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在高等學校的院系調整過程里,鄭天挺被調到南開大學,清華歷史系資格最老的雷海宗教授,也被弄到了南開。接替鄭天挺出任北大歷史系系主任的,不是別人,正是翦伯贊。
作為翦伯贊的老友,父親(章伯鈞)為他高興,但同時又很替鄭天挺惋惜,對母親(李健生)說:
「鄭天挺從二十年代起,便在北大任教。三十年代,就任北大秘書長。抗戰勝利還是北大秘書長,兼任史學系主任。史學功底比老翦深,可南開的學術環境怎麼能跟北大比?可惜呀!他搞的不是馬列主義史學,位子自然要讓給老翦了。」
鄭天挺前腳剛走,翦伯贊即到北大赴任。上任之初,曾擔心自己領導不好這樣一個由三部分人(胡適舊部、蔣廷黻舊部、洪業舊部)合成的北大歷史系教師隊伍。但翦伯贊是統戰高手,有調和鼎鼐的功夫。很快,系裡的工作就上了軌道,大家相處也還不錯。再說,他們之中誰不想保住教授的飯碗呢?
翦伯贊在行政領導工作方面還是順利的,無論老、中、青,他都能善處。但教學業務方面則顯現出和北大老教授的分歧。1952年秋季,系裡討論如何編寫中國古代史教材講稿。他主張按照自己的《中國史綱》的框架模式去編寫,任何朝代都先講經濟基礎,再述上層建築;在上層建築領域,先講政治,再說軍事、科技、文化。但不少教師心裡是反對的。
把寬闊宛轉的歷史之河,拉扯成一條乾巴粗糙的社會發展線,其教學效果可想而知。我的好友、五十年代就讀於北大歷史系的曹女士說:
「那時,老師講中國古代史,總是經濟基礎、階級鬥爭、農民起義那一套。講文化很少,甚至不講。」
1962年,雷海宗去世。噩耗傳出,令所有聽過雷先生課的人,無比哀痛和惋惜。這個學貫中西、博大精深的「右派」教授,同時能開「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中國商周史」「中國秦漢史」「史學方法」等四五門課程。這個從不備課、從不講究教學法、想講什麼就講什麼的「右派」教授,以磁石吸鐵的力量吸引著無數青年教師和學生。連學問好、資格也老的同行劉崇鋐都極其推崇他,稱其為大學問家,並對自己的學生說:「要好好聽雷先生的課,他講的歷史課,有哲學意味。我做不到這一點。」
劃為「右派」後的雷海宗,後來只在《歷史教學》上發表一些教學參考性文章。去世的那年,他僅五十五歲。
幾年後,「文革」爆發,導火線是被史學家吳晗的一出京戲《海瑞罷官》點燃。
火苗竄出,翦伯贊不明底細為吳晗辯護,對前來採訪的《文匯報》記者說:姚文元的批判文章「牽強附會」,態度極粗暴,完全是對吳晗的污衊和陷害。
「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史學家的翦伯贊,偏偏不知。沒過多久,聶元梓的大字報吹響了「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北大歷史系第一個被揪出來、被批鬥的就是翦伯贊,罪名是「黑幫分子」加「反動權威」。
向達、邵循正、周一良、鄧廣銘、楊人楩等人也都統統劃為「牛鬼蛇神」,打入牛棚。向達是「右派」,算有「前科」,受罪挨罰最多。他早有心理準備,曾對家人交代:如有三長兩短,不要意外和驚恐。果然,於數月後,死在勞動場所。
翦伯贊仍在北大,在寒風中苦苦掙扎。社會的涼薄殘酷,人生的孤淒無援,都掩埋於恬靜、堅毅而又蒼老的外表之下。
一次,孫兒翦大畏從南方跑到北京去探望他。進門便喊:「爺爺。」
他坐在椅子上,頭也不轉,只問了一句:「是大畏吧。」便不再說話,像一尊佛,參透了生死貴賤和榮辱。
1968年10月,在中共舉行的八屆十二中全會上,最高領袖在講話中說,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也要給出路,「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無產階級的政策。」老人家還以翦伯贊、馮友蘭為例,說,今後還得讓他們當教授,不懂唯心主義哲學就去問馮友蘭,不懂帝王將相歷史,便去找翦伯贊。又言,今後在生活上可以適當照顧。
北大軍宣隊在向馮友蘭、翦伯贊傳達了「最高指示」後,還把翦氏夫婦遷移到燕南園的一幢小樓,獨家居住。他倆住樓上,派了個為他們服務的工人(杜師傅)住樓下。這時,誰都以為翦伯贊被最高領袖解放了。翦伯贊也以為自己獲得了解放。
萬萬想不到,沒過一周,致命之禍降臨到他的頭上。致命之物不是別的,正是翦伯贊長期從事的「統戰」。可以說,他為統戰獻身,統戰讓其送命。
