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24年末,中國突然閃電般取得一連串的經濟和技術突破。從所謂第六代戰鬥機的諜照;到DeepSeek在聖誕節前後的全球爆火;到春晚宇樹科技機器人發布,其後的各種網絡視頻營銷;到工業動畫片《哪吒2》票房的不斷攀升。加上之前火爆全球的3A遊戲大作《黑神話•悟空》,中國在2024年貢獻一連串科技話題。
這一浪潮似乎應驗了中國在2024年突然提出的"新質生產力"概念,當時這種生產力的目標"顛覆性技術不斷湧現"還被當作笑談。但2025年初是否就實現了呢?這帶給絕大多數關心中國的人一個深深的疑問,在深陷通縮困境的2024年後,中國經濟是否因此會迎來轉機?在這個問題上,不論是支持中國現有體制,還是反對中國現有體制的,都是一個核心的懸念。
但這個經濟懸念暫且按下不表,以上事件都在國內網際網路上引發了巨大輿論。突然人們開始對這些技術細節津津樂道,突然很多人成為了軍迷、AI專家、機器人專家。Lamda翼、太赫茲雷達、開源、無監督學習、具身智能、全景深度感知這些技術術語成為很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當然,這些概念僅僅是仲介,討論者沒有技術的興趣,也沒有分辨這些技術的真正能力,通過這層技術的濾鏡,通達的是一個熟悉的終點。
中美對抗。
改開後的民族主義——政黨合法化
【圖略】1997年6月,北京街頭的一排房屋上懸掛著中國國旗( Reuters/ Reuters Photographer)
民族主義是個巨大的話題,其本身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在國家與社會的不同階段,民族主義存在不同的用法,本文篇幅無法將重心放在民族主義的構成和內涵上。但與本文相關,我們可以梳理一個簡單的線索。
當前大家熟悉的中國的民族主義其實運行時間很短,大致開始於1989年後。在那之前,中國還在共產主義與共產主義共同體的敘事中,共產主義是一個國際主義的意識形態,與今天的情況不同,在改開前的時期,官方著力宣傳的並非國家主義,而是一種國際化的共產主義。70前出生的人一定對阿爾巴尼亞、義大利共產黨、古巴、羅馬尼亞、南斯拉夫等國家與中國的特殊"兄弟"關係印象深刻。到今天,即便是俄羅斯這樣"無上限"的盟友,也不再以"兄弟"相稱。
【圖略】1993年11月,古巴總統菲德爾·卡斯楚在抵達哈瓦那機場時擁抱了江澤民( REUTERS/ Rafael Perez)
在改開後共產主義意識形態衰落失去社會凝聚力,中國又沒有成功走向法理型民主國家。89事件為官方揭示出中國巨大的意識形態真空。遂於1990年火速推出《愛國主義實施綱要》,1990年同樣是紀念鴉片戰爭150周年,中國真實進入民族主義時代。
因此中國民族主義自始就有其基本功能。在後共產主義時代提供合法性意識形態。這與很多國家民族主義由民間自發形成構成根本區別。這個"官方主導——民間參與"的互動模式是理解中國民族主義的基礎。民族主義的便利性,很大程度上在於他為普通國民提供一種"身份政治"的燃料,因而可以天然籠絡大量國民主動參與其塑造。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可以更進一步了。
中國民族主義的基調——並不是百年屈辱史
【圖略】2020年2月,一名男子走過北京市中心金融街的一張愛國宣傳海報( REUTERS/ Jason Lee)
說起中國民族主義,很多人會想到"百年屈辱——民族復興"的敘事主軸,並將這個當作中國民族主義的核心,也許從"民族神話"上,被塑造的"非共產黨領導下的屈辱"與"共產黨領導下的復興"構成了一個中國人的基本可理解框架。但在這個可理解的框架背後,還有兩個與"合法性"更深關聯的要素,這二者才是中國民族主義的核心。
第一是"反西方",這一點並不在於民族主義需要一個"敵人",所以我們把西方作為地方,或是什麼"修昔底德陷阱"。而在於從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國主動從技術、經濟上學習西方。從1979年開始,就有制度上學習西方的強烈衝動,胡耀邦於1980年政治局會議就說:"我們沒有經過資產階級民主的洗禮。資產階級民主同封建專制來比是很大很大的進步。我們革命後無形中發展了封建的東西…我們現在的宣傳再不能搞封建這一套,再搞有亡黨亡國亡頭的危險。"言下之意,中國要學習"資產階級民主"。
