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小林的噩夢。
2024年4月26日，小林剛結束一場校內會議，整個人疲憊不堪。就在幾天前，她剛剛從國內飛到美國，「轉機了好幾次，飛行了兩三天。」
這是小林來美國讀PHD（博士）的第二年。小林從小品學兼優，一路都拿著獎學金，包括這一次赴美讀博，她也是公費留學，「以我家的經濟條件，是萬萬不可能有機會出國讀書的。」小林說。
以至於後來被詐騙140萬（人民幣），給小林和家人帶來的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
但和大多數被詐騙後，因為挫敗和羞恥感而選擇沉默與自閉的留學生不同，小林選擇勇敢地站出來，她向公眾科普，撕裂自己的傷口，以期待不再有人成為第二個她。
不久前，香港媒體報導了一宗轟動全港的電信詐騙案。一名來自內地的18歲大學生，被詐騙團伙騙取了920萬人民幣。
另外一位美國留學生阿dei，她和她的朋友也同樣在美國遭遇過電信詐騙。有一天，阿dei只是填寫了一個物流信息，接通了一個電話，她的錢就被莫名其妙地轉走了。
除了詐騙的防不勝防，更讓阿dei和小林感到憂心的是，她們見識到，針對留學生的騙局遠比新聞報導里複雜、隱蔽，人數也更為龐大。
而那些被騙的留學生們，很多都久久活在陰影里。
「喂，你的身份疑似被盜賣了」
2024年4月26日，室外的陽光一點點落下去。
當小林結束會議，回到家中拿出手機時，她發現了好幾個未接來電，以為是有什麼人著急聯繫她，小林回撥了過去。沒想到也是這一通電話，成為了小林的噩夢。
接電話的人，介紹自己是美國紐約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回憶起這一幕時，小林說，她當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懷疑過是騙子，但還沒等她開口，對方很快打消了她的疑慮。
「你可以在網上查這個電話，我們是大使館的官方電話。」電話另一頭傳來聲音。
一邊通話，小林一邊打開電腦搜索，來電號碼竟果真與官網公布的號碼一致。隨即，對方接著說，「現在深圳公安的刑警隊在深圳蛇口查詢到了一個人叫彭飛的人，他帶了多本護照出關，其中有一本是你的，警方通知你去深圳警局報案。」
好巧不巧，小林剛從國內飛回美國，過關不久，但還沒等她完全反應過來，電話已經轉接到了深圳警局。同樣，經小林查詢，這一次顯示的來電號碼亦與深圳警局對外公布的電話號碼一致。
很多網友表示自己接通過來自110的電話。
電話接通後，對方是一個自稱叫張雲飛的普通刑警，刑警第一時間準確報出了小林的姓名、身份證、手機號，甚至本科學校與是否是黨員等個人隱私信息。刑警接著告訴小林，她涉嫌一起跨國詐騙案件，如果小林是無辜的，懷疑有人盜用了她的信息，這或將給她的護照留下黑底。
「刑警讓我去深圳警察局錄口供，但他明明知道我不在國內。」小林回憶說。因為擔心護照被盜用，影響將來出入境，小林聽隨對方的指令，隨即參與了線上筆錄。
當視頻打開時，只見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長長的辦公桌前，開始「審訊」小林。「他們為了騙到你，甚至做了一個假警局。」小林心有餘悸地說。
值得指出的是，在這一環節，有些留學生的遭遇有所不同，但手段也同樣讓人難以辨別。比如，在日本留學的Cici在接到大使館電話時，工作人員聲稱Cici名下有一個電話號碼因發送投資理財的騷擾信息，被日本群眾舉報，她的手機號碼將在兩個小時內凍結。大使館工作人員提醒Cici，她的身份信息可能被泄漏，並主動幫她接通了「北京警局」的電話。
而一旦接通警察的電話，這是地獄的開端；一旦接通警察的電話，就難有人從騙局裡脫身。
55天，我活在「楚門的世界裡」