事情曲折複雜,核心是關於劉少奇的定案問題。1968年,劉少奇已內定為「叛徒、內奸、工賊」,具體罪行之一是曾與蔣介石以及宋子文、陳立夫勾結。三十年代在蔣、劉之間周旋的人,就是諶小岑、呂振羽和翦伯贊等人。於是,他就成為劉少奇專案組所搜取的有關此事的證據,或許還是唯一的證據。
1968年12月4日劉少奇專案組的副組長,一個叫巫中的軍人帶著幾名副手,氣勢洶洶地直奔燕南園。巫中向翦伯贊指明開始於1935年的國共南京談判是劉少奇叛賣共產黨的活動。並說:「這個罪行黨中央已經查明。你只要就這件事寫一份材料,加以證明,再簽上字,就沒你的事了。」翦伯贊再三否認那次談判劉少奇有陰謀活動。最後,巫中說:「只給你三天的機會,三天後我再來。」
12月18日下午,巫中帶著一群人又來,審了近兩個小時,翦伯贊拒絕作出違反事實的交代。巫中猛地從腰中拔出手槍,往桌上一拍,說:「今天你要不老實交代,老子就槍斃了你!」
翦伯贊閉口不語。
巫中衝到跟前,把手槍頂在翦伯贊的鼻孔底下,大吼:「快說,不說馬上就槍斃你!」革命一輩子的翦伯贊,從未經受過如此恐怖的革命。他卻依舊回答:「我沒什麼可以交代的了。」
為了繼續恐嚇他,巫中拿出筆電寫了幾個字,交給同來的人(所寫內容是叫他們先回家吃飯,再開車來接自己)。讓翦伯贊誤以為是叫人來實行拘捕。即使如此,在巫中獨留的時刻,他依然拒絕交代。
儘管巫中空手而歸,翦伯贊卻已有輕生之念。他大惑不解的是:最高領袖說要給他出路,事實上的生路又在何方?原來都是假的,虛的,空的!絕望之心,生出決絕之念。
第二天,人們發現翦伯贊夫婦服用過量「速可眠」,離開了人世。他(她)倆平臥於床。二人穿著新衣服,合蓋一條新棉被。
在翦伯贊所著中山裝的左右口袋裡,各裝一張字條。一張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去(出)來,走了這條絕路。我走這條絕路,杜師傅完全不知道。」另一張則寫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一個堅毅頑強的人,就這樣驟然消失。翦伯贊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成果可能多有不足,但他的靈魂潔白如雪。古人云:進不喪己,退不危身。進不失忠,退不失行。——這是一個很高的行為標準和道德規範。絕大多數人是做不到的。翦伯贊做到了,以生命為證。
賢淑嬌小的戴淑婉也跟著走了。幾十年來,作為婦道人家,柔弱的她只存在於小家庭。但在人生結尾處,竟是那麼地耀眼。「柔軟莫過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她以死鳴不平。
翦伯贊的自殺和字條,又像個死結打在我的心口,一直想解開,又一直解不開。對此,我請教了許多人。解釋也是各種各樣。翦伯贊的死,是對一系列政治運動的無聲抗議,更是對「文革」的激烈反抗。而手書的「三呼萬歲」又是什麼呢?
我總覺得翦伯贊不同於老舍,也不同於鄧拓。他的手書「萬歲」一定有著更為隱蔽和複雜的內容。
一天,我拿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去問陳徒手。研究當代文學的他翻查過大量的「文革」資料。他說: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文革」中自殺的標準格式。
我想:需要多麼酷烈的力量,才能將一個史學家的體魄擠壓到標準格式里!
翦伯贊的骨灰拋撇於何處?
據說,北大當時的負責人是決定要保存骨灰的,可派出的執行人在火葬場填寫的「骨灰處理」一欄中卻寫著「不要骨灰」。孰真?孰假?至今無人說明。
1979年2月22日,官方為其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骨灰盒裡放著三件物品:翦伯贊常年使用的老花鏡,馮玉祥將軍贈送的自來水筆,他與老伴戴淑婉的合影。
翦伯贊的學生不少。其中一人是學得不錯的,師生關係也密切。「文革」爆發的一刻,此人貼出大字報,標題是《反共老手翦伯贊》,旁邊配有漫畫。畫的是翦伯贊抱著一部《金瓶梅》,嘴裡流著口水(註:那時,北大一級教授可購買一部《金瓶梅》,翦為一級教授)。官方正式給翦伯贊平反後,此人撰寫長文,題目是《我的恩師翦伯贊》。
逼死兩條人命的巫中,受「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他大概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