歡呼不用上學、只要搞勞動就行,大奶奶卻天天在家發愁:「這怎麼得了,要老命了。」
儘管家裡條件艱苦,大奶奶還是省下自己的口糧,偷摸給隔壁院子的老秀才送去,讓他教平哥。老秀才感嘆「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書當不了飯吃」,大奶奶卻說:「莫說喪氣話,天塌不下來,哪能沒用。學堂不開門,我送私塾,私塾不准辦,就打游擊!」
我祖父當年被錯劃為右派、以「戴罪之身」返回講台時,很多人都避之不及,紛紛與他劃清界限,大奶奶卻大張旗鼓地走進他的教室,坐在講台下聽課。待祖父講完,她起身鼓掌——而以往公社領導講話,眾人拍手,大奶奶要麼在下面打瞌睡,要麼說手上長了凍瘡。祖父眼眶泛紅,大奶奶給他遞上一支粉筆:「他三叔,不要緊的,哪一代都會有讀書人。」
在我祖父和大奶奶等人的奔走下,學校教學工作逐漸回到正軌。後來大奶奶說,那幾年四處吵吵嚷嚷,好不厭煩,唯有讀書聲悅耳:「我們這些老傢伙都要死的,唯一還能有點用處就是要想方設法給孩子們留一條讀書的路,所謂『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如此才有希望。」
平哥的父親在離婚幾年後再娶,那是一個說話做事都很尖酸刻薄的女人。剛來那幾年,她未能生育,對大奶奶有所忌憚,就裝成賢妻良母。大爺爺去世時,大奶奶哀傷過度,整日以淚洗面,導致了眼疾,後又靠日夜做針線活養家,徹底傷了眼。等她一失明,平哥的後媽立即公開說自己終於翻身做了主人:「老瞎子沒用了,有什麼資格指手畫腳,現在我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
於是,讀書的平哥有了干不完的活,晚上睡覺連床鋪都沒有,只得蜷縮在打穀桶里。為了不讓大奶奶擔心,他不敢出聲,默默流淚。大奶奶卻什麼都知道,摸著黑來到他面前,讓他忍:「大丈夫能屈能伸,這輩子有些苦不得不吃,畢竟奶奶確實靠不住了。」
儘管平哥一忍再忍,可當他要考高中時,他父親卻說:「以後你沒得書讀了。」後媽則在一旁幸災樂禍:「這是你爹做的主,你讀書我們受了那麼多累,我可沒說什麼。」平哥感覺天都塌下來了,只得去求大奶奶做主。大奶奶沒有多大反應,她心平氣靜地告訴平哥:「奶奶不中用了,說不定就要死了,先瞧個清楚再做打算。」
這話讓人摸不著頭腦。
幾日後,平哥的兩個姑媽接到大奶奶的消息,連忙趕回娘家,找到我祖父以及四爺爺。兩姊妹不管不顧,直接在泥濘的路邊跪下哀求:「三叔,四叔,我們那個沒出息的弟弟不肯供平兒讀書了,他不聽娘的話,任由婆娘唆使。眼下只有您二位出來做主,事情才有得轉。」
祖父同四爺爺連忙扶起她們,一起來到平哥家,放了鞭炮,大聲嘲諷平哥的父親:「恭喜你出息大發了,自己不長進就罷了,還要親手毀掉讀書的苗子,拿屁股當臉面,了不得。」
我祖父拍著桌子問平哥父親:「就問你一句話,這個兒子你要還是不要?要,就得供他讀書,不要,就交由我們安排。」四爺爺也補充道:「到時候這個兒子就跟你無關了,別指望撿現成的。」
平哥的後媽跳出來想說什麼,祖父指著她罵:「你擔不起責任!」
大奶奶在裡屋聽了,對自己兩個女兒說:「蔡家還有人,平兒還姓蔡,沒事了。」
原來,她是想看看蔡家還有沒有人出面干預孫子讀書的事:「若是沒有,那這個家就敗完了,我去求平兒他娘,這把老骨頭給她磕頭認錯,說自己當年搶錯了,現在把人送了回來,只要她肯供孩子讀書,讓我做什麼都行。」
平哥最終得以繼續上學。
1985年,平哥參加高考,離當年清華的錄取分數線差了20多分,遂報考了西北工業大學。本該穩操勝券的事,卻因為當時招生工作較為混亂,直至錄取結束,平哥仍未等到錄取通知書,查詢相關信息時才發現是檔案「被弄丟了」,就這樣錯過了第一志願。好在平哥最終上了大學,讀計算機專業,學校後被拆分合併,跟著併入了湖南大學。
平哥考上大學,大奶奶沒有辦酒,只請自家人吃了一頓便飯,說要省下每一分錢讓平哥完成學業,又叮囑平哥考上大學並不意味著一切都會好,讓他擺正心態:「不管好賴,你大膽去。」
1985年,村里考上大學的還有老田,他被當時中南工業大學(中南大學)的粉末冶金專業錄取了。
高中時期,老田與六六叔、平哥同校不同班,也是班上的第一。他父親在食品站殺豬,他又是家族頭孫,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沒人能管,一直是野蠻生長:「從小就張狂,愛出風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在學校可比你六六叔和平哥他們要活躍多了。」
單看外貌,村里人都說老田更有「官相」——六六叔與平哥體型瘦弱,個子不高,斯斯文文,而老田身材高大,面如方田,濃眉大眼,說話中氣十足,就連平常走路都很有氣勢。他從小就敢和一切大人辯論,「管他什麼輩分,說得不對就該立正聽講」。
曾有大爺勸他:「看你樣子以後怕是要當將軍,練武就行了,讀書幹嘛那麼厲害?」還在讀小學的老田毫不客氣,揮舞著手中的書包:「那要照您說的去指揮打仗,小兵會被揍得屁滾尿流,不讀書連兵法、地圖都看不懂,指東打西還想當將軍?當草垛子還差不多,抽您的煙去吧。」
老田為人熱情,時常放學後背著書包和田間勞作的農人聊天,見到有人忙不過來,會熱心地上去幫一把,就算被人說是「幫倒忙」,他也是笑嘻嘻地說自己只是好心辦壞事,不了解實際情況,果然實踐才能出真知。
去長沙讀大學之前,面對前來道賀的人,他都是謙恭接待,最後在飯桌上舉杯敬在場的人:「我以後一定會造福家鄉,讓鄉親們不再受窮、受苦。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但凡有欺軟怕硬、世道不公的情況出現,我會站出來。」
80年代,讀個中專都要辦大酒,何況村里一下出了三個重點大學生,更別說其中還有一個清華的。六六叔、平哥和老田三個人接連考上大學,村里一片沸騰,好不熱鬧,連著好些天敲鑼打鼓,鞭炮齊鳴,還放了露天電影。
當年六六叔還未動身去北京,就有人說他以後肯定會進中央,「不知比他那個當縣太爺的爺爺強哪裡去了,縣長算個什麼」。後來更是傳得神乎其神,說我們家不但屋場風水好,虎溪山的祖墳更是福澤子孫,甚至有人會在我們老宅門前挖土帶回去——門前總是被挖出了一個大坑,一旦填上很快又被挖空。不過,這種「盛況」我未曾得見,因為那時我尚未出生。
幾年後,我剛滿月,就有人來抱著我看相——他們對這個家的孩子很是關注,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都在看我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六六叔,以至於他的名號一直在我耳邊揮之不去。還有人專門跟我講,六六叔不喜歡孩子,但那年他從清華回來,唯獨抱了我。
我上小學時成績不錯,雖說很少拿第一,但也穩居前三,各種獎狀沒少拿,卻很少得到表揚。大人們見了成績單也就瞟上一眼,說「還得努力趕上」,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有這麼一個叔叔要我「趕」。
就連一向清冷的祖父,只要有人提及六六叔,也會喜形於色,與對方閒聊一小會兒。有人曾為了哄祖父開心而故作調侃:「都說蔡老師桃李滿天下,有教無類。在我看來,實則私心大了去了。也不怕您生氣,縱觀您的整個教育生涯,數來數去,最好的兩個學生就在您自己家,一個是您侄子六六,還有一個就是在您懷裡撒嬌的孫兒。」
祖父毫不掩飾驕傲:「六六可不是哪個老師能教出來的。」而對於我,他卻不甚滿意:「至於懷裡這傢伙,不否認孺子可教,但和六六比,到底差了點成色,需多加調教。」
記憶中,祖父從未因學習獎勵過我,每次學新課文,只許我讀兩遍便馬上要求背誦,背不出來就打手板。他說六六叔讀兩遍就能背得滾瓜爛熟,數學從來都是滿分,完全不用他操心。村里其他的孩子也頗受困擾,一旦成績不好,就會遭到父母呵斥:「我看你給六六提鞋都不配!」當初我有一位同學,壓根不認識六六叔,以為父母這麼說是想讓他考66分,有次他的一門成績剛好66分,便昂首挺胸地回了家,將成績單往桌子上一拍,結果挨了頓打。他父親邊打邊罵:「人家六六是一方榮耀,上的清華。你倒好,考66分還回來邀功!」
不光在村里,在學校也一樣,每次在學校遇到新老師,他們一看我姓蔡,就會問我認不認識六六叔,即便我後來去了縣城讀書,依舊擺脫不了這個問題。起初,我會如實說他是我叔叔,他們便無一例外地感嘆「他天生是讀書的料」,繼而叮囑我可萬不能丟他的臉。有次我忍不住問老師,怎麼到哪裡都有人提六六叔,老師回答乾脆:「說勇攀高峰,珠穆朗瑪峰誰不知道呢?」而我心裡多少有點不服——這個山,我就非爬不可嗎?
