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在葬禮上吃到一生最香的米飯

——爺爺葬禮上的蒸飯匠

作者:
人生的苦和甜,是對稱的;天和地,是對稱的;好和壞,也是對稱的。 一個朝代有忠臣,也有奸臣。人的一生,有興旺發達,也有頹敗。 宗教教人從善,權力過度了也是作惡。會計做不好帳,其實就是小偷。 ……不管他舉什麼樣的例子,都會以‌‌‌‌「對稱‌‌‌‌」去說。

在爺爺的葬禮上,我認識了一位老人。和他交談,幾乎成了我那幾天唯一的慰藉。

他是一名蒸飯的廚師,看樣子就上了年紀,行動卻十分矯健,和我爺爺很像。

我是怎麼注意到他的呢?在爺爺走後的第一天,家裡的院子就來了專門做紅白喜事的人。十來個餐桌擺起來,大篷搭起來,平常清淨敞亮的院子瞬間就有了葬禮的儀式感。當第一頓午餐許多人都圍在一個大木桶前盛飯時,大家立馬就發現了這米飯的與眾不同。

首先是那氛圍就很特別——有人打開木製的桶蓋,熱氣湧上來。盛飯的人都要排隊,用鐵鏟鏟一碗,端著碗回到飯桌,香味自然就彌散在院子裡。

大家讚不絕口,你一言我一語。

‌‌‌‌「這個飯香,用木桶蒸的。不是煮的!‌‌‌‌」

‌‌‌‌「蒸這個飯有講究,要不停添水,跟一般的煮飯不一樣。‌‌‌‌」

‌‌‌‌「那個老師傅蠻有名的。他會燒。‌‌‌‌」

‌‌‌‌「一桶能裝60斤米呢!‌‌‌‌」

‌‌‌‌「60斤?!‌‌‌‌」——我驚呼,其實我對斤兩毫無概念。看那裝到2/3容量的‌‌‌‌「大傢伙‌‌‌‌」,應該有40斤吧!

我扒了一口米飯在嘴裡,有木頭的味道,也有空氣的味道,木香滲進了米粒的每一個分子,吞一口米飯,就像吞進陽光曬過的空氣……太好吃了。

飯後人們都圍坐在木桶四周,聽老人講蒸飯的秘密。

老人滔滔不絕,面帶微笑,一邊抽著煙,一邊把木桶見底的米飯掀開——我們看到了一個竹製的篩子,蒸屜般兜住了上面的米。

‌‌‌‌「噢!原來下面沒有底!‌‌‌‌」大家驚呼。

老人說這個蒸屜是他特別找來的,這樣蒸飯不沾鍋,透氣。他嫻熟地用鍋鏟搗了搗米飯,就像農民給土地鬆土那樣自然。

第一晚的木桶蒸飯,很快就被干光了。

葬禮的第二天,儀式還在繼續。院子裡做菜的三個廚師有條不紊地在準備,一撥一撥走進家裡的是絡繹不絕來的客人。他們伴隨著一擔又一擔的喪禮,還有哀樂的鼓號齊鳴,十分喧鬧。

靈堂里不斷響起哭聲。每當有弔唁的客人來時,家中女眷都會齊聲哭泣,這是一種儀式,叫做‌‌‌‌「哭靈‌‌‌‌」。但我這樣的年輕人是無法哭出聲來的,也不知為何,我很難習得這古老的習俗。我感到很沉重,透不過氣來,就走出院子,和蒸飯的老人聊起了天。

老人姓孫,叫孫廣祿,是溧水沙河這一帶孫家圩的人。問到他年齡我嚇了一跳,78歲,比我爺爺小10歲。但也年近80了,他竟然獨自蒸幾十斤的米,力氣不小。

他說做這一行已經有十幾年了。十三四歲時就看人弄過(蒸飯),但直到60歲退休,才拾起過去的技藝,並越做越精,在縣城做出了名。

那當中有幾十年的時間,他去做了會計。小時候念過私塾,上到初中畢業,他很驕傲自己是有文化的人。

用木桶蒸飯這項技能,在什麼時候最需要呢?除了農村裡的紅白喜事,還有教堂里的做禮拜。

他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去給教堂做飯。最多的時候600人,每年聖誕節24、25號兩天,他要蒸180斤的米。一個木桶最多60斤,從凌晨開始,一桶一桶地依次蒸,到中午11點半,準時開飯。蒸一桶米,‌‌‌‌「規規矩矩要兩個半小時‌‌‌‌」,他說。