從此,在技術和經濟上學習西方,但不在政治制度上學習西方,即便到今天,都是中共最大的憂慮,也是中國國內最大的張力。2011年,吳邦國發表的著名的"五個不搞"即(不搞多黨輪流執政、不搞指導思想多元化、不搞"三權鼎立"和兩院制、不搞聯邦制、不搞私有化),這套名為"中國特色"的國族體系,既是官方不斷重複的"反西方"呼求。"反西方"的實質,既是反對西方政治路徑影響中國。這樣的一種"反西方"與"中國特色"的民族主義張力,就變成了現在大家熟悉的"四個自信",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
一面自信,另一面自然就是對"西方"的全反面否定,並形成國民對西方的厭惡感。這種厭惡可以依據"百年國恥"塑造,在其中,"反日"成為一個核心,中國人反對日本不僅針對二戰史,也針對日本的當下,福島核排水事件就是當下反日的典型。但這遠遠不夠。
2023年8月,日本宣布將福島核電站處理過的放射性廢水排入大海後,香港民眾舉行示威抗議( REUTERS/ Tyrone Siu)
既然是合法性問題,憎恨西方可以作為一種對"替代性路線"的詆毀手段,卻無法作為現有路徑的合法性證明。整個80年代東歐劇變也表明,社會主義國家執政黨的崩潰都是經濟崩潰的作為導火線,甚至主要原因。從1980波蘭團結工會事件後,中共當時正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作為主導政策。很快意識到,為了讓中國不走上東歐的路,需要經濟成就。這就是後來被稱為——"績效合法性"的路徑。當然在馬斯克•韋伯的合法性體系中,"績效合法性"基本就是"克里斯馬(魅力)合法性"。
從經濟到技術的轉向
【圖略】2024年上海,一名男子騎著共享單車在街上等待交通標誌變換( REUTERS/ Tingshu Wang)
整個90年後的歷程,雖然中間經歷起伏。但從最大的社會民意來看,中共的合法性並未受到嚴肅的挑戰,根本原因就是被稱為40年改革開放的經濟成就。雖然中間經歷了90年代中期的大下崗,但2001加入WTO成功為中國增加了經濟增長的動能;雖然08年金融危機時期經濟遭遇顛簸,但4萬億刺激與大基建時代的拉開持續了經濟的成長;雖然15-16年兩次大股災昭示了國內經濟再次陷入困境,但棚改貨幣化後的地產狂飆又再次為中國經濟增加了活力,也幫助一部分居民的財富快速增值。直到2021年,對絕大多數國民,每年的GDP增幅,實際可感的基建成就,技術與經濟導致的生活劇變,都提供了比較充分的"績效合法性"。
從經濟績效轉向技術的關鍵,是川普第一任期內對華為的制裁,尤其以2018年12月1日,華為財務長孟晚舟在加拿大溫哥華被捕,美國向加拿大要求引渡作為一個典型事件。就在這個事件的前後,軍事領域有山東艦加入海軍序列,殲20換裝國產引擎;在文化領域,有中國第一個工業科幻大片《流浪地球》的上映。還有嫦娥四號、超級計算機等關注度次之的進展。在全國造成了一波技術關注的高潮。
從那之後,隨著經濟越來越陷入困境,美國"卡脖子"政策越發明確,官方和民間"反美"情緒高漲,尤其以2022年佩洛西訪台,以及圍繞香港和新疆話題的角力展開。民間逐漸展開對中美技術的全面對比,不管是華為手機與蘋果手機,尤其是Mate60 Pro與三摺疊屏幕手機,比亞迪汽車與特斯拉,華為麒麟晶片與高通晶片,殲20與F-35戰鬥機,每次都能點燃輿論熱情。民族主義開始向"技術"轉向。
【圖略】2024年4月,參觀者在北京國際汽車展覽會上參觀國產電車( REUTERS/ Tingshu Wang)
在這樣的背景下,自媒體領域科技類創作者顯著增長,據小紅書數據中台2022年5月的數據統計顯示,科普知識類博主同比增長高達417%。而2024年抖音發布的《數據報告》顯示,科技類短視頻播放量同比增長約40%至多。除這兩個平台外,根據第三方機構(如新榜、克勞銳)的不完全統計,截至2024年底,國內活躍的科技類自媒體帳號(粉絲量超1萬)可能超過10萬,相比2020年翻倍。數據證明國內網民已經進入到一個"科技迷"的時代。而在中國經濟於2020年疫情後長期低迷和陷入困境的情況下,科技成就接棒經濟成就,成為了"績效合法性"的主要來源。