再後來有人問及,我就說不認識六六叔了,因為祖父對我說:「做自己,腳踏實地。」他也及時意識到六六叔被「神化」對我們這些後輩來說不是一件好事。他一向反對「造神」,便跟我講曾祖父的故事,說曾祖父本來也是可以進「清華學堂」的,當時他有三個選擇——清華學堂、赴日留學、國內新學師範,可他選擇了讀師範。祖父告訴我,讀書從來都不是為了享福,甚至是為了吃更多的苦,有些東西只有讀了書才能看得到,只有讀了書才會想著去改變:「真正的讀書人其實很苦的,寒窗苦讀最是難忍孤獨,總是一個人在幽暗中摸索,要用一生去參悟。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既要思考自己如何面對天下蒼生,又要思考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
祖父總說,讀書好壞與一個人能否飛黃騰達沒有必然聯繫,一個人要想在複雜的社會上混好,其實更多的是要靠鑽營,但祖上不願後輩成為蠅營狗苟之人,哪怕一生平庸都好:「即便中國最好的學府也會有頭名和倒數,會有失敗者,會有名利徒,會有投機輩,會有邪魔外祟。那裡從來不是保險箱,不是聚寶盆,不是法外之地,不是道德高地,也有自己的名利場。」
那時我年紀小,這番話聽得一知半解,村里人更是完全不懂。他們只盼著村裡的三位大學生畢業後都能升官發財,即便一時不能帶來好處,至少也能滿足一下大家的虛榮心。多數村民不知道何謂「核物理」和「粉末冶金」,還以為「計算機專業」就是造計算器。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吹牛,有人與外村人發生矛盾時,甚至還曾搬出六六叔來警告對方:「你少跟我撒野,我們村的清華生學的可是核物理,我慈悲為懷,不忍塗炭生靈,不然發封電報通知他造個核彈,『轟』的一聲,轉頭你們村就完了。不止如此,哪天他當大官了,一聲令下就讓你們村併入我們村!」他們對粉末冶金的理解則是:「以後你們家磨麵粉,人家家裡磨金粉,就問你哪個氣派?」然後又說:「若沒有平哥造計算器,你們只能撥算盤。」
當年清華大學的本科還是五年制,1989年,六六叔與平哥、老田在村里人的誇耀中,一起畢了業。六六叔提前回了一趟村里——如今想來,那也是他迄今為止唯一一次衣錦還鄉。
六六叔剛一回家,陸續有人送去了雞蛋、砂糖、臘肉,說以後有機會去北京了,讓他多關照。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公費讀書,國家包分配工作,「不用說,他肯定會被重用」。而六六叔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知家裡一下子冒出了那麼多的親戚,都說是看著他長大的。
然而,六六叔的分配結果卻令人瞠目結舌,他被分到西安的一個廠子裡,名義上是做工程師,實際就是個打雜的,跟領導職務毫不沾邊。村里人知道後,瞬間炸開了鍋:「清華大學的畢業生,就算是剛起步,至少也得是個縣長,咋混廠里去了?怕是再難翻身了。」
很快有人傳,六六叔曾向他人吐露過,他自從進入清華大學後,浸在骨子裡十幾年的驕傲,很快就蕩然無存。在大學裡,他成了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人——外表不出眾,又無任何才藝,也不善交際,很少參加社團,剛入學時就連普通話和英語口語都稍顯吃力,不招女生喜歡,也沒交什麼朋友,只能泡在圖書館裡看書。六六叔本來一直在準備赴美留學,讀物理專業研究生,最終未能成行。
在西安工作一段時間後,六六叔寫了封長達五六頁的信回來,言辭情真意切,說不知怎麼的就到了西安,有種驟雨初歇大夢一場的恍惚。西安終究只是暫居之地,他不習慣西安的飲食,但這不是什麼大事,他能克服一切困難,仍會努力實現自己的理想,不被一時的挫折壓垮,讓家人不要為他擔心,更不要去西安看他,「如果你們來了,我會不知所措,等我情況好一點,我會帶著爸媽游遍中國每個角落」。
二奶奶拿著信到處炫耀,夸自己兒子孝順,卻無人理睬。自從確認了六六叔是在廠里上班後,短短几個月,村里人對他的態度與之前截然相反,二奶奶家從門庭若市變得門可羅雀。只有我祖父認為人生的際遇起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對於六六叔的工作,他說:「六六不欠任何人的,就算是自己父母,也不能因為孩子一時受挫,就掏出算盤來一筆一筆地算帳。要告訴六六,不要背負任何思想包袱,清華是座高峰,但人過生活,總是要下山的。」
平哥的分配結果也是一言難盡——六六叔好歹被分配在省會城市,工資也還算可以,他則被分進了縣城的水泥廠。廠里員工的學歷普遍不高,就連管理層人員也多為初中生頂父母的職進來的,廠長也只讀了初中,高中生屈指可數,大學生更是罕見。
大學四年,平哥想著自己讀書不易,一天都不敢懈怠,苦心鑽研技術,翻閱國外文獻,其專業成績在系裡一直排前幾,若是家庭條件好一點,興許就去國外讀研了。「但轉念一想,當時計算機技術在國內算是剛起步、奠基,網際網路更是一片空白,未來中國計算機行業大有可為。如此即便自己不出國,也有用武之地,期待著畢業後大幹一場,卻沒想到分在水泥廠,工資待遇不如一些普通老工人我不在乎,但廠里找不出一台電腦,我聯繫了整個縣城,也沒有一台可以供我使用的電腦,我忍不住問自己,那麼艱難地讀書到底有什麼用?」
當然,平哥最在意的還是大奶奶。他知道自己和六六叔自從上大學以來,一舉一動在村里都備受關注,時常提醒自己不要給大奶奶丟臉,要爭氣,但凡在學校取得了一點成績都會寫信回來,讓人念給大奶奶聽,他堅信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會有好結果。
有人得知平哥的工作被分在水泥廠工作後,便斷定他和六六叔「掌不了權」,繼而跳出來落井下石,搖頭晃腦地引《桃花扇》中的戲詞評價我們家:「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六六叔遠在西安,眼不見為淨,但平哥就在縣城,時常會回來探望大奶奶,每次聽到閒言碎語都難過不已。何況他家裡還有一個不明事理的後媽,當年他被後媽針對時說的那句「等將來」,如今也被後媽拿出來嘲諷:「還以為你的『將來』能翻天。」
不僅六六叔和平哥如此,「長著一副官相」、能說會道的老田,也沒能謀個好差事。
老田說,自己剛進大學的時候的確「土得掉渣」,那件由村里老裁縫隨意縫製的西裝,才擠了半天火車就變得皺巴巴的,一到學校就被同學圍觀取笑,說他穿得不倫不類。老田全不在意:「外表只不過是受制於環境,就說我們村的老裁縫,沒讀過書,沒進過城,出國考察就更不用說了,但人家還是摸索著做出了西服,至少思想不僵化,摸著石頭過河,從無到有,這可是很了不起的。」
學校有人給老田取外號「田土包」,室友抱不平,要找對方算帳,老田自己倒是不惱怒:「我在農村見到很多人都有這個毛病,咽不下一口氣,總因口舌之爭糾纏老半天,浪費時間不說,弄不好還會大打出手,不值當。」那人後來又調侃所有的農村人,說他們上不得台面,老田就不客氣了:「你不過是紅漆馬桶——外面光,我再怎麼土,也同在這個大學上學,比學識,比志向,哪怕當即決鬥,我一點都不怵你。你的台面,農村人拿來當茅廁板都嫌髒。」
往後,老田努力練習普通話,學英語,參加學校各種活動,唱歌跳舞、演講寫作都沒落下,又成為校學生會骨幹,參加各種社會實踐活動,很多提議被多家單位採納。每次放假回村,老田都會帶回很多學校的照片,去中小學講課。他不教課堂知識,說若是自己講兩堂課就拍拍屁股走人,難免有顯擺的嫌疑,對不住堅守的老師:「但我也要顯擺,讓你們看看大學的樣子,只要肯奮鬥,那道門不會阻攔農家子弟,哪怕是清華大學。」
想給村裡的孩子「開一扇門,鑿一扇窗,人看見光亮才有勇氣,就算爬也要爬過去」的老田,大學畢業之後消失了,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滿身疲憊地回到村里。休養了一段時間後,他往日的氣勢就又回來了,面對村里一些人的冷嘲熱諷,他扶了扶眼鏡就開始罵:「我們再差,還能差得過你?我說『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你聽得懂?還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這幾個字你認得全?」
老田說,那時的他們還年輕,「不就是一點小挫折?我相信我們能排除萬難,涅槃重生」。
率先破局的是六六叔,他在西安僅待了半年,便決定跨專業考化學研究生。他邊上班邊看書,最終以第一名(超過清華錄取線)的成績被廣東一所重點大學的化學專業錄取——他當時意識到廣東作為改革開放的排頭兵,去那裡更有利於創業,沒有選擇繼續考清華大學。
學校考上了,可廠里的領導卻扣著六六叔的檔案不肯放人。六六叔聰明不服輸,卻不善言辭,更不願與人發生衝突,於是給我那位在法院工作的姑奶奶打了個電話,問這個事情怎麼辦。姑奶奶得知後,說這是好事,既是好事,自然就好辦,讓六六叔不要焦急。
幾天後,姑奶奶隻身一人去了西安,與六六叔的廠領導進行交涉。對方那邊坐了五六個人,有人抽著煙,給姑奶奶來了一個下馬威:「你一介女流,誰領你坐的火車?」姑奶奶當即面無表情地掏出紙筆:「此話我記錄在案,還望你大丈夫敢做敢擔,到時候要認。這種廠子,不整頓能有什麼前景?」
對方這才意識到姑奶奶不是那種好欺負的鄉下婦女,連忙道歉,說開個玩笑,多有不妥。廠長也趕忙出面轉移話題,說六六叔未經廠里同意,擅自考研,確實違反了廠里的相關規定。見廠長表態了,有兩個人大概是想拍廠長的馬屁,直接站了起來,與姑奶奶針鋒相對:「道歉歸道歉,但廠子是屬於國家的,當前效益很好,整不整頓也不是你說了算的。」
姑奶奶抬頭望著對方道:「你們也知道廠子是國家的,那你們知不知道人才也是國家的?」見對方默不作聲,姑奶奶繼續道:「全國碩士研究生統一招生考試,是由國家考試主管部門和招生單位組織的,只要考生符合考研報考條件即可。考生通過國家審核,光明正大走進考場,憑自身實力考上學校,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阻撓國家選拔人才。你們只有配合的份,還想吃拿卡要為難學子不成?」
廠領導說不過姑奶奶,便推脫此事得「上面」發話才行。姑奶奶懶得廢話,起身就要去市政府。臨走前,還撂下一句話:「實在不行就去北京走一趟,我自己會坐火車。」
後來,市領導接待了姑奶奶,聊了幾句後,說虛心接受意見,當即批示讓廠里放人,並誇讚姑奶奶一個人就頂了半邊天。多年後,仍有人感激姑奶奶,說那時廠里想卡人就給卡得死死的,自從她來了一趟,情況才有所好轉。
如此,六六叔便成了村裡的第一位碩士研究生。那時村里讀過高中的人也就那麼幾個,有些小學老師只有初中學歷,多數人乍一聽「碩士研究生」,都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直到有人作出解釋:「就是比大學生還要高一個檔次,人中龍鳳,前途無量。」他們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麼說來,六六他不是無能之輩啊。」那語氣聽起來,好似六六叔之前考的不是清華大學,而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突然上進了。
村里人又開始盤算著六六叔何時能當大官。有人特意打探我們那裡的鎮長、縣長乃至市長是何學歷,得知沒有一個人的學歷比六六叔好、而研究生更是少之又少時,他們又覺得自己臉上有光了:「起步如此之高,縱然再差,也有七七八八,加官晉爵不過是順其自然。」
