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熱熱鬧鬧迎九大,滿城是如火如荼的遊行隊伍,人們扎搭著巨大的紅旗葵花領袖像彩車,敲著喧天鑼鼓,放開喉嚨大唱:「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那年我13歲,一身臭汗擠在人堆里著急,恨不得立馬長大,向毛主席獻忠心,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然後去解放台灣和美國,救出世界上那些水深火熱的人。美國人太可憐了,一年四季都要飯吃,還得挨鞭子。
那天夜裡,圓大的月亮昏昏昧昧懸掛在西隅。半夜時分,我隨遊行隊伍逛累了,也餓了,回到太平巷的家。回家以後,興奮得睡不著,現成從父親枕下抽出一本白皮《共產黨宣言》單行本來看。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上邊一段語錄使我刻骨銘心:「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
我一夜心潮澎湃,人五人六地朗讀了一夜,天一亮,撒丫子飛跑到巷子拐彎處,用粉筆寫下六個大字:「老子要打天下。」寫完也就忘了,或者去荒郊野外拾廢鐵賣了,也可能和女生一起挖野菜去了。——那陣子似乎停課了。
過了一年,巷裡來了一幫工宣隊,其中一個跺腳大叫:「這是一條反標!媽的這兒階級鬥爭的蓋子還沒揭開,太平巷裡不太平!」趕緊給派出所打電話。分局來了一夥穿藍警服的,支起老式照相機,亂拍一陣走了。我嚇得要命,做夢也沒想到,老牌革命導師的思想居然能成反標。後來的我,真像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巷中遊蕩。
秋季複課後,我進了西安市20中,還當了軍訓幹部,脖子上吊著銅哨子,經常胸脯挺得高高的喊隊。後來我把反標一事給一個鐵哥們說了,幾天後,居委會開會,說有人舉報我寫反標。我被弄到派出所,指導員親自出馬,審了一晚。我既瞌睡,又害怕,捱到天明,感到賴不過去,不如繳槍投降,坦白交代,於是寫了一份檢查,按了十幾個紅指印,心驚肉跳地回家了。
從此,同學們都叫我老現——老現行反革命。軍訓幹部不用說是當不成了,班主任自己為了入黨,經常組織同學批判我。我自己也愧疚得要死,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不思報答13年來的黨恩,打什麼天下?我於是拼命幹活,那陣子成年累月學工學農學軍,搞政治大批判,開會宣傳反修防修,拔麥茬燒戰備磚,挖防空洞,野營訓練。由於我寫檢查太多,語文很出色,還寫得一筆好字,在學校辦了4年零7個月的黑板報。
那時開我的批判會,先是突然有個粗大嗓子的女生領唱語錄歌,所唱大多是:「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然後有同學跑到講台上,把粉筆折斷,橫著寫下「要鬥私批修」。這時那位6門功課不及格的班幹部嚴厲地說:「大家把《毛主席語錄》拿出來,翻到23面。」那段語錄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是「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那一節。大家朗讀完語錄,班幹部厲聲叫我站起來。我站起身,嫻熟地從腰裡摸出一疊檢查,用沉痛腔調宣讀,之後幾個同學低著頭揭發批判我。
我有個強烈感覺,凡批判我的同學不久就會入團。當初出賣我的那位,是我學生時代最要好的朋友,後來光榮地當上團支部書記。我感到自己像被一頭陰險的野獸冷不防粗暴地一口咬死,屍體還被同類殘酷地蠶食,我的痛苦成為他們政治生命的營養。那段時間,我變得暴躁而自卑,同學們用戒備的眼神盯著我,經常謾罵、毆打我,沒人跟我玩。
下鄉前,我噙著淚水回首往事,極為傷感,最大的遺憾是積極了4年竟沒入團,也沒打過籃球。籃球是一個集體體育活動,全班同學幾乎全和我不自覺地劃清了界線,我與誰打球呢?我常做惡夢,夢見凶獸,餓狼或老虎,奇怪的是,這些猛獸偏偏追咬我,任怎麼躲都不行,一直把我咬醒,嚇得我一身冷汗。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九期,2011-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