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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經理對中方工程師大吼:你們這是謀殺!

2009年,我被派到一個項目工地做技術支持。

我們公司是這個項目的總承包方,負責施工管理;總部和國內某合資公司是業主,派了一名項目經理,也就是王總,進行監督。

按理來說,項目經理和現場經理都是一家集團公司的員工——關起門來就是一家人,但總部派來的現場經理托馬斯並不這樣認為。

1

第一次見托馬斯,我正在辦公室里看圖紙,門「砰」的一聲就被推開了。

「我回來了,哈哈。」只見一個戴著巴伐利亞傳統帽子的胖子拖著兩個箱子走進來。他的聲音很大,一口典型的中歐英語。看見我這個陌生人,他愣了一下,用英語說了聲「抱歉」。王總起身為我介紹,說他是現場經理。

他拿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我,「我是這個工地的現場經理托馬斯,是施工的boss,工作上你得聽我的,我在工地工作20多年了,你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我會罩著你的。」

他看了看我的名片,一臉的嚴肅,「哦,你是從設計部門出來的,那就好,要嚴格按照設計安裝,不能有任何出入。」接著,他話鋒一轉,「我老婆孩子在德國,下班之後我們可以一起喝酒,我們可以喝十幾、二十瓶啤酒。」說完他對我眨眨眼,笑了。

托馬斯剛剛回國過了聖誕,有3個多星期不在工地。

剛回來,他就放下東西就戴上安全帽,要去查看安裝狀況。可走了沒多久,他又返回來,「沈,你跟我去一趟,幫我翻譯。」

我連忙起身往工地走,可他站在原地不動,睜大眼睛瞪著我。

「怎麼啦?」我問。

「你掉東西了,非常重要的東西。」

見我摸不著頭腦,他說:「Safety!你把安全丟掉了,沈,這個非常重要,你沒有經過安全陪訓嗎?」我這才想起來,我忘了戴安全帽。

我來的時候,恰逢安全經理休假,我還沒有經過工地安全培訓考試,也沒有領勞保用品。按照QSHE法則(質量、安全、健康、環保),我是不能上工地的。

托馬斯跑進辦公室,拿出QSHE細則,一條條的跟我解釋,每解釋完一條,他都會問我聽懂沒。

就這樣,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上午,我聽得昏昏欲睡,結束之後,我還經歷了一個絕非走過場的安全考試。

此後沒幾天,托馬斯又讓我長了見識。

那天很熱,一個工人在工地里沒按規定配戴安全帽,托馬斯立即就要求他停工半個月。

「沈工,你能不能幫我說說情,停工半個月不就等於讓我走嗎?就是帽子的扣子沒扣好而已,又不是沒有戴。」工人有點委屈。

我也覺得托馬斯有點小題大做了,就問他:「能不能減輕處罰呢?如果停工半個月,相當於把他的飯碗給砸了。」

「不行。這次他忘記正確配戴安全帽,如果我不處罰他,下次他就會忘記別的事。安全無小事,我這是在保護他和其他人。」

我把托馬斯的話轉告給工人,工人一改之前唯唯諾諾的態度,把帽子砸在地上,「他媽的,明擺著欺負中國人,我不干還不行。」

「他在說什麼?」托馬斯看到工人生氣了,一臉錯愕,「我是在保護他啊!這次讓他停止工作,下次他就會記得注意安全。」

2

托馬斯一回來,工地上的進度明顯就慢了許多。

比如,監理王總此前認為,稍微差一點問題也不大,可給予驗收通過,但到了托馬斯這裡,就全都不合格,他動不動就要求返工,工人們叫苦連天。

每次驗收,不管問題大小,托馬斯總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我勸他,「你為什麼不好好說,這樣工人們更容易接受。」

「我也想好好說,但看到他們犯那麼低級的錯誤,我就很生氣。這麼簡單的活都做得亂七八糟,這和他們進工地時的考試水平完全不一樣。這是工作態度有問題。」

沒多久,工人越來越抵制托馬斯下達的指令了,當面諾諾,背後罵娘。見他們做事慢慢騰騰,托馬斯也察覺到了異樣,「我是不是對工人們太嚴厲了?」

「要不,今晚我請工人吃晚飯,你也去,不然我們沒法交流。」托馬斯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