在電話接通後的近兩個月里，小林幾乎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
與此同時，她被要求與深圳警方進行24小時的視頻監控，「去衛生間前，都要跟警察提前說明。」
在這一環節，為了避免像小林這樣的「豬崽」向外界透露信息，警察會向「豬崽」們渲染，身邊所有人都不可信，「你的身份信息很可能就是你身邊的某個同學盜賣的。」
而且由於這起案件涉及2億金額，為了順利偵查下去，不打草驚蛇，警方要求小林不能跟身邊任何人走漏風聲，「如果你透露給家人或者朋友，你的家人和朋友也將擔責。」他們這樣恐嚇小林。
整個過程里，小林不是沒有起疑過。
在與警方斡旋的第二天，小林就向刑警透露過「我覺得太像詐騙了」，但「警察當下的反應又特別真實，演出了一副委屈，好心當了驢肝肺的樣子。」小林回憶說。
除了張姓普通刑警，後續加入審訊的還有刑警隊長、檢察長、檢察總長、國際刑警科的警察等7人，這7個人，有的扮白臉，有的唱黑臉。
其中，張姓刑警還樹立了焦慮的父親形象，在「審訊」的間隙，還會像小林諮詢留學信息。
在幾個警察一唱一和的連番攻勢下，小林的心底防線被一點點擊垮。
和很多受害者一樣，很快，小林也掉入了「自證」陷阱。「他們說將我的護照信息傳到公共平台後，系統顯示我已經是一個犯罪嫌疑人了，而且他們還給我看了我的通緝令，通緝令上是我的信息與照片。」小林回憶起這一幕時，有些哭笑不得。
但當一個人長期處於封閉的環境，身邊接觸的所有人都是演員時，人很難不失去判斷力。
「7個演員，與你整整拉鋸了55天，你永遠不要低估騙子為了引你上當，而願意做出的努力。」小林說。
掉入自證漩渦後，為了證明自己是清白與無辜的，小林只能更加配合「警方」的調查，在眼見小林這隻「豬崽」完全取得了他們的信任，這幾個警察開始露出真實目的。
圖為《楚門的世界》劇照，男主楚門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裡。這個世界猶如一個精心構造的俄羅斯套盒，但除了楚門自己，套盒裡的所有人都是演員。
小林是持F1簽證來到美國的，對於留學生們來說，他們對身份和簽證問題有著天然的敏感，而不少詐騙團伙正是拿捏了這一心理，來威脅他們的利益。
「警方」告訴小林，由於這起專案涉嫌的人數龐大，屬於國際案件，美國FBI也將加入進來，輕則小林將面臨遣返回國，重則小林將被投進美國監獄。
還有兩年，小林就要博士畢業了，她是萬萬不能接受提前中斷學業被遣返回國的，至於美國監獄，「因為之前看了太多美劇，覺得很恐怖。」小林那一刻覺得天都要塌了。
不過很快，「警方」跟小林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案。那就是，小林可以選擇取保候審，繳納70萬（人名幣）的保釋金就可以免受牢獄之災和被遣返的命運，而且警方向小林強調，如果案件水落石出，證明小林確實是無辜的，這筆錢最後會退還給小林。
溺水的人只想拼命抓住眼球的救命繩索，後來的故事走向是，在騙取70萬人民幣後，「警方」又以律師費等名義騙走了小林另外70萬，幾次下來，詐騙團伙發現小林的價值被榨徹底榨乾後，他們才收網離開。而這些錢，都是小林借來的。
圖為《楚門的世界》劇照
2024年6月19日，小林永遠記得這個日子。
在把一筆筆錢匯出去後，小林腦海里便被退費的事情填充，「他們承諾不僅會退費，還會補償一筆精神損失費。」
這一天，她像往常一樣跟「警方」催促進度時，手機那邊卻再也沒有了回復，也是在這一刻，小林意識到自己有可能被騙了。
在第一時間，小林撥通了深圳警局的電話（以前都是對方打電話給小林，來電顯示是深圳110）。只是這一次不同以往，小林撥打的是真正的警局電話，接電話的也是真正的警察，警察告訴小林，她遭遇了詐騙。那一刻，小林只覺得天旋地轉。
那個孩子被騙走了100萬美金
2023年6月，紐約天氣燥熱。