——‌‌‌‌「規規矩矩‌‌‌‌」是我們這的方言,意思是合乎流程、遵守章法。

老人當然有自己的章法。他說什麼事都要有規劃、講原理。掌握了原理去做,才會做得好。

我爺爺家的院子外就是一片農田,大鍋咕嘟咕嘟的在燒著,他指著燃燒的柴火、冒著蒸汽的木桶、鐵鍋里不斷沸騰的水和我說:‌‌‌‌「這是金、木、水、火、土,還有光和氣的結合。‌‌‌‌」

然後他指指天,指指地,說:‌‌‌‌「光,就是陽光;氣,就是空氣。五行加上光氣,這是古人的智慧,自然規律。衛星上天,也是這個原理。‌‌‌‌」

我曾經學過一點怎麼做咖啡,深知咖啡烘焙是各種物質和條件配比的化學反應。而老人對米飯,也是同樣的態度。講究米與水的比例,講究米的生長周期,講究火候——滿滿的都是學問。

他先說這種特別的蒸法:

‌‌‌‌「為什麼要用木頭燒呢?別看木頭燒起來不好看,有煙,但飯的香味在裡面。蒸汽蒸的飯,氣通透;現在煮的飯啊,一鍋悶死就堵住了,那種飯不香。‌‌‌‌」

‌‌‌‌「煮飯的鍋,現在都用鋁鍋。鋁鍋里有錳,吃久了對人體不好。這種木桶靠蒸汽蒸,空氣流通,沒有雜質留在米飯里,對人體好。‌‌‌‌」

‌‌‌‌「蒸的飯冷下來了還不會餿——因為沒有髒污啊!沒有雜質在裡面,飯冷了,水汽就自然凝結,米飯粒粒分明,也很好吃!這樣就不浪費了!‌‌‌‌」

‌‌‌‌「這米也很有講究。今天用的是黃稻米,不是粳米。黃稻米脹性大,用的水多。其實用粳米最好,有營養。畢竟粳米長足了,160天;黃稻米140天,還沒長好就收了。就和我們吃的小雞一樣,肉長足了才緊,那種催肥催的東西都不自然,不好吃。這是有講究的。‌‌‌‌」

——‌‌‌‌「黃稻米‌‌‌‌」應該是我們所知道的‌‌‌‌「秈米‌‌‌‌」,我猜測。

用這樣的米蒸,老孫事先要泡足15分鐘。幾斤米配幾兩水蒸,他都是實驗過的。

蒸米的過程:

最先煮沸水,看到鐵鍋里的蒸汽上來時,往裡面放生米,放到木桶1/5位置,平鋪開來。憑蒸汽的水,讓米粒脹足。這時候因為底層的米最靠近水蒸汽,木桶里是不用添加水的。

當一層米蒸得差不多時,老孫要往裡面添米,並且加水。不同分量的米,在不同時間淘好。例如蒸第一層米的時候,第二層待蒸的米就在水裡泡著,時間要統籌好。

老孫添好了米,就要給鐵鍋不停加柴火。他說除了木頭和竹子,稻草也是很好的燃料。因為米粒就長在稻穀里,稻草也是稻穀的一部分。用稻草燒稻米,這是古人運用自然的方法。

在一桶米差不多蒸好時,要做一件比較費力的事,就是讓米透氣。

老孫打開桶蓋,把1/5以上位置幾乎半熟的米飯全部盛出來,放到大鐵盆里。用鏟子翻搗最底層的米,用筷子在不同位置戳一戳,給它們透氣。然後他再把盛出來的米飯再放回桶里,也要不斷翻搗,讓熱氣流通——這大概是米飯為什麼有空氣感的秘訣了。

當然這件事很危險,蒸汽的溫度非常高,老孫曾經被燙傷過。而在33度的戶外蒸飯,燒柴火,本身就是一種考驗。

我在田裡看著他燒柴,我被煙嗆得不行,他還是很淡定。

目睹了全部過程後,我對他只做蒸飯這一件事已經毫不懷疑了。

院子裡做菜的廚師,需要料理不同食材,煎炸烹煮,輪番上場;而78歲的老孫只面對一樣東西:米;只用一個手法:蒸。

這就是我感到最特別的地方。

蒸一桶米飯,需要耗費的人工不小。別看他最後的成果就一樣,但要做好上百人一天的飯,需要從凌晨待到夜晚,要有技藝,更要有耐心。

在看著土灶里的柴燒的時候,他和我饒有興趣地聊了點別的。

老孫說他當了二十多年會計,也經營過飯店,當過農民,但他最想做的是一名老師。

他喜歡讀書,酷愛文藝。曾經讀過一整本《水滸傳》給村裡的瞎子聽,至今他還能流利地背出許多詩詞。‌‌「牆上的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地上的蘆筍,嘴尖皮厚腹中空。‌‌‌‌」他最不屑的,就是肚子裡沒貨的人。