這波熱潮持續到我們開篇提及的24年下半年開始這一波科技熱狂潮,成為中國近幾年民族主義的一個顯著高峰。
"技術決定論"——歷史的危險時刻
【圖略】2020年2月湖北省襄陽市,警察操作無人機傳播有關預防和控制新冠的信息( REUTERS/ China Daily)
這波"技術民族主義"帶來了一個很難預料的結果,即讓很多中國人認為中國實際上已經超越了美國。在網上流行的一個視頻中,一位買票支持《哪吒2》的電影觀眾在影院外發表激情四射的演講。他大喊道:"現在軍事我們已經世界第一了,科技已經世界第一了,差一個文化,文化必須世界第一。"隨後他帶著哭腔大喊,"整死美國,我們就是人上人…美國人均收入6萬美元,那都是我們的錢。"
在上面這個邏輯中,絕不意外的沒有對比"經濟"誰是世界第一。不僅沒有對比,在這個敘事中,"經濟"成為了"軍事"、"科技"、"文化"的結果。只有這三者的絕對優勢,才可以帶領全球圍攻美國,最終實現"經濟世界第一",也就是演講者口中人均GDP、收入增長。
在這裡,邏輯已經徹底轉變了。在中國政府和國民強調"經濟績效"的時代,社會文化洋溢著"經濟決定論",政府也強調"參與全球化"和"與世界接軌",市民津津樂道的是外資企業在中國的投資與落地。在內部,市民關注高鐵、高速路、市政建設的更新等事項。這裡當然存在仇外和中外對比,例如中國企業出海,在國際競爭中占據一席之地,都是重要的成就。這依然是一個強調全球化、強調經濟和商業的"民族主義"。
【圖略】2024年11月,參觀者在珠海舉行的中國國際航空航天博覽會(中國航展)上參觀福建003型航空母艦模型( REUTERS/ Tingshu Wang)
到在"技術民族主義"的背景下,已經成為了對"卡脖子"的對抗,因而強調"獨立自主",強調國產化率。甚至強調國內單一市場的"內循環",與西方的競爭,從一邊合作一邊競爭的經濟與貿易。逐漸轉向純粹競爭的軍事等零和博弈領域。包括我之前曾經寫到過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狂熱想像,也是在這樣的視野下浮現。正如網民對宇樹機器人和機器狗的想像,都是軍事用途(雖然宇樹科技的發展方向並不容易成為軍事機器人)。
如果越來越多的人從"經濟決定論"轉向"技術決定論",認為發展經濟不重要,只要軍事和技術取得優勢,便可以通過戰爭與對抗的手段謀求"經濟成就"。那麼"技術民族主義"就會徹底改變國民對國家"績效"的想像,從經濟與收入,轉向技術與軍事。
帶向一個不可測的未來。
技術民族主義的未來
【圖略】2018年8月北京郊區的一個村莊,一名女孩走過一張印有習近平肖像的海報( REUTERS/ Jason Lee)
這波思潮在官方"新質生產力"與民間技術激情的雙重推動下,基本已經不可阻擋。也將很快塑造政府的行為,杭州市因為成功孵化了所謂的"六小龍"("宇樹科技"和"雲深處科技"專注機器人,"遊戲科學"專注遊戲開發,"強腦科技"研究腦機接口,"群核科技"設計空間模擬技術,"DeepSeek"專注AI),成為了2025年初中國政治的明星。這當然會帶動其他大城市開始將產業政策向"新質生產力"傾斜。
但這些領域與光伏或新能源汽車等製造業領域非常不同,技術突破所需的資金、科研、人才更具集中度;某些特定領域(如半導體、大型科研項目)投入巨大但成效周期更長。也許不容易馬上帶來成果。但對於中國這樣一個軟預算政府,這個結果卻不是投入適可而止。而是會形成一個技術"放衛星"下的投資無底洞,帶來第一波晶片投資熱潮一樣的浪費和失敗。在當前政府財政已經風雨飄搖的時代,一場激進的科技大躍進不會是一個好消息。
另外,不管是AI還是機器人亦或是腦機接口,都不像是機械加工、出口甚至基建,對普通市民有直接快速的經濟利益。這些領域有耀眼的科技成就,卻很難短時間帶來巨大的產值和經濟規模。甚至機器人和AI還會帶來大規模"技術性失業"的潛在風險。
這種偏向會讓國家"績效"逐漸脫離市民可感的經濟與民生,而走向抽象、符號性的國家地位和民族自豪感。疊加經濟下行,則會進一步加劇中國社會通過對外擴張和戰爭手段謀求"國運改變"的衝動。技術民族主義控形成一個不斷績效"抽象化"、"對抗化"、"極端化"的向下循環。
為這個瘋狂而下沉的世界,帶來一個更加深重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