對此,我祖父也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當年真如戲,今日戲如真;兩度旁觀者,空留冷眼人。我們家不宴賓客,樓也不高,塌了也屬正常,誰家樓能保千秋萬代?」
當一個家庭或一個人得勢時,即便說話再難聽,也無人計較,就算要計較也得等到失勢時痛踩一腳。被冷落了一年的二奶奶又開始喋喋不休了,家裡的蔬菜水果也無需買了。
六六叔研究生畢業後,被分在了廣東省政府任職。村里人掰著手指算:「這是村、鎮、縣、市,然後才到省,跨越了多少級,這不是一步登天是什麼?看來碩士研究生大有用處。」於是他們又轉頭告訴自家孩子:「光讀大學還不夠,讀碩士才能像坐火箭一樣飛升。」
此時,村裡的勞動力已經開始陸續南下廣東打工,即便在火車上的廁所旁擠了十幾個小時動彈不得,也依舊底氣十足,逢人就吹噓自己在省政府是有後台的,「關係可不一般」。還有所謂的親戚到了火車站後,特地要提著蛇皮袋去省政府門前轉一圈,說六六叔會接待他們。改革開放方興未艾,卻也魚龍混雜,還真有人打著「省政府有人」的幌子,承包到了一些小工程。那些人回來後會專程來探望二奶奶,明明八竿子打不著都不是一個姓,也一口一個「二娘」。
他們盤算著,六六叔不到三十歲就在省政府任職,以後指定是說一不二的「大人物」。
得知六六叔考上了研究生,平哥心裡難免失落。雖說六六是他的叔輩,但二人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難免會有對比。其實平哥的成績若是在其他學校,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但因家裡有個六六,他便顯得有點黯淡了。
平哥也想過考研,但那時在國內讀計算機的研究生意義不大,出國,經濟條件又不允許,想跨專業,沒有六六叔那般能耐,只能繼續耗在水泥廠,走一步看一步再做打算。苦悶時,平哥找大奶奶談心,說自己白費了她的一番苦心,讀書看來一點用都沒有,早知道還不如安分幹活,這樣至少奶奶不用受這麼多苦,也許現在就能享孫子的福了。
「當然有用,讀書不看一時,看一世;不看外在,看內里,當年我跟你媽就說過,讀了書的人是有前程的……所謂智燈已滅餘空燼,猶自光明照十方,平兒你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心裡一定要敞亮,照著自己,也照著旁人。」大奶奶說。
平哥知道奶奶是在安慰自己,雖然他平日謹小慎微,卻也是內心驕傲之人,想要出人頭地,有份體面的工作,衣錦還鄉,為奶奶爭氣。他低頭嘆息道:「讀書有用,是我沒用。」
大奶奶伸手撫摸平哥的臉:「我現在看不見你的臉,想著一定委屈極了。照你這麼說,奶奶也是讀了書的,花了不少錢,是我們那裡唯一放腳的姑娘,卻一樣要嫁作人婦,辛苦勞作,守寡,眼盲,兒有嗔怨,無退休金,足不出戶。這樣的奶奶,在你眼裡也是沒用的嗎?」
平哥搖頭:「不是的,我就想讓奶奶能享我的福。」
大奶奶繼續說:
「老秀才總怪讀書當不得飯吃,而我可喜歡讀書了,一個字一個字往腦海里鑽,哪天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去,就成為我自己的東西了,別人搶都搶不走,我不用半夜提心弔膽,打開箱子看它們還在不在。」
「記得我剛嫁來你家時,一馬車一馬車的嫁妝,也算八抬大轎,你家高祖父八十多歲了,身邊跟著兩個丫鬟,精神矍鑠,抽著水煙對我娘家來送親的人說道:『唉,這個錢嘛,蔡家倒也不缺,我們主要是聽說這個妹子讀了點書。』於是我在拜堂時,主動背了一首白居易的《贈內》。老太爺高興了,喝了一大碗酒,說我能抵百畝田。要我說,自從你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我就認為自己在享福,從沒感覺到苦,你要信奶奶。」
平哥聽了大奶奶的話,這才鬆了口氣。
沒多久,平哥在水泥廠遇見了一個女孩,沒上過大學,是頂父親的職進來的,還有一個弟弟在讀書,母親也由她來贍養。儘管負擔重,但她不願嫁給廠領導的兒子。平哥問大奶奶是否應允他們戀愛結婚,大奶奶滿心歡喜:「要的,只要妹子人好,你喜歡就行。其實說起來,讀沒讀書倒也沒有那麼重要,讀書是為了明理,可如果人家沒讀書,但也明理,那一定很厲害。至於她家裡的情況,人總會有自己的擔子要挑,你幫著她挑,她能輕鬆些,這才是喜歡她。」
於是,平哥便在大奶奶的祝福下結了婚,婚後他再有事讓大奶奶拿主意,大奶奶便不吱聲了:「我疼自己的孫子,但我可不想垂簾聽政,成為惹人厭的老太太,好賴你要跟自己太太商量了。」
嫂子生下一個女兒,平哥向家裡報喜:「是個妹子。」家裡人丁單薄,平哥的父親多少有些不悅,而大奶奶大聲道:「妹子好啊,我們家的姑娘個個能頂事,以後我就不愁了。」
沒多久,水泥廠的效益不好,平哥夫妻倆雙雙下崗。他們上有老下有小,也沒攢下積蓄,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於是他們在菜市場租了個攤位賣菜。大學生下崗後在小市場賣菜,在那時絕對算大新聞,平哥與嫂子卻毫不在意。
有人來攤位前調侃平哥:「老蔡啊,你也就二十幾歲,怎麼就混到和大媽討價還價的地步了?」
平哥說:「我目前只不過是在和生活討價還價。」說著他吆喝得更響亮了:「新鮮的白菜蘿蔔,大家快來買!」
大奶奶知道平哥賣菜的事,也只說:「秤平斗满,童叟無欺,我就滿意。」
「或許是因為奶奶在,又或許是因為我讀了書,我想應該二者都有,所以在逆境中我能苦中作樂,踏實平和。」平哥後來跟我說,他自己總覺得要比六六叔好一點,「至少我接受了自己的平凡。」
平哥在菜市場賣了大半年菜,偶然看到有家國有銀行在招考,於是抱著試一下的心態參加了,最終從上百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
在三十幾歲時,平哥終於揚眉吐氣,坐著車子回到村里看大奶奶:「讀了書的平兒回來了。」
大奶奶仍穿著粗布衣裳,點頭認可:「只要不說是銀行的平兒回來了,我就滿意了。」
老田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後,憑其高學歷及過硬的技術,很快在外地一家有色金屬冶煉廠當上了技術員,僅用一年多的時間,便靠著獨自研發出新技術,被提拔為技術主管,領著好幾千的月薪。
為激勵自己家族的後輩讀書,老田在過年回家時,不惜花一大筆錢,給孩子們每人送了一塊卡西歐手錶和一支派克鋼筆。老田的堂弟與我是同學,我至今仍記得當年他拿出手錶和鋼筆時的樣子。老田對他們說:「知識是財富,能買很貴的東西,人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是人的品質、擔當還有良知,用錢買不到的,這才是個人修為。你們有知識了,定要謹記惠及他人,不能光只想著自己以及親朋好友,還要看遠一點,想多一點,要能裝下更多的人。」
當時村里人給人做工,一天不到十塊錢,老田的工資是他們的數十倍,可他卻從未趾高氣昂,走在田間照樣會捲起褲腿幫人幹活,扶著眼鏡道:「我求學歸來,不會再幫倒忙了。」
回去上班後,同事們見老田總是在辦公室若有所思,有時埋頭寫寫畫畫。領導讓他有要求儘管提,廠里能解決的全力幫他解決。老田說,很好了,有些問題不是廠里能解決的,而後,他鄭重地在信紙上寫下:「工業迅猛發展已成必然之勢,技術難題逐步攻破,各大城市日新月異。可農業以及農村呢?按說農民早就分到了土地,那是最寶貴的生產資料,儘管他們勤勞苦幹,卻依然生活清苦,皆因沒有統籌發展,如此工業、農業的差距將會被迅速拉開。」
信是心繫家鄉農民的老田特意寫給省政府的。不久之後,他便收到了省委領導的親筆回信,上面寫道:「兩次來信及附鄉農箋均收閱,社會情況的複雜,世界形勢的混亂,都難理解。東歐變色,海灣大戰,蘇聯的倒戈一幕上演出來,未來的變化更難預料。我說處今之世,自救救人之法,只有為民多做實事,多做好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祝盡忠職守。」
老田見自己的一片赤誠之心以及對於農村問題的看法與建議得到了領導的認可,備受鼓舞,又一連寫了好幾封信,談及自己對於懲治貪腐、加大農村投入、提高農民收入等問題的看法,「貪腐歷來就是百姓的一生之敵,罪不容誅」。
老田說他之前回村時,親眼見到有農民去鎮上交公糧,因未塞煙而遭到一位臨時工故意刁難,明明是飽滿乾淨的穀子,硬是被說成摻了沙子的癟谷。農民捧著穀子不知所措:「政府讓我們吃飽了飯,我怎會把不好的穀子交給政府呢?」老田氣憤之餘,一把揪住臨時工的脖子,將其摁在谷堆里:「瞪大你的狗眼看看,這些穀子是不是上好的?隨便抓一把就知道,這是用風車篩過好幾遍的。」那人覺得丟了面子,轉身就叫了一夥混混過來。老田就坐在糧管所的凳子上,點一根煙,指著他們道:「我倒要看看你們能把事情鬧多大?我不信有人護得住你們這幫流氓地痞!」那伙人手持棍棒,見體型高大的老田身穿西裝,戴著眼鏡,毫不慌張,便指手畫腳放了幾句狠話就走了。老田卻沒有打算放過他們,他專門找了相關領導,將那名臨時工開除了。
當時現場有人勸老田,說他已是「人上人」了:「堂堂名牌大學生,每月領工資,不用交公糧,何況他幫的那個人只是個老農民,家裡沒有任何背景,子女也沒啥用,都是做苦力受欺負的人。而那幫混混都是一些無腦莽夫,專門的打手,萬一你被傷著了,得不償失。」
老田不聽勸告,直言對方目光短淺:「人要有血性,大學生更不能少。幫人還要看對方是何身份豈不荒唐?若所有人遇事只圖自保,就只能是待宰的羔羊,說不定哪天就輪到自己。」
村里人也以為,老田算徹底擺脫農村了,因為他「鴻運當頭」,不但自己能賺錢,娶的老婆也是大學生,有工作,家裡還是省城的,婚後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如此一來,老田也跟著洋氣了,不再是「土包子」了,他的兒子一出生便是城裡人,再沒比這更好的命了。
老田的妻子第一次跟他回村時忍不住感嘆:「你們這裡還真是『開門見山』,還好你出來了。」對此,老田五味雜陳:「是啊,這裡的人一開門就只能見到山,再遠就真的很難看到了。好在這深山老林里還出了三個大學生,踏出了一條能看得更遠的路,或許還能做得更多。」
六六叔在廣東省政府就職,村里人多以他為榮,他自己卻不甚滿意。那時候流行「下海」,高材生很少願意進體制內,他的同學要麼在國外,要麼創業,而他所在部門的同事多為大專生,善於交際、八面玲瓏,很快就得到升遷。六六叔只有在單位需要解決技術難題時才會有成就感,而對於複雜的人事關係疲於應對,總感覺自己一天也沒幹什麼事,卻精疲力竭。
不甘安於現狀的六六叔,如同之前跨專業考研一樣,再一次展現出過人的能耐,他不再硬著頭皮應酬,做好自己的分內的事後,利用閒暇時間自學計算機技術。不到一年,就從零基礎蛻變成為優秀的程式設計師,他寫的一個軟體更是賣出了20萬元的高價,申請了多項專利。
在90年代初,20萬元無異於一筆巨款——那時一個月的工資普遍就幾百元,村里出個萬元戶都是了不得的事,當年我父親死於工傷,撫恤金也不過3萬元。
六六叔賺到錢以後沒有買房買車,也不像暴發戶一樣手持「大哥大」,甚至連件貴一點的衣服都沒給自己買,說話還是那般輕聲細語。有人當他是要為成家做打算了,可轉念一想,「就算娶個仙女也用不了那麼多錢,我們做一天工,也就6塊錢,實在看不透六六」。
當時,六六叔「參照」的對象是自己清華的同學——在國外的好些同學早就每月拿上千美元了,有的還有自己的實驗室;留在國內的同學也有人創辦了企業,以後必定是行業里的翹楚。六六叔認為自己東一槍西一炮,像無頭蒼蠅一樣,儘管是在省政府工作,卻是可以被替代的。這20萬為六六叔提供了足夠的底氣,他看好中國未來軟體開發及網際網路的前景,經過一番權衡,決定辭職下海。