老孫說,有了文化和知識,他就掌握了原理,也就能做得比一般人好。包括他自學會計怎麼算帳、學習蒸飯怎麼蒸得好,都是因為自己摸索出了規律。而規律來自於一樣東西:實踐。

他也勸誡我,寫作也是要實踐。寫東西的人,只有經歷了,才能寫得好。練字也是一樣,必須天天練。

他教我天干地支,每個時辰都對應一種自然現象,例如子時,老鼠出洞;丑時,老牛起來耕作;寅時,老虎下山——都是古人總結的規律。

一天十二個時辰,過了一甲子,人到60歲,才算過完了所有時辰,才算什麼都經歷了。

在老孫的說法裡,什麼都是‌‌‌‌「對稱‌‌‌‌」的——以我的理解,就是辯證。

例如他說,人生的苦和甜,是對稱的;天和地,是對稱的;好和壞,也是對稱的。

一個朝代有忠臣,也有奸臣。人的一生,有興旺發達,也有頹敗。

宗教教人從善,權力過度了也是作惡。會計做不好帳,其實就是小偷。

……不管他舉什麼樣的例子,都會以‌‌‌‌「對稱‌‌‌‌」去說。而‌‌‌‌「對稱‌‌‌‌」到後來,會歸結為一種宿命。

例如那個曾聽他讀水滸的瞎子,靠算命發了很多財,最後卻被親侄子殺害了。老孫說他懂了點歪門邪道,這就是賺取不義之財的宿命。好和壞的對稱,就體現在最後的結果上。

對他來說,最對稱的是個‌‌‌‌「人‌‌‌‌」字,也最難寫。

在我們交談的三天裡,爺爺葬禮上的哀樂和悲鳴聲不斷,一直是我們對話的背景。

那場面是有點奇特的,在一位老者死亡的儀式上,和另一位老者談論人生。

蒸飯這門技藝,我想是老孫寄情於別處的一種方法吧。專注去做好蒸飯這件事,令他獲得了成就感,也可以短暫忘卻人生的宿命。——而我坐在小板凳上,用筆記下他說下的那些話,專心聽他講一生的故事,也在彌補我沒有記錄爺爺人生的遺憾,也在轉移我失去他的痛楚。

我們倆就在這樣一個悲哀的場合,找到了許多共鳴。

老孫說他經歷太多喪事了——每做一次這樣的蒸飯,可能就意味著經歷一場死別。‌‌‌‌「喪‌‌‌‌」這個字,是悲哀的,畢竟不同於‌‌‌‌「喜‌‌‌‌」。每每在這樣的場合,他也難免哀愁。

他和我念了三首詩,描寫人生的遺憾和死亡的蕭索。而我也能從他那深刻的記憶里,感到他對死亡的恐懼。

在葬禮的最後一天,我和家人送完爺爺出殯,回來後他給了我一本小本子。

那是90年代常用的那種小通訊錄,上面記錄了他最愛的幾首詩,還有他寫的詩。

有一首是他於2013年10月7日寫下的——也就是75歲。我看了很難過,抄錄下來:

‌‌‌‌「今年在外做工一年不到

全家田地長滿草

種的黃豆不知還收的到

人志做工無人要

還有一條光明大道

家裡田種得粳稻變黃稻

種的芝麻5斤不到

種紫山芋長得蠻好

在家務農吃苦錢還搞不到

朝溧水美人山火葬場跑

一切都晚了‌‌‌‌」

我從詩里讀到他的焦慮,他的遺憾,他的恐懼。

我也感謝他,帶來了小本子,向陌生的我傾訴哀愁。

對我們這樣一個40萬人口的縣城來說,單憑蒸飯一門技藝,蒸出名聲並非易事。畢竟許多人都是和土地親近過的,對米飯有天生的挑剔,對食物有嚴苛的要求。

而78歲的他把飯做得那麼好,讓人人都感到好吃,還想再吃一碗,我覺得就是最大的成就。

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樣,60歲還重新學習一門技能,並能專注地把它做好呢?

走的時候,老孫收拾好自己的鐵鍋和木桶,把它們放到了小三輪車上。

我把小本子還給了他,我們互留了聯繫方式。

他說他看到我好學,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在爺爺的葬禮上,認識了這名蒸飯的老人。

悲傷雖然瀰漫在心裡,但做一名傾聽者,讓我感到了踏實和寬慰。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江一

來源:作者日誌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