一個周末的下午，阿dei的手機收到了一條來自USPS（為美國郵政局）的簡訊。簡訊顯示，阿dei有一個包裹到了，阿dei還未簽收，現在需要填寫銀行和個人信息。
阿dei想起，自己最近確實有包裹要到達，她順手點開連結，填寫了信息。
第二天，阿dei便接到了一通電話，來電顯示是Wells Fargo（阿dei在美國存錢的銀行），阿dei以為是銀行找自己要什麼事，阿dei接通了電話。
電話接通後，對方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介紹自己是銀行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告訴阿dei，她的銀行帳號在佛羅里達州進行了兩筆交易，想確認是否為阿dei本人操作，阿dei矢口否認。工作人員接著說，如果不是你，我們現在要把這筆交易取消，但需要你的驗證碼等信息，阿dei照做了。
沒想到第二天等阿dei醒來時，她收到了兩封郵件。郵件顯示，她的帳戶被轉走了兩筆錢，總計2.6萬美金。阿dei這才意識到自己遭遇了電信詐騙。導火線是那條簡訊和那個通話。
幸運的是，阿dei反應及時，很快跟真正的Wells Fargo取得聯絡，「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只要有空就去銀行，盯著他們處理這個事情。」阿dei說。
因為這件事情系銀行自身安全與監管問題，並非阿dei一個人的過失，在阿dei鍥而不捨的維權下，最終銀行把這筆錢賠償給了阿dei。
圖為《貓鼠遊戲》劇照，電影講述了年輕騙子弗蘭克·阿巴內爾通過偽造支票和冒充多種身份進行詐騙的故事。
阿dei的故事雖然迎來了還算圓滿的結局，但在同一年，阿dei的朋友小A也遭遇了詐騙。小A被騙取了5萬美金，她的經歷跟小林一模一樣。
在阿dei把自己和朋友的故事發布在社交媒體後，後台不斷有人找到阿dei，「都是受害者。」
其中，有一位很年輕的留學生，被騙取了100萬美金，這筆錢本是用來留學與移民的，「跟她聊天時，感覺她有點自殺的傾向，但我當時跟她講，千萬不要衝動。」阿dei說。
小林在社交媒體發布的帖子雖然也只有5000的瀏覽量，但是小林說，已經有幾十個受害者找到了她。這讓小林和阿dei意識到，詐騙受害者遠比新聞報導得要多，性質要惡劣。
當然，不全是共情與理解。在評論區，總會湧現一些不懷好意的留言。
「這不是低級騙局嗎？怎麼還有人會被騙？」
「是不是書讀傻了。」
「沒有看過《孤注一擲》嗎？」
這些冷漠又有些高高在上的留言，對受害者來說是二次傷害。
在知道自己被騙後，小林不止一次復盤，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這麼容易相信他人？都怪我自己把金錢看得太輕了。
面對那些不懷好意的聲音，她懶得解釋，把自己的小紅書帳號命名為「最好騙的傻子小紅薯一個啦」，但與此同時，在訪談中，她又不斷回憶起細節，向我證明那些騙子演得太好，太真了。
「很多人第一反應就是說你好蠢，怎麼會被騙，但你看，我來美國七年了，還不是一樣被騙」，阿dei為受害者們打抱不平說，「如果你沒有被騙，只能說明這個騙局不是為你量身而定。所有的騙子想騙你，都會為你量身打造一個適合你的劇本。」
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很多人以為騙局離自己很遙遠，但直到自己真實親歷。
2024年10月9號晚上，我接到了一個來電顯示為微信客服的FaceTime視頻通話。
大家接到任何FaceTime視訊電話，建議立刻掛掉或者直接關掉蘋果手機里的FaceTime功能。詐騙團伙會通過FaceTime屏幕共享獲取你的人臉和簡訊驗證碼等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