就在村里人憧憬著六六叔以後會當「湖廣總督」一樣的大官時,他辭職的消息卻傳了回來,這不啻於大樹傾倒,一片譁然。「放著好好的公家人不當,跑去當一個打工仔?」有人道出了心裡話,「這下還怎麼照顧鄉里鄉親,跑去生產什麼計算器,怎麼不去賣算盤呢?說是搞什麼軟體開發,軟不如硬,天下只有當官才是最硬的。他們家祖墳的筆架山說到底還是遠了點。」
聽到六六叔提辭職,二爺爺也對他發了一通脾氣。他倒也不是反對,而是認為自己就這麼一個兒子,年過而立卻仍未成家,而別人家同齡的孩子基本上都早早結婚生子了。他知道創業非一朝一夕的事,「成功了還好,萬一失敗影響心境,就容易鑽牛角尖」。六六叔說,自己身心健康,一樣憧憬美好愛情,也理解父母的感受,只不過創業初始,分身乏術,懇求父親再給他三五年時間,等到時候成功,自然會成家,生兒育女,孝順父母。
我祖父也勸說二爺爺,說這個家不要再有干涉後輩婚事的家長了,人本就不自由,好不容易走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家裡就不要再牽絆他了,祖父羨慕侄子有自己的主意和勇氣。
1998年,32歲的六六叔鬥志昂揚,拿出所有積蓄正式創業,開了家軟體開發公司,唯一的合伙人是他的妹妹,掛監事之職。為了節約成本,無論研發還是銷售、接待,包括保潔,都是他親力親為,說是一家公司,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那時的他幹勁十足,不覺得累。
有做生意的老鄉勸他,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公司要有效健康地營運,該是部門各司其職。六六叔說手頭資金不夠,也不想靠家裡的支持,前期只能單打獨鬥,直至公司發展壯大。這時人家再次提醒他,說創業者一般都不花自己的錢,有人甚至把公司和個人分得很清楚,即便公司負債,個人也獲利。那時正值經濟高速發展及產業結構調整的特殊時期,信貸機制不大健全,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有些商人哪怕手頭有大量現金也會捂嚴實了,轉臉哭爹爹告奶奶地向銀行貸款,只要能找關係從銀行貸出款來,那就是自己的錢,因而請吃送禮應酬,不在話下。還有些人在國企改制中獲利,等到功成名就了,就想方設法地給自己臉上貼金,就算用一分錢撬動幾十萬的槓桿,也會說是白手起家。
六六叔卻說,累一點也沒什麼,農村出來的人不怕吃苦受累,違規的事他不干,自己沒有後台,蠅營狗苟說不定哪天就被秋後算帳了,盛極而衰滿盤皆輸不是他想要的。他堅信只要有技術,就能開發出來「劃時代的產品」,堂堂正正、乾乾淨淨地成功。
平哥當上銀行的領導之後,算是保住了「體面」,但人到中年,看著各種托關係找他簽字貸款的人,也免不了一陣恍惚,「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有時直接拒絕,有時還需掂量」。他自認為人生的成就感不應當來於權力,擺不出領導的架子,也沒因為手中有一點權力就趾高氣昂,「就算同事抬舉,我也不自在,好似也沒有自由身,我時常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大奶奶去世了。所有人都說大奶奶沒有享到這個孫子的福——兒子和兒媳經常好幾天不給她送飯,兒媳動輒讓她去城裡找孫子,因此大奶奶沒少挨餓。而那時平哥正處在人生低谷,為了不讓他擔心,大奶奶對家裡的情況隻字不提。平哥不回來時,她就算餓著也不吃,有時平哥回來,大奶奶為了不讓他看出端倪,就讓我去給她買一袋法餅,等聽見平哥進屋了,她才拿出一個,狼吞虎咽地吃下,說自己很好。
有次聽說大奶奶快要咽氣了,我們前去探望,問她有什麼遺言,大奶奶說最後想喝一口雞湯。四奶奶趕忙殺雞,生怕趕不上了。沒想到大奶奶吃完東西,竟然能起床走路了,這時大家才知道她是餓的,便商議讓平哥將她接走。大奶奶死活不肯,說孫子剛成家,負擔重,不能再給他添亂。後來大奶奶的女兒知道了,回來大哭一場,然後接走了老母親。
等平哥一切都好了,想接大奶奶走,大奶奶卻溘然長逝了。平哥悔恨不已,他左思右想,認為一個家族最重要的還是要有人,尤其是男丁。他說倒不是重男輕女,對女兒也是悉心培養,吃穿用度一樣不少,為激勵她讀書,還將六六叔的日記給她看,「只不過目前在農村,傳承家業、祭祀先祖等諸多事情,就算女孩想做也做不來」。
就在所有人都傳平哥即將再次高升、有可能當行長時,他卻為了生二胎,辭去了銀行的工作。不同於當年從水泥廠下崗的光景,如今他手上有了本錢,在新世紀到來之前,投入全部身家,在縣城開了第一家電腦培訓學校,「輾轉多年,好歹算是回歸了本專業」。
平哥辦學的首要目的毫無疑問是為了賺錢,但同時也考慮到農村孩子能上大學的畢竟不多,升不了學的,要麼進廠,要麼去工地,儘管多是在城市打工,但只能幹體力活,工作環境如此,消息也自然閉塞不通。他認為,電腦以及網絡技術往後一定會成為生活以及工作的必備工具,哪怕農村孩子沒學到高端技術,但通過網絡了解外面的世界也是好的:「我不想網絡時代到來,農村的孩子們卻渾然不覺,課後仍在餵豬砍柴,到時候怕是連高考作文題目都看不懂。因為出題的老師,多數各個重點中學的名師,他們生活在城裡。」
平哥想著六六叔在廣州開軟體公司,便將一些有計算機天賦的學生介紹過去,一來給六六叔輸送人才,二來也讓學生能夠獲得更大的成長空間,算是叔侄倆互惠雙贏。可平哥說六六叔對他推薦過去的學生壓根看不上,「就算有兩個憑著技術留下的,也不大受待見」。
進入新世紀後,網際網路迅猛發展,電腦不再是稀罕物,比平哥之前預計普及的時間要快得多,快到連他的電腦學校以及師資水平亦未能跟上時代的需求。平哥承認自己過時了,「感覺一代人,就這麼轟轟烈烈地被淘汰了」。
於是,他關了學校,張羅著做點小生意,倒也是吃喝不愁。
老田在與省領導通過幾次信後,終於還是下了決心,遵從內心的選擇。省領導號召老田回鄉創業,帶動當地百姓共同富裕,他大受鼓舞,揣著10萬塊的積蓄回來老家創業。
老田本打算在縣城辦一家工廠,回來之後才發現當地的營商環境遠不如長三角及沿海開放地區。選址剛完,各部門輪番前來指導工作,項目審批困難重重,要來回跑很多次,爐灶未起,錢就已經花得差不多了。老田苦不堪言,但他不願意再去找上面的領導,不然有扯大旗作虎皮的嫌疑,那些有關部門看著也是在走正常程序,並未明確告知不給辦理。
知難而退不是老田的作風,「就像考試,難題放最後,先把簡單的分得了」。一氣之下,他乾脆回到鎮上開了家養豬場,盤算著前期只要略有盈餘能維持日常運轉就行,帶動農民的創業幹勁,一同謀出路、攢經驗,到時候就算豬場的利潤再大,他終歸要退場將它轉出的,養豬不過是他回鄉帶領農民創業的一次嘗試。
老田不認為養豬是簡單的事,尤其是規模化養殖,前期準備階段,他便去農學院與專家商議合作,決定引進先進技術,採用生態養豬模式,改善豬舍環境,隨時檢測疫病,減少環境污染,先嘗試自動餵養,再逐步擴大養殖規模,繁殖、飼養環節全程把控,實現自產自銷。前去參觀的人,說老田將養豬場打理得比他自己住的地方還乾淨。
前期的幾十頭豬膘肥體壯,老田滿意地看著它們說:「等豬場形成規模,肉價下降,村里就不會有一輩子只吃過幾次肉的女人了。」老田口中的女人就在我家院子附近,大家都說她「一輩子很少吃過有眼睛的菜」,直到她死了,家裡才宰了一頭豬辦酒席。
1998年,老田為養豬場談好了銷售渠道,正準備將養好的豬推向市場時,金融危機爆發,豬肉價格大跌。此時老田仍信心十足,說困難只是暫時的,市場漲跌符合經濟規律,重要的是要沉住氣,扛過去就好了。為節約成本,他親自開拖拉機去縣城送豬。有次拖拉機在路上側翻,他身受重傷,一隻眼球被摘除。在此期間,老田的妻子提出離婚,帶走了兒子。
老田後來對我說,或許當初他前妻說的是氣話,更多是埋怨他過於理想主義,瞎折騰,或許哄一下就好了。可他心高氣傲,認為妻子不該在這個時候指責自己,更不該提出離婚,「就算只是鬧一下,那種情況下,我無法忍受枕邊的人指責,真是傷了心,我不羈絆她」。
這次回鄉創業,老田不僅妻離子散,失去一隻眼睛,還欠下十幾萬元的債務。他在病床上憂心忡忡:「物價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下跌,農民更是落不著好,他們不懂什麼經濟規律,就是在鄉里老老實實餵一兩頭豬賺點生活費,現在肉價下跌,他們更吃不起肉,受苦的到底還是底層百姓。」至於欠的那些錢,老田說每一分都會連本帶利還:「不為什麼,就因我讀過幾年書。」
可他不知道的是,因六六叔和平哥相繼辭職,以及他養豬失敗,村里人早已換了副嘴臉,「欠那麼多錢,連老婆都跑了,拿什麼來還?讀書要是有用,他們三個怎會如喪家之犬」。
後來我問老田,嘲笑他最狠的人反而是那些他心心念念想幫助的人,有沒有感到悲涼?老田搖頭,說他老了,想法也會經常變化,但有一點他是想得明白的,就是人不要輕易動搖自己的理想,即便現實不盡如人意,也不能否定自己遷怒他人:「有些人受制於環境,認知受限,容易被人煽風點火,因而顯得極其愚笨。但他們也是眾生,更需要點化、幫助。」
老田再次離鄉時,沒有任何怨恨,也未喪失鬥志:「還有一隻眼睛看路,老天待我不薄。」身體痊癒後,他抓起一個編織袋去了廣東,然而幾經輾轉,卻始終未能找到合適的工作。
很快大家就知道了,下海的六六叔很不好過——他把事情想簡單了,以為開公司也會像他最初賣軟體那般順利,但之前之所以能以高價賣掉軟體,是客戶看中主動前來購買,算偶然事件。而營運一家公司,無論產品有多好,必須要打通穩定的銷售渠道。六六叔完全不懂銷售,他去推銷軟體,總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派頭,怪客戶膚淺、不懂技術,只認那些花里胡哨鋪天蓋地的宣傳。感到力不從心六六叔,一狠心一咬牙,招了一批人,卻又不懂管理,他為人也不夠大方,無論大小事都吹毛求疵,過度干涉,導致公司業績依舊上不去,坐吃山空。
公司苦撐到千禧年,他和所有人一樣對新世紀的到來滿懷期待。網際網路泡沫與新世紀一同到來,但六六叔沒有雄厚的資金,不會左右逢源,不會口若懸河,更沒有逢凶化吉天降貴人的運氣,他虧掉了所有家底,還欠下了不少錢,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華蓋逢空。
此時他的大學同學們或在天上滿世界地飛,或在科研領域成績非凡,而他提著破皮箱,兜里只有幾百塊,在綠皮火車上站了十幾個小時,疲憊不堪地回了家,本就稀疏的頭髮也消失不見了。
二爺爺並未指責六六叔,只問兒子能否安定下來成個家,隨便做點什麼都好,哪怕是去教書。六六叔說自己沒那個打算,他才三十幾歲,第一次遭遇失敗,不會認命,就想找家裡借點錢。
二爺爺苦口婆心道:「若你想要結婚,家裡有錢;結婚後想再創業,我也能想辦法。」
六六叔不願意將事業和婚姻混為一談:「婚姻不是看守所,作為一個男人,失敗了就一頭扎進婚姻里,然後顧影自憐,這樣對雙方都不公平。再說一個人只有成功了才有選擇權。」
見兒子冥頑不靈,氣得心口疼的二爺爺便將他趕出了家門,讓他以後沒有對象就別回家。
雖說褪去了光環,但清華畢業生到底是比一般人強多了,六六叔再次回到廣州,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月薪過萬的工作。那是2000年,廣州房價均價不過4000元左右,按說他只要安心上班,用不了幾年,就能在廣州全款買一套房,達到村里大部分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人生高度。然而,當他攢夠一二十萬後,便又辭職創業。那時他主要鑽研無線通信技術,並發明了相關專利,雖然技術先進,但公司依舊沒有起色,再次面臨倒閉。他不得已,只得四處籌款,但他沒找自己同學,而是找了村里人。
就在六六叔、平哥和老田三人處於人生低谷時,村里幾個初中沒畢業、曾經去廣東找過六六叔的青年,憑著「頭腦靈活」在外面承攬工程,逐漸混出了點名堂,搖身一變,成了村裡的「大老闆」。他們脖子上的項鍊越來越粗,褲腰上的鑰匙越來越多,說話的底氣越來越足,就連他們的父母也在村里耀武揚威。他們回鄉後,第一件事就是到處炫耀,有的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地打電話,有的特意去拜訪小學老師,感謝老師們的用心栽培,有人甚至點評六六叔,說他主要是選錯專業了,「學什麼不好,學『物體』,誰都知道『物體』那東西不行,不賺錢」。
村里將他們當成了新靠山,很多人去他們工地做事,每次他們回來都是前呼後擁。眾人也跟著他們一起嘲諷大學生:「什麼清華的,中南大學的,還有什麼學校的,還不是沒升官發財?初中沒畢業的老闆,照樣資產上億,手底下管著一幫大學生,讓他們向東就不敢向西。」
兒時我吃不飽飯都不願意開口向村里人求助,六六叔向誰借錢不好,卻偏偏找上他們。
見六六叔主動找到工地上來,那些人嘴上說全力支持他創業,一次只借個幾千、萬把塊,六六叔也是雙手接了。沒想到他們只是想踩著「清華生」的招牌給自己臉上貼金:「這個社會資本才是一切,讀書無非是一些沒有能力的人自我催眠的手段而已。清華大學畢業的人又怎樣?照樣縮起頭向我們借錢!說來我真不怕他不還錢,不然到時候找清華大學要。」
後來我跟老田說自己想不通為何六六叔幾千塊錢也找人借。老田告訴我,一個人創業到最難的時候,莫說幾千塊,有時為了幾百塊都恨不得向人下跪,跟是否有骨氣無關,就一心想把事情辦成,臉面、自尊、名聲都不重要,更難的是求了很多人,仍一無所獲,「這時候吃飯反而沒那麼重要了,大不了就餓死,失敗的滋味比挨餓要難受多了」。
六六叔借錢的事當天就傳回了村里——普通人缺錢自然正常,但他可是清華生,要當大老闆的人,是十里八鄉的驕傲啊,他怎能缺錢呢?國家不管他嗎?怎能向苦力出身的小學畢業生借錢呢?六六叔就這樣徹底跌落神壇。這事如今想起來,我依然感到一陣窒息:從小優秀的人,似乎沒有休息的資格,也沒有資格可以失敗,他們必須處處出頭,若是平凡,就意味著恥辱。
儘管六六叔放低身段,村里能借的人都開口問過了,包括平哥的小舅子。但他公司最終也沒能辦起來,還是以負債告終。他只得再次打工還債,雖然月薪依舊上萬,但今時不同往日,這個水平的薪水在村里人眼裡不算稀奇了。
二爺爺在1995年左右便賣了老房子,舉家遷往外地。六六叔風光時,二爺爺在村里是令人尊敬的「六爺」(在家族排行老六),每次回村,還沒進院子就被人接了去,吃住不用發愁,要過好些天才能回到我們自己家一起吃頓飯。而等六六叔年近不惑依舊一事無成,二爺爺再回來,除了我們自家人,已無人問津,那些人甚至在背地喊他「聾子」。二奶奶從前鑲了一顆金牙,被稱讚「貴氣逼人」,如今也成了「小拇指大的金牙也好意思張口」。
2007年,在經歷多次創業失敗、多次打工還債之後,六六叔再次註冊公司,繼續創業。自此,村裡的三個大學生便替代了村裡的「傻子」和「瘋子」,成了新的調侃對象。他們笑話老田「半個瞎子」,平哥「要兒不要錢」,至於六六叔,更是被人編排得顏面不存。
曾提著蛇皮袋求六六叔關照的人,突然神氣起來,像耍猴一樣當面逗他:「你都快四十歲了,還不成家。老婆沒有,外面情兒可是一大堆?」
六六叔便沒好氣地回答:「沒你那麼浪漫!」
一堆人哈哈大笑,這些話無一例外的都傳回了村里,在院子裡、馬路上,被那群無聊的人像說相聲一樣反覆提及。有人嫌不夠精彩,還額外加了台詞演繹——「你不浪漫的話,嫖妓總會啦?」——「沒,沒有,那些女人哪有清華畢業的,有損我身份!」
六六叔的缺點也不再被包容,在村里被人反覆提及:他們說他走路像螃蟹,這麼大歲數的人了,還「沒真正見過女人」,倒是先謝了頂;又說他斜眼看人卻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挑糞人還沒有畚箕高」;說的最多的,就是「就知道讀死書、死讀書,沒點用」。
不只是六六叔他們三個,遠的連族上的進士也遭到了調侃:「讀書讀個屁,進士有什麼了不起的,還說什麼萬里挑零點一。我也近視,看電視看的,了不起吧?」教過平哥的老秀才更是被嘲笑了大半輩子——他十幾歲中秀才,本是大才子,後來沉迷於鑽研古籍,給古文做的註解很有見地,卻完全不懂算術,基本的加減法都不會。有次他去吃酒席,帶了半斤米,在人家家裡吃了四大碗飯,摸著肚子打著飽嗝問旁人:「半斤米,四碗飯,我有沒有回本?沒有的話我再去鏟一點鍋巴。」他一輩子就想著吃飽飯,平時卻少有吃飽的時候。
讀書人的名聲一落千丈,「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越來越多的人覺得,只有手頭有錢的才有話語權,有錢的就能上座,哪怕說話磕磕巴巴。村里很多小孩初中沒畢業,便早早退學打工,他們的榜樣不再是讀書人,而是有錢人,「只要有錢就行,學歷說白了就是一張硬紙,擦屁股都嫌硬」。就算有一兩個能吃苦會讀書的苗子,也是想盡全力考中專,及早謀一份輕鬆的工作。
作為與六六叔同家族的人,我亦難逃村里人的口舌。從前家裡有人拿他打壓我,似乎我怎麼努力都趕不上他;後來借他嘲諷我,似乎我怎麼努力都會變成他。而我,只是想要好好讀書而已。
在我五歲那年,父親在工地發生意外從八樓摔下,意識還清醒時,留下了一句話:「讓我兒子一定要把書讀出來。」三天後,父親經搶救無效死亡,從此我的求學之路,歷經坎坷。
我從小被祖父帶在身邊,自然想讀書,母親粗暴地撕我的課本,故意拖欠學費,來教室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打我,說我要是有六六叔那本事,能考上清華,就讓我坐在教室里。我說清華沒有小學,有我就去考了,她就罵我「短命鬼」。
上初中時,母親逼我退學,我苦苦哀求她,讓我至少先完成九年義務教育。此時六六叔名聲已經不大好了,母親又換了種說法,時常對我打罵:「你個炮打鬼,短命鬼,你們家幾代讀書人,混到現在是個啥樣?你爺爺給子女做過什麼事業?宅子都沒蓋一座。你那個死鬼爹,也說很會讀書,還不是去了工地!還有你六六叔,你要是敢學他,我就打斷你的腿!」
我的伯伯也來勸我,說堂哥堂姐十三歲出門打工,一個月有好幾百塊:「讀書純屬浪費糧食!你六六叔,讀的是中國最好的大學,現在混得不人不鬼,他早就證明了讀書這條路行不通。」
讓我越發悲涼的是,似乎附和母親的人越來越多,屋子裡擠滿了勸我不要讀書的人。我至今仍心有餘悸——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忍飢挨餓無人問津,大腿骨折被人當笑話看,而當他緊握拳頭,打定主意聽從祖父教誨、踐行父親遺言,即便一個人面對艱難險阻,也要把書讀出來時,卻遭到了那麼多人不遺餘力的反對,好像是我緊緊將他們團結在了一起。
不過我生來性子烈,他們越是如此,我越要反其道而行之。前來勸說的人還在增加,屋外的空地上也站滿了人。但我沒有退縮,我就一個念頭,不論對面站了多少人,只要是勸我退學的,全是我的「敵人」,哪怕他們嘴上說是為了我好,我也要讀書,不需要這種「好」。我家對面就是學校,是祖父一手參與創辦的,我不可能在朗朗書聲中退縮。
祖父曾經對我說過:「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一定要有衝勁,不能畏首畏尾。到時候會有烏泱泱的人來勸你放棄,你只要聽自己奔跑時耳邊呼呼的風聲就是了,那才是對你的褒獎」。
那天祖父讓我圍著操場使勁跑,我奔跑的時候聽見他在一旁大喊:「你不行,你是讀不出來書的大笨蛋,就算讀了書也沒什麼用,你註定就是一個沒人要沒人管出不了頭的可憐蛋。」
我停了下來,哭著問祖父:「真的嗎,您說的是真的嗎?怎麼那麼好的爺爺突然就變了?」
祖父示意我:「你再跑快一點試試。」
我邊跑邊喊:「我沒有那麼差勁,我可以的,我不會讓爺爺失望的!」
祖父仍扯著嗓子大喊:「你不要掙扎了,你爭不過一個命字的。」
我不想聽,忍住眼淚憋足了勁拼了命地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最後倒在了操場上,說不出話來。
祖父過來抱我、掐人中,待我緩過勁來,問我後來還聽到什麼。我萬分委屈地推開他,抹掉眼淚,還要站起來繼續跑:「怎麼那麼好的爺爺突然就變了?是不是我跑得還不夠快?」
祖父拉住我道:「那麼好的爺爺不會突然就變了,但也許哪天突然就不在了,那時你身邊沒有任何支持者,卻從來不缺對你冷嘲熱諷的人,不停地說泄氣話,你只管跑,要記得啊!」
那些人見我「油鹽不進」,罵我不識好歹,憤然離去。我母親氣得抽了我幾棍子,也離開了我一個人蜷縮在空蕩蕩屋裡,突然一陣涼風吹過,我起身擦掉臉上的血跡,繼續去看書。
每到這時候,我就特別想父親,想祖父,想大奶奶,甚至想我未曾謀面的曾祖父。或許是因那時的我弱小無助,就會想這個世上所有支持讀書、尊重知識的人,哪怕我們素不相識。
自從祖父去世後,我幾乎每天都處在輟學的恐懼中,卻始終沒有忘記他曾告訴過我,人為什麼要讀書,說讀書是對我們內心的善待,「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我還想起讀小學時,有次路過大奶奶家門口,小夥伴們大聲嘲笑我:「哈哈哈,老師說你不是在讀書,是在讀桌板,人家啃書本,你啃木頭。」這時,八十多歲的大奶奶摸著門走了出來,朝我喊:「我的滿崽,你在哪裡?怎麼就在學堂讀桌板了?」
我哭著說:「媽媽沒交清學費,王老師不給發書。」
大奶奶聽了,讓我別怕:「我去一趟學堂。」說著她就往外走,我連忙攙扶她,大奶奶擺手說不用:「這段路我再熟悉不過了,連拐杖都用不上,你躲在我後面。」旁邊鄰居說,大奶奶自從眼盲後,除了被女兒接過去住一段時間,這是第一次出門。
大奶奶果然是輕車熟路,我真就跟在她身後到了學校。大奶奶問王老師:「你為什麼不給孩子發書?」王老師冷笑:「你問他交了學費沒有?」大奶奶說:「他沒交費,你跟她娘去討,憑什麼不發書?什麼時候學生的課本成了抵押物?你要當學堂是私塾,把孩子趕出去我都不說話。」我自覺理虧,拉大奶奶的衣角。大奶奶哽咽了:「我就是心疼我家讀書的滿崽。」
當村里那些人極盡所能地嘲諷讀書人時,大奶奶直言不諱道:「他們有些人其實就是心思壞,明明曉得讀書有用,因自身平庸、懶惰,讀不出來書。那怎麼辦?心有不甘,無能為力,用邪惡來掩飾自己的無能,本就不是良善之輩,便想盡辦法去詆毀自己做不到的事,毀掉它!」
此後每次我去看大奶奶,她都會鼓勵我:「他們說他們的,我們做我們的,這個地方的讀書人還遠不夠,我們家的讀書人永遠不嫌多。我知道你遲早會讀出來,就算一時困苦,哪怕到了六十歲,還是可以讀書。」那天,大奶奶搖著蒲扇,讓我把幾篇課文給她大聲讀一遍。
哪怕一身倔強,但我到底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初三畢業,儘管中考成績優異,我還是被迫輟了學,連溫飽都成了大問題。
秋天,我看著村裡的孩子們背著書包,一路打鬧嬉戲迎著朝陽往學校去,心裡很不是滋味。當所有的孩子進了教室,讀書聲響起,我只能蹲在樹下看忙碌的螞蟻。我很想變得和它們一樣小,然後躲在其中,至少他們看起來有很多的食物,有自己的事要做,還有很多夥伴,而且我不怕被一腳踩死,那樣的話,就什麼都不用想了,也挺好的。
有時我飢腸轆轆地遊蕩到鎮上,看著滿大街來往的人,覺得他們誰都比我要過得好,至少他們不餓,走路的時候不用捂著肚子。我連飯都吃不上,還讀什麼書?那段時間,我莫名地討厭讀書,把家裡所有的獎狀都撕了,卻始終沒對那些尚未做完的試卷下手。
大奶奶與祖父相繼離世。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的我在祖父離世這一年摔斷了大腿。周遭多是幸災樂禍之人,說讀不讀書都在其次,家徒四壁,瘸著一條腿,心比天高,命如紙薄:「以後怕是連娶老婆都難,話說我們這裡除了六六,到目前為止還沒出過光棍。這下好了,說不定這一家就連出兩個光棍,丟死個人。」我的伯父每天倚在門口對我唉聲嘆氣:「好了,跳來跳去成瘸子了,還想讀書!」有婦女甚至當著我的面議論:「瘸子還真不如醜八怪,不要想東想西,踏踏實實地種田,或許還有缺胳膊少腿的女人願意嫁,好歹能傳宗接代。現在長得再好有什麼用?做不了事。」
我越發理解大奶奶的話,有些人其實就是心思壞。此時我想到的是六六叔和平哥,他們是多麼的幸福。我有什麼想說的,只能跑去大奶奶和祖父墳前,耳邊只有呼呼的風,我不知道風在說什麼。
有位大嬸在我情緒低落時,含淚塞給我兩個橘子,說我身世可憐,她看不下去,哭了好多次,拉著我的手說:「何苦要讀書呢,不如出去打工填飽肚子。若你要找不到事做,我托人幫你聯繫,哪天你再把我兒子帶去。」
那段時間我討厭自己,討厭仍想讀書的念頭,討厭無力改變的現狀,也深刻感受到有很多人湊在一起,只為了更肆無忌憚釋放內心的惡。為了從毫無希望的軀殼裡逃離出來,我借了別人的染髮劑,染了黃髮,打上耳釘。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改變,或許更壞,但別無選擇。我想六六叔是對的,無論自己成功抑或失敗,不要在這狹小的地方被無知的人蹂躪。
若非遠方還有兩位關心我的長輩,想來我這種改變毫無意義,甚至是危險的,人很多時候其實是被自己的頹廢打敗的,早就忘記了奔跑。
在我輟學四處遊蕩了快一年時,二爺爺專程從懷化趕了回來,說他和姑奶奶聽說了我的情況,震驚又心疼:「那麼大一個家族,各種親戚一大堆,竟沒有一個有心要護住這個想讀書的孩子,就算是別處的孤兒也要搭把手吧?」
二爺爺讓我當天去學校報到,一刻也不要耽誤。我說都快耽誤一年了,也不差這幾天,快放暑假了,要不再等兩三個月,和下屆學生一同入學。這個提議被二爺爺否了:「一天都不能等了。」二爺爺點了根煙,抬頭望向遠方:「你六六叔也只讀了兩年就參加的高考。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先在教室里坐下來再說,難不成你還怕?」
只要能讀書,我什麼都不怕。就這樣,我在高一下學期快結束時入了學。母親在二爺爺和姑奶奶的勸說下,本來當著全家人的面承諾願意負擔我的生活費,而當我去到學校跟她討要生活費時,她就一句話:「誰讓你讀書的!」我從未按月收到過生活費,一學期下來,也就要到了一百塊錢。
我不好再麻煩二爺爺和姑奶奶,只能苦捱。為了省錢,我經常只打二兩米飯和半份素菜,有時連米飯都吃不上,就將一包方便麵掰成兩半對付一天,先泡一碗湯喝了,泡第二遍才連湯帶面囫圇吞下。冬天更是難受,沒有厚棉被,沒有保暖衣物,連保暖的鞋子都沒有,冷得直哆嗦。我知道母親靠不住,只得自己提前賺點生活費,因此寒暑假基本上都在外面做臨時工。
高一我只讀了兩個多月,但是期末考試的成績在班上還算靠前。高二分科,我的理科本來強於文科,成績趕到前幾名,但因學校的一位領導與六六叔是校友,他建議我轉文科,說我們村里自解放後,還沒有過一位文科大學生,現在重理輕文的現象嚴重,其實就是「讀書無用論」的另一說法,「這樣是不對的,就怕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迷失自我」。
他點名讓我參加學校舉辦的文科知識競賽,湊巧我又拿了一等獎。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極力勸我轉文科。我說我物理競賽拿了全縣二等獎,他不以為然:「又不是第一,物理人才要頂尖的,你這種競賽成績根本沒用。倒是在人文方面,或許你能有所突破,試試看。」見我不吭聲,他又語重心長道:「科技需要創新,文脈需要傳承,文化、精神、人格、尊嚴、堅守、審美、追尋、悲憫等都要存於世。你讀書沒有問題的,關鍵是選擇哪個方向為社會做貢獻。」
我被他的話唬住了,轉了文科。後來才想明白,有些東西與文、理無關,不過為時已晚。
兩年後,我的高考成績在班上仍是前三,但未達我心裡的預期,我決定先不去讀大學。回到村里,各種冷嘲熱諷的聲音又出現了:「讀不出來書硬要讀,是騾是馬現在知道了,該死心了吧?」我慶幸自己又長了三歲,儘管依舊未成年,卻不再弱小,無視他們的嘲弄,我主動跑去工地砌牆,想賺點生活費再說。一些人擺出勝利者的姿態:「人就該早認清現實。」
半年後,我拿著工錢回來復讀。那些人說我跟六六叔一樣「賊心不死,瞎折騰」,終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高考卻考了六百多分,上了大學。他們說一個瘸子,上了大學也沒用,大二那年,我掙錢做了手術,身體康復;他們說今時不同往日,大學生沒有競爭力,我便過了司考,讀了研究生;他們說我沒有家人幫助,在城裡照樣流浪,我買了房,買了車。
至此,我三十歲不到,卻嘗盡世態炎涼。從十二歲開始,我便獨自謀生,一路走來不為堵誰的嘴,不為證明給誰看,只是聽祖父的話往前跑,跑到聽不見聲音。我終於達成了父親的遺願,沒有辜負祖父的期盼,但是我也累了,很想逃離這些紛擾。
要說對村里還有一絲留戀,就是希望它不要被愚昧與勢利所引導,要開化、包容、革新,至少要一天比一天好,而非一潭死水。這裡總會有新的一代人降臨,我不希望看到他們不論是讀書、還是遵從內心的選擇,都要背負著重壓。我想告訴他們,從前村裡的每一代有識之士,都在為改變糟糕的現狀而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很多人合力去完成,需要一個接一個、一代接一代的讀書人來勇敢地接力。
有人對我姑奶奶說現在學歷貶值,大學生烏泱泱一片。年過九旬的她開心地說:「是好事啊,誰說學歷就一定值錢的?都說我那個時候上大學很了不起,萬里挑一,我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舊社會太落後了,大家讀不起書。我爹爹也就是你曾祖父曾交代我們,加把勁,讓上大學變得普通,讓特權消失殆盡。『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真的我們爹爹一直追求的極美好的事啊。如今好了,拿掉很多不該存在的光環。」
在我大學畢業那天,姑奶奶對我說了同祖父一樣的話:「我從來不認為讀了書這輩子就一定能過得好。讀書只是有助於你思考,或許從你左耳進,右耳出,或許長在你的骨肉里。」
2018年,52歲的老田給我打來電話,我聽到的聲音很是慈祥。他怕我誤以為他是有事才找我,特意強調了好幾遍,說他不是那種有事才找過來的勢利小人。他說話稍微有些囉嗦,聽不出來一點銳氣:「時間過得好快,我老了,想和村里讀過書的後輩聊會兒天,有些話真沒地方說。說來人一輩子好像也沒多少重要的事,忙得團團轉,到頭來犟不過命。」
老田養豬失敗後,在廣東輾轉多地也未能找到工作,用他的話說:「曾經那個驕傲的自己,一點一點被敲碎,再一塊一塊地拼裝起來時,是沒有血肉的。」
不得已,老田只得去求他的一位家人。那位家人之前在一家公司做業務員,能力出眾、業績不俗,在村里也算有錢人。老田平常很少找他幫忙:「我有點看不慣他口若懸河的樣子,口袋有幾個錢就愛出風頭。可一想到自己還背著一身債,得儘快上班掙錢,哪怕一千塊一個月也好,不得不低頭求他幫我一把。」
老田一開口便被人一頓教育,批評他不務實,讀了兩句書就清高自傲,不知天高地厚。老田說換做以前,若有人裝腔作勢,他早就發火了,可現在「人在屋檐下,只能任由他指指點點」。老田的低姿態也沒換來一個好結果,他家人最後冒出一句:「去燒鍋爐吧。」
「對,他認識很多老闆,有各種工作可以幫著介紹,卻偏偏讓我燒鍋爐。我不是看不起鍋爐工,只是他的安排多少有點故意羞辱的意味。即便如此,我還是應下來幹了一段時間。」
老田一鏟一鏟地將煤送進鍋爐,累得汗流浹背,脖子上搭著一塊毛巾,儼然一個老師傅。看著鍋爐里燒得火紅的煤,他說自己不怕融化淬鍊,就怕自己一團黑被扔在角落裡,他清楚自己出校門這麼多年,不可能再擺老牌大學生的身份,只是有時忍不住回想:「屬於我們的那個青春、理想、包容、一覺醒來滿是希望的時代,不知離我個人到底有多遠了?」
燒鍋爐時,老田被通知參加大學同學聚會。他曾是班裡的風雲人物,如今卻灰頭土臉,債務纏身,身邊只有一堆待鏟的煤。換做其他人,也許礙於顏面就找藉口推了,而老田沒有:「我怎能不去見親愛的同學們呢,我們那時的同學聚會,沒有攀比,只有互訴衷腸。」
老田捨不得買新衣裳,也沒有特意打扮,「都是同學,就以平常最真實的樣子出現」。毋庸置疑,青春不再的他是班裡混得最差的一個,不太像樣的衣服,皸裂的皮鞋,看上去快要散架的眼鏡,比他剛上大學那會還要老土。有些同學要麼是行業翹楚,要麼是大老闆,老田見到他們也沒有自卑,難得開心,依舊激情澎湃:「我從容地走進了酒店,就如曾經從容地走入屬於我們的時代。我們的青春一去不復還,這樣的機會不多。我還在現場朗誦了一首詩——《相信未來》,一點也不諷刺,在我們的時代里,怎麼可能沒有詩歌與浪漫?」
老田他們的同學聚會由大家共同出錢,散場時還剩下一萬來塊。「最終同學們一致決定,將這些錢『施捨』給了我,這個世上有些錢我是一分都看不上,但這些錢我歡歡喜喜地接了,起初捨不得花,當然最終還是沒留住,哈哈。」老田與我說起這段往事時滿面笑容。
老田燒了一段時間的鍋爐後,他那位家人打算出來單幹,但苦於有項關鍵技術被公司卡著不能用,偏偏那項技術正是老田精通的專業,他說問題不大,幾個月就能研究出來。「他承諾我若能攻破那項技術,專利由其新公司申請,個人拿出四十萬元來作為獎金給我。」很快,老田發明了新專利,但因沒有簽合同,那獎金並沒能兌現。
傷了心的老田離開廣東,在湖北找到了一份技術總監的工作,月薪過萬,兩年不到就還清了所有債務,「其他的不說了,沒什麼了不起,只能說我是一個清白的、讀過書的人吧」。
四十出頭的時候,老田遇到了現在的妻子,二人育有一個女兒。為了養家餬口,老田安穩地工作了十來年,夫妻倆在外地的小城市,買了房。其間他有幾次忍不住想出來創業,卻怕重蹈六六叔的覆轍,便忍住了,「若我只有一個人,也會像你六六叔一樣——甘於平凡,不好受」。
直到幾年前,很多地方的農村被通知不許使用柴火、不能燃燒秸稈,老田決定再次回鄉創業,他對妻子說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為老家的農民做點事了。農村柴火被禁,那時村里又未通燃氣,便只能燒煤。農民主要靠餵豬補貼生活,每天要煮大量豬食,燒煤成本高又費時,因此老田研發了一款無煙氣化節能灶,說沒想賺錢,只要收回成本維持生計就行。可當第一批產品即將投入生產時,農村又允許燒柴火了,這次老田自我安慰說,創業失敗不是壞事:「農民賺錢不易,他們的每一分錢都要計算著花。說到破壞環境,他們哪有那威力?」
2022年,老田在被查出肺癌晚期,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想窩在家裡或醫院等死,便跟之前的老闆商量,能否正常上班,若哪天倒在廠里,無需任何賠償。老闆了解其為人,欣然同意。老田說:「原來有些人的一輩子,沒有幾年舒坦日子過,只是不得不撐到最後一刻。」
而六六叔,此生大概是不會回村里來了。村里人都說:「就他那個樣,還有臉回來?太不像話了。」
他最後一次創業,仍是沒能成功,在外打拼幾十年,投入數百萬,每次都鎩羽而歸,最後孑然一身,父母也含恨而終。
以往村里人對於六六叔在外面的各種負面評價,若說得太過分了,還有人出來替他說話,比如村里曾有人說他去外面吃飯,會問擺在桌上的小菜是否要收錢,若收錢就不吃,說他買了把青菜回去炒,洗了十幾遍才下鍋,還有老家人去看他,就給打發兩百塊錢。四爺爺和滿爺爺聽了很生氣:「在外面吃飯當然要問清楚收費標準,我們家的人就是很講衛生。至於那誰去看他,說是自家人卻是隔著老遠的關係,招待吃喝還給錢,還要怎樣?」
後來就連四爺爺也對六六叔也失望了:「我這個『好』侄子,說他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起因是在2011年,二爺爺在懷化遺憾離世。他最後就兩個願望:一是他喜歡小孩,希望六六叔能儘早成家生兒育女;二是自己想要落葉歸根,葬在父母祖墳旁,為他們盡孝。
因六六叔遲遲不成家,二爺爺生前將對孫輩的愛都給了我。晚年他曾幾次想把我過繼到他名下,之前因祖父捨不得,他們兄弟倆還大吵了一架。後來,二爺爺又重提此事,說之前的過繼文書還保留著,讓我「以承宗祀,執掌門庭」,若我同意,他馬上在老家鎮上買一棟房子,等他過世後,房子由我繼承。我不願被二奶奶或其他人說成貪圖其財產,便以我父親只有我一個兒子為由拒絕了他,說六六叔以後會成家的,讓他放心。
最後幾年,二爺爺總喊我去懷化,每日領著我四處轉悠,逢人就扯著嗓子喊:「這是我在老家的孫子。」起初我喊他「二爺爺」,他總是笑著大聲回應:「再喊兩聲,二爺爺耳朵聾,聽不見。」後來我再喊「二爺爺」,他就板臉了:「叫爺爺,什麼二爺爺,你是我親孫子!」
為了準備身後事,二爺爺曾多次回老家。他專門找當地最好的木匠打造棺材,在2005年的時候,光山漆就買了四千多,一副棺材最後花費了至少上萬塊錢。為了不讓棺材腐爛,他讓我去河裡給他挑沙子,先曬乾,再用篩子過濾,最後將細沙摻雜在山漆中,一層一層地刮在棺木上,如此便可杜絕水汽以及空氣的進入,從而使得屍體不容易腐爛。
我提醒二爺爺,沒有什麼是不朽的。二爺爺滿是無奈:「爺爺想朽得慢一點,萬一以後孩子們來看我,我一笑臉上沒肉,嚇著你們怎麼辦?」棺材完工後,二爺爺怕我介意,問我:「你六六叔那個孽子,沒能在老家給我一個歸宿。現在我求你,棺材放你樓上行嗎?你要幫我看好,以後爺爺就葬在虎溪山,你來給磕頭。」我說:「您儘管放,我不在意那些。」
二爺爺去世,六六叔未通知我,家裡也沒人對我說。當我得知二爺爺去世的消息,還是因又有嘲笑六六叔的事情傳了出來——村里人說,二爺爺臨終前,將頭扭向一側,讓六六叔「滾」出病房。滿爺爺領老家人前去弔唁,告訴六六叔,他父親的遺願是要運回老家土葬。六六叔說那是封建迷信,執意選擇了火化。面對自己七十來歲的親叔叔,他收了禮金,卻連幾十塊的車費都沒回。後來我給六六叔打電話,他說老家有人來,就沒必要通知了。
半年後,六六叔破天荒地回了一趟老家,說還是要謹遵二爺爺的遺願,讓他魂歸故里,為此特意領了一個風水師來看墳地。我聽說他沒有將二爺爺的骨灰卡帶回來,便沒有回去。
六六叔進村後,大家發現他都四五十歲的人了,連一輛車都沒有,衣服皺巴巴的,精神不佳,駝著背,也不和周圍的人打招呼。二十幾年沒回來,族裡還有那麼多長輩,他空著手就進了屋,在村里待了好幾天,只給了滿爺爺和他的一位小學老師各一百塊錢。
家族裡的老人那時仍說六六叔是回來安葬二爺爺的,只要他認這裡的祖宗,我們便要維護、支持他:「有誰出門在外沒個難處?沒必要去計較那些有的沒的了,要全力支持六六。」四爺爺和滿爺爺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還親自領著六六叔和風水師在山上跑了好幾天,將我們家的各處祖墳都看了個遍,可最後要麼說「不宜動土」,要麼說不是風水寶地,總之,二爺爺的喪葬之事未辦成。
一番折騰無果,六六叔也沒打招呼,轉頭又回了廣州。儘管如此,老人們還是說六六叔十幾歲就出門了,對於老家的禮節不懂也不見怪。只是他們又叮囑我們:「不過你們這些讀書人,以後不能學六六,我們是不怪,但確實不像樣。」
一段時間後,姑奶奶問六六叔,怎麼沒有按計劃將二爺爺安葬在老家。六六叔反而倒打一耙,責怪起了老家人,說村里人個個看不起他,非但不幫忙還敲他竹槓,就辦個喪事,這也要錢,那也要錢,什麼來幫忙的人都要開工資,不給就罵人,其中還包括我的母親。姑奶奶讓我回村核實情況,村里卻沒有一個人替六六叔說話:「他都混成那樣了,我們哪個不比他有錢?敲他竹槓的怕是只有叫花子。」
經過幾天調查,我終於弄清了事情原委——按村裡的老規矩,操辦葬禮確實需要一定的開銷,總不能將骨灰放棺材裡再隨便找幾個人抬上山草草了事。宴席、菸酒、鞭炮、法事,都需要孝家出錢。至於請人幫忙,老家那邊的規矩是紅白喜事各家相互幫忙,即便平時兩家有齟齬,也是隨喊隨到,不用開工錢。但六六叔從未回村出過力,喊人家來做事自然要給煙錢,算正常人情往來,說是「敲竹槓」就過分了。
至於六六叔向姑奶奶告狀,說我們家蓋瓦,我母親卻要他出錢,純屬扯謊。我母親只是問了一句六六叔「到底什麼時候能將二爺爺的骨灰運回來?」因為我曾多次交待過她,若二爺爺短期內不回來安葬,樓頂的瓦片有些老舊了,怕漏雨淋到了棺木,要及早翻新。這是我的主意,怕她不願意幫忙,儘管那時我在讀研,還是將身上僅有的三千塊錢打了過去。我母親跟六六叔說,若二爺爺的骨灰會儘早運回來,就不必翻新屋頂了,房子一時半會沒人住,往棺材上多蓋層雨布就是。如果要修,就趁著那幾天天氣好,找人來施工。見六六叔一聲不吭,她還是請了瓦工,最後還剩了一千多塊錢,說等二爺爺回來的骨灰回來,給他買香紙。
族裡的老人認為六六叔好歹也是一個讀過清華大學的人,混得好不好不重要,但不該顛倒是非。可一段時間後,六六叔又打電話回來,說要送二爺爺回來安葬。族裡人看在上一輩的份上,又著手安排相關事宜,準備人手。不想幾日後,他說:「不要準備了,暫時不回來了。」
幾個月後,他再次說要回來,一個星期後又說:「工作忙,不回來了,骨灰先存著。」
直到有天,有人在大晚上聽見我家有動靜,「像遭賊了,門口停了一輛吊車,當時我還納悶,裡面什麼都沒有,有什麼好偷的?」那人打開手電筒一照,發現是六六叔領著幾個人正在撬鎖。
六六叔就這樣將二爺爺的棺材運走了,也帶走了他自己的臉面。
第二天,老家好些人都打來電話來問我對此是否知情,我只好說鑰匙被我帶出來了,是我讓六六叔撬的鎖。老家人意味深長道:「就算如此,撬了人家的鎖,至少該買把新的。」
電話這頭的我說著說著,眼淚就出來了——我是真不知該怎麼說六六叔,之前想著答應二爺爺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做好,就算只有骨灰盒,也算回家了,我就在我家堂屋給他做道場。六六叔要帶他父母游遍全中國的許諾沒有兌現,連老人家生前的遺願,也是草草了事。
六六叔運走棺材後,將二爺爺葬在了他妹妹的婆家,從此和村里再無瓜葛。村里也將六六叔除了名:「以後村里沒有這一號人,這種斯文敗類越少越好,讀書讀多了找不著北。」
此時有人感嘆:「清華生是一種光榮,但一輩子到頭來,還只是一個清華生,就不好說了。」還有人罵六六叔是「冷血動物」,提到了我的奶奶去世、父親去世、乃至祖父去世,他都沒有回來過,要說忙抽不開身也罷,那時村里已通了電話,他卻連一句問候都沒有。
2013年,47歲的六六叔終於成家了,後來又生下一個女兒。大家得知消息後,也就個別人感嘆了一句「遲來的愛」,除此以外,已懶得浪費口舌,畢竟,六六叔的同齡人多數已經兒孫滿堂。
六六叔婚後過得也不大如意,沒有什麼積蓄,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成天盯著電腦炒股,嬸嬸一個人上班,心裡有怨氣,有時難免會吵架,好在六六叔脾氣好,日子還能過。
前些年,我讓人勸說六六叔,炒股要適可而止,即便智商再高,再熟知經濟規律,也不一定就能獲得高回報。事實證明,六六叔的股票也是一瀉千里——說來好笑,我炒股倒是賺了點錢,因為2020年我狀態很差,就拋掉了大部分的股票、基金、及兩套公寓,哪想到價格全在最高點。只能說兒時不太幸運的我,後來的運氣比六六叔要好一點,不過我要承認,他曾站在頂峰。
村裡的那幾個拍短視頻的年輕人,不知怎麼的知道了六六叔,說要找他當主播,名字都想好了,叫「清華孔乙己」。我哭笑不得,糾正他們穿長衫的才叫孔乙己,但凡把初中讀完都不至出洋相。他們不敢在我面前哼哼唧唧,因為我無論在哪方面,都是他們「惹不起的人」。
平哥關閉電腦學校後,一直經營建材生意至今,主要賣水管。人到中年,重新出發,挨個去各家店鋪推銷,有時還沒進門就被人轟出來了也毫不在意,接著去下一家。平哥說,他在兒子出生後,便少有憂思了:「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人總要接受命運。」
40歲那年,平哥才迎來了兒子的降生,「這可不是花幾百萬塊錢就能得到的」。此後,往常很少回村的平哥經常回來走動,見到誰都笑呵呵地打招呼。村里人都說他之所以能有兒子,是因大奶奶安葬的位置好,還有祖宗保佑,所以,之前從不掛清的他,開始每年清明都回來掃墓,並牽頭家族各項祭祀活動。
一年,趁著家族有一位堂弟結婚,年過半百的平哥特意將所有兄弟召集在一起開會,以大哥的身份,要求我們這一輩的家族成員往後要緊密聯繫,團結互助,給祖上增光添彩。那是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與平哥正面接觸,儘管之前聽過不少他的傳說,大奶奶待我也如同親侄孫,但這一切好似都與他無關。我沒見到大奶奶過上好日子,儘管她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那時的我年輕氣盛,聽他說完直接轉身走人,並退出了家族大群。他是大哥我從來都認,但我從小都沒吃過他一粒糖,更未見他有對我們有過半句關切的話,等我們都已成年,垂垂老矣的大哥卻說話了,還特意跟我強調:「老弟你一定要有家族觀念,兄弟要互幫互助。」我反問他:「當年我受苦受難的時候,你這個大哥在哪?村裡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的都死了。」
對於我兒時的坎坷,他輕描淡寫道:「主要原因還是你媽在村里沒積德,所以無人幫你,這個你不能怨天尤人。」我說自己從未奢望過任何人幫我,我一個人熬過了所有的苦難,誰也別來指手畫腳。平哥不愧是好脾氣,即便我直呼其名也不生氣,反而輕聲細語地勸導我不要有怨念:「我理解你的不滿,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還是不希望老弟對家鄉失望。」
平哥吸取了六六叔的教訓,常回村後,首先上門慰問族裡的老人,給他們遞上紅包以及禮品。他在村里從不與人紅臉,他父親與繼母,也在早些年被他接到了縣城。儘管兩位老人是在外面租房住,自己擺攤做小生意,平哥平時不怎麼幫忙,但有事情時,他還是會出面。
前幾年,平哥回去老家蓋房,他繼母跳出來大吵大鬧。她自知以前對平哥一般,怕萬一平哥父親先一步去世,自己會被掃地出門,便不准平哥拆老房子。族人出面調解,說農村里兒子要蓋房是天經地義的,她卻堅持讓平哥立字據,必須保證她可以入住新房,且要在新房裡終老。平哥說房子蓋起來就是給家人住的,便當眾立了字據。
平哥的生母在重組家庭後,生了三個女兒,他工作以後也與那邊也正常往來,說家族好男兒,首先就要遵孝道。他多次與我強調:「一個人要有根,要實現人的價值。」我問他具體為何意,他說要守住家業,令家族興旺發達,就如他作為一個父親不想兒子以後去國外,只希望兒子留在身邊就好。而「實現人的價值」便是要得到眾人認可:「不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行我素,當一個人沒有任何人說他半個『好』字,其實活著是沒有意思的,應當要考慮到方方面面。」
他一直在村里張羅著「干一件大事」——近年農村各姓氏都在大修宗祠,有人便說蔡氏人少不齊心,能牽頭修宗祠的人還未出生,平哥聽了心裡不是滋味,「決心要爭口氣」。為修宗祠,他與其他長輩成立了「復修宗祠理事會」,規定族人不論男女,按人頭交費,每人600元。同時他奔走各地,號召蔡氏子孫踴躍捐款,另籌集了數百萬的資金。儘管他自己這幾年生意不大景氣,前期還是一次性捐款6萬元,經常義務在施工現場幫忙。
在平哥遊說我們捐款時,有兄弟指出,我們自家祖墳已經久未修繕,墓碑早已模糊損毀,該拿個主意。平哥的說法是:「復修宗祠是整個蔡氏子孫的大事,而修繕祖墳,只是自家的事。」我沒有反對捐款,只問捐多少合適,把錢打了回去。後來族人在家族群里誇讚我幼小失怙,自力更生,卻依舊掛念故土,念及宗族。其實我只是想不落人口實,以求清淨。再者,我母親早年改嫁,在新家庭沒有養育子女,按農村規矩,是無法在新家終老的。我們終究母子一場,還是要給她留後路。
宗祠竣工那天,平哥站在鷹架頂端拍了段視頻:「今天蔡氏祠堂終於封頂,我們全體蔡氏子孫多年的願望即將實現。」隨後鏡頭轉回自己臉上停留十幾秒,充滿自豪,卻難掩疲態。
功德碑被擺在宗祠正廳,上面記載著平哥他們的貢獻,他很滿意。我似乎有點明白他的「苦心」了,從前他未曾幫助過任何有困難的族人,如今在臨近花甲之時卻領著大家去建祠堂,說到底,是他覺得像六六叔「情商低、孤傲」不可行,還是要在家鄉為自己爭顏面,以這種體面方式回歸到村里。
有人提及平哥曾是老牌大學生,他不以為意:「老黃曆了,在學校學的那點東西沒有更新就過時了。」
這次復修宗祠,村里幾乎所有的蔡氏的人丁錢都收了上去,除了六六叔一家三口。有一位鰥夫無兒無女,自己身為「五保戶」,不但主動交了人丁錢,還多捐了一點。平哥為蔡氏有這麼深明大義的子孫後代感動萬分,說六六叔就多少有點令我們家族蒙羞了,「讓人看笑話」。
我對平哥說,我很羨慕六六叔能徹底從村里逃離,至少目前我還有所顧忌。平哥卻告訴我,六六叔從沒說要逃離,他認可家族修宗祠,滿口答應出錢,連祖上牌位的錢也主動攬下來了,不過說,得等股票回點本兒。平哥說,祖上的牌位錢我們已經出了,只要六六叔將人丁錢交了就行。然而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最後宗祠都供香火了,六六叔的錢還是沒能交過來。
我說既然如此,我們家只有我這麼一個想逃的逆子,也是好的。
2023年,我回鄉祭祖,一如當年的六六叔,孑然一身。
其實老家已經沒什麼值得我牽掛的親戚了,我不是「失敗者」,不算落荒而逃。但後來我想,一切隨心便好,當下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我未能出世,便要掌握入世的規則,該講的禮儀,該買的東西一概不缺。
我的待遇似乎要比六六叔好些,沒有明里暗裡的嘲諷,就連村里最刻薄的長舌婦都說:「同樣是讀書人,他算村裡的一人才,絕不能說是第二個六六。」我以為是我在外面這些年,沒幹過骯髒事,沒拿過黑心錢,不欺軟怕硬,學以致用,堅持底線,也算給村里讀過書的人正名了。哪想婦人後面還有一句話:「因為他有錢!」再有就是:「或許哪天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這次我花費上萬元給父親修了墳地,不是講「孝道」,而是因為「人道」——當年父親意外身亡,按當時村裡的規矩,「短命傷亡鬼」,車子只到村口,連棺材都沒有,家人隨便找了塊野地,將他的骨灰放在罐子裡草草葬了。若喪事從簡尚能理解,但同樣是喪葬,他被如此對待,作為兒子難免會心疼。我只是在那個愚昧的地方為父親爭取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應有的尊嚴,他們則稱讚:「偏僻寒磣的小土包瞬間就氣派了,說來還是後代有錢又有心。」
在一些人眼裡,只要有錢,本來是埋「短命傷亡鬼」的地方最後成了風水寶地;只要有錢,年紀再大身邊都不會缺異性;只要有錢,就有社會地位和話語權;用老家人的話來說,「只要有了錢,就連放個屁都是香的,他們家祖墳落下的星子,終於有亮堂的了」。
原來不論我做什麼、堅守什麼,內心陰暗還是光亮,都不重要。多年過去,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否的標準,仍舊是金錢及權勢,而不是問問人家自己內心的富足與安寧。
我不想後人也如此。可今天村裡的孩子們歡歡喜喜地背著書包跑去學堂,那麼大一所學校,卻找不到一個專業的英語教師,老校長只能自己笨拙地播放多媒體,帶著他們念課文。
自我上大學以後,又是十幾年過去了,儘管本科錄取率高達30%,但村里能上二本的年輕人還是寥寥無幾,211、985更是難上加難。如今中考後便進行分流,半數初中生只能去職校,另外一半則要和城裡的考生競爭,很多人被迫離開這片土地。村里讀了普通大學的畢業生,大多也以打工謀生,送外賣的,當服務員的,進工廠的。這還算好的,至少是在腳踏實地做事。還有的讀過書以後就整天在家裡遊手好閒玩電腦。
「要說讀書唯一的用處,就是現在考公當官需要學歷,要不然讀了和沒讀真沒什麼兩樣。現在農村吃喝不愁,但要去城裡買房還是要掉一層皮,還不如讓他們走野路子隨便闖。」
那些曾在工地上撈到過錢而笑話六六叔的人,如今多已落敗,負債纍纍,最後落得一地雞毛。但另一幫所謂的「野路子」又冒了出來,一幫連高中都沒讀過的人,在外面開直播公司,找年輕女性做主播,說光是一天的流水就有幾十萬,而農民一輩子累死累活也不過如此。
平哥當年辦電腦學校,是想讓這些年輕人通過網絡認識世界。而他們接觸了網際網路後,也只能盲目接受他人倒出來的東西,沒能真正見到世面,反而令自己不知所以,鬼哭狼嚎。這個高速發展的社會好像沒有多大變化,無論好的壞的,就這麼循環往復、延綿不絕。
我是村里唯一一個與六六叔他們三人接觸過的後輩,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跟我說,「我們將自己的經驗傳與你,哪怕其中很多是栽跟頭的、不體面的,願你能替我們往前再多走幾步」。我說我會往前走,但不是替他們,這是我的分內事,往前走,說到底就是過好自己的生活。
老田對我說:「我們這一代的幾個讀書人或是失敗者,證明讀書同樣也有局限,但至少我們知道自己有局限,這個書就沒有白讀。」即便已身患重病,他說話還是那般犀利:「我現在想明白了,我們有些單純,過於愛憎分明,我對自己做的事不後悔,只是做事的方式要改善,人要到了一定的位置才能做實事,如此才能將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可有些人只想著自己,不干或不想干實事,因為幹事可能會出錯要擔責,這是他們精明的地方。」
老田離世之際,留下了80萬的遺產,給兒子20萬,女兒60萬。有人不解,為什麼不給兒子多一點,老田聲音微弱:「這是我最後能為自己,為我親愛的女兒,為這個村做的一點事了。」我知道老田為何這麼說——他曾當著我的面罵別人:「自己都重男輕女,還想找兒媳!」
老田最後給我發的消息是:「老弟記住了,要給弱者出路與希望,因為我們都是弱者。」
對於老田的離世,老校長也很難過,他說在山溝溝里堅守了幾十年,其實也是對抗了幾十年,真正的同路人不多,老田是其中一個,儘管做著不同的事情,但心裡想的東西是一樣的。
2023年,平哥的兒子參加高考,未上本科線。復讀一年後,上了二本線。平哥很滿意,他認為兒子健康平安就是福:「讀書不一定非要那麼厲害,只不過一定要讀。至於讀成什麼樣,要看個人造化還有悟性,無論做人還是讀書,要做到通透其實相當不易。」
平哥一直勸我早點成家,說我離光耀門楣,就差這麼一件事了,要留下後人記住歷史。我告訴他:「人活著不是為了讀書,不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結婚生子,不是為了他人。」
平哥不解:「那是為了什麼?一片虛無。」
我說:「人活著恰是為了一切美好的東西,讀書美好,就手捧書卷;掙錢美好,就不加掩飾;結婚美好,就洞房花燭;生子美好,就多生優生;獨身美好,就守好自己。」
也是2023年,六六叔向我和平哥說起了他的近況:他在家裡帶孩子,即便好脾氣的他在輔導女兒的功課時,也經常被氣得心律不齊。一道題目他講了五六遍,自創了好幾種解題思路,女兒仍是眼巴巴地望著他,還說不得,一說就眼淚汪汪。六六叔說沒有任何辦法。有時他去市場買菜,會跟大媽討價還價,通常都是自己認輸。有熟人見狀,調侃他,清華大學的還講不贏大媽。他也會自我調侃:「若拿畢業證能打折,我現在就跑回去,就是不知道放哪裡去了,還在不在。」
這是我喜歡的六六叔,真正理解了生活時的樣子,沒有房,沒有車,沒有學術著作,也沒了名聲,沒了家鄉,沒了壓在心上的石頭,只有他自己。
如今,六六叔在我眼裡如同堂吉訶德一般,作為騎士馳騁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他經歷十幾次的創業失敗,被人譏諷,心態能始終平和,不曾有情緒起伏,這是我做不到的。說來,我不是六六叔,沒有上過清華,從來就不是最耀眼的那個人,也不是最差的那個人,不會真正明白他在想什麼。或許六六叔也受過傷,只能在屢敗屢戰中維繫或釋放內心的驕傲與不甘,是折騰也是逃避。但這也不失為一個出口,總比將自己悶在罐子裡好。
不可否認的是,六六叔有家人的支持,祖父說他「能和一些地方、一些人割裂,未必是壞事」,「世人多半平淡地活著,平凡不意味著失敗,曾經出色的人歸於平凡亦是如此」。即便畢業於清華的人,終有自己的坎要過,誰規定優秀的人就必須在眾人的注視下完美地走過這一生?
平哥與六六叔以及老田,從來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他們誰也沒做成,還差點丟了自己的生活。而我一直在對抗命運的每一次摔打、蹂躪,即便被踩在腳下,也有贏的時候。
有人評價他們,說當今社會,只琢磨人而不專注事,做事不如做人,而他們只是會讀書。農村出身的孩子,只能從長輩那裡得到「要聽話、能吃苦」的經驗,而那些一輩子都沒走出農村的人,自然無法教會自己孩子如何遊刃有餘地為人處世。這不是他們的問題。
但我不認為這個世道世故圓滑就能成為「人上人」,就能在叢林法則里掠取稀少的資源。費盡心機獲小利,不可能迎來命運的轉機,最終還是要靠自己把事情做好。相比之下,我更喜歡我藏在心裡的「一派天真」,有它在,我會更清醒地看待自己與社會。我親眼見證了一代人從意氣風發到黯然離場。其實無論哪一代,都是在時代潮流中做出不同的選擇,繼續著是非成敗,我也走過這麼一個階段。
或許毫無精神的實用主義才可笑,幾千年過去了,我們還是不敢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這一生。我認真思考過自己為何要讀書,不為別的,就因我想讀書,一個人對自己最好的方式,莫過於支持自己去做想做的事。在我如今看來,讀書無非就是為了回歸內心,因為我想。
當然,讀書也並非就高人一等,守熱氣騰騰的鋪子賣包子的人,在工地上唱著歌揮舞著鐵錘的人,享有同等的權利,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要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內心富足就好。
至於讀書人在時代的洪流里,有時不懂周旋,難免暈頭轉向,但讀書本身不該被嘲弄。有些讀書人看似跟不上潮流,實則在堅守。人生際遇難料,我是怎麼著都不會承認「讀書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