我很詫異他這麼快就學會了中國人辦事的路數,於是選了家還不錯的餐館,叫了幾個骨幹工人,下了班一行人就浩浩蕩蕩地「殺」了過去。

工人們本來就喜歡喝酒、勸酒,托馬斯興致高,來者不拒。不一會兒,旁邊就堆了好幾箱空酒瓶,我提醒他:「你錢帶夠沒,我們已經喝了好多酒了。」

「夠了,放心!」托馬斯左手摟著來敬酒的工人,右手端著酒杯,一飲而盡,看上去,他越來越像中國的包工頭了。

到了結帳的時候,托馬斯拿著計算器一陣亂按,然後對我說:「沈,每人300元。」然後他就掏出300塊錢給我。

我頓時傻眼了,立馬跟他解釋:「在中國,你叫人吃飯,一般都表示你請客,不能AA制,和德國不一樣。」

「你不早說,對不起,我帶的錢不夠,你問工人借點,我明天帶給他們。」

沒辦法,我只好硬著頭皮向工人借錢,可他們也沒有帶,最後我把身份證押在餐館裡。相熟的工人開玩笑:「沈工,老外請客吃飯,錢都不帶,沒誠意啊。」

我尷尬萬分。

3

這頓飯之後,雖然托馬斯在發現質量問題後依舊不給人留任何情面,但是工人們基本會按照他的要求去改,「老外請我喝酒,我不能給臉不要臉,總要對得起酒錢吧。」

可這種短暫的「和諧」,很快就被一起質量事故給打破了。

那天,一個工人神色緊張地找到我,「沈工,你能不能到工地上幫我翻譯一下,也不知道什麼事,老外好像非常生氣。」

我到了工地,只見托馬斯怒眼圓睜,滿臉通紅,額角的青筋一鼓一張。他看見我來了,說:「沈,你過來,這焊接質量根本不行,全部返工!」

我忙低頭鑽進管子裡看了下焊縫,果然成形很差,也未融透。管道對接的地方沒有按圖紙的要求打坡口,而是直接焊接,將來設備運行時,這樣的焊縫容易破裂,造成重大事故。

「怎麼回事,你們進工地的時候不是通過焊接考試了嗎?怎麼會焊得這麼差。」我質問道。

焊工沒說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沈,你告訴他們,這些要全部返工,要把已經安裝好的也全部割開重新焊接。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們這麼做,這是謀殺!」托馬斯吼道。

我嚇了一跳,把所有已經焊好的管道割開再返工,至少要耽誤一個月。

「以前也是這樣焊接的?」我問。

焊工點頭,我才明白,為什麼此前催著安裝公司提供探傷報告,他們老是推三阻四的。「你這樣焊,將來運行時會出大問題的,再說探傷(用射線探測焊縫的裂紋或缺陷)也通不過啊。」

「你以為我想這樣焊啊,我也知道這樣焊將來要出事的,但老闆是這樣安排的,我端的是他的飯碗,我有什麼辦法。」焊工哭喪著臉說道。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們這麼做,這是謀殺!」

托馬斯很生氣,他馬上回辦公室召集安裝公司和業主開會。會上,他大發雷霆,蹦出了好幾個「sh*t」、「f**k」。對此,安裝公司的負責人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業主很生氣,在會上直接把他趕了出去,把包工頭叫了進來。

「怎麼回事,我們不是把焊接標準要求都發給你了嗎?」

「我們承包這個工地的時候,安裝公司和我說的要求就是按水管道的標準焊接,也是按個標準給的價,並沒有說要按你們的標準焊接,如果按你們標準進行安裝,我還不賠個傾家蕩產。」

托馬斯聽不懂中文,我給他翻譯了一遍,他感覺很奇怪,「難道現在安裝的人不屬於當時簽合同的安裝公司嗎?」

我和他解釋,安裝公司只是把工程接下來,再劃成幾個包分包出去,他們只派了幾個管理人員而已。

「怎麼可以這樣,這不是亂套了嗎?這如何控制質量。」托馬斯一臉氣憤。我告訴他這樣的分包,在中國很常見。

「中國式的方法不可理喻,簡直不敢相信。」

而實際上,我都沒好意思告訴他,在中國工程項目中,層層分包很常見,2次分包都算好的,很多工地3、4次分包都有。只分包1次的企業,絕對算得上是「業界良心」。

會開了一下午,托馬斯為了保證質量,要求工人們今後在焊接前必須由他先檢查,合格後簽字才能開始焊接。如果焊縫沒有他的簽字,就要割開重焊。

剛開始,業主和安裝公司都不同意,因為這樣工作量會加大,項目工期沒法保證。但托馬斯一再堅持,甚至威脅要上報總部,三方才勉強達成了一致。

4

這次的焊接質量事故,讓托馬斯對整個項目的施工質量極不放心。

他除了在每道焊口焊接前要檢查,還會時不時叫工人停下手中的活,親自去看——這極大地延緩了工程進度。

工人們是按工作量來計算工資的,這樣一來,拿到手的錢就少了。工人們忍了一個月,就跑到項目部投訴,「托馬斯干擾正常施工,本來一天能幹完的事情,現在兩天也干不完。」

王總本來就不贊同這種做法,他找托馬斯商量,「能不能取消這道程序?」

托馬斯堅決不同意:「取消這道程序,施工質量無法保證。」

王總沉默了一會,要求把我加到檢查人員中去,「如果所有的焊口都由你檢查,太慢了,兩個人可以加快安裝速度。」

托馬斯同意了,但我隱隱覺得這件事不會這麼簡單。

果然沒過幾天,王總就來找我,「你能不能在檢查的時候加快一下速度,不然這個項目到年底都不能竣工,我交不了差。」

「王總放心,我會儘量加快速度的。」

「能不能再快一些?」王總笑著說,「我的意思是來不及的時候讓工人先焊,再由你補簽字。」

我省悟過來,「這樣會不會出問題,到時出了問題我就麻煩了,以前他們焊接質量很差。」

「哎呀,不會出問題的,全部焊縫100%探傷,到時會有探傷報告的。」

我沒有吭聲,心裡盤算著怎麼拒絕他。

「你放心,有問題也是先找我這個項目經理,再找現場經理,怎麼也輪不到你的。你在工地上的努力,我們都看在眼裡,項目部不會忘了你的好處,但耽誤了工期上面怪罪下來,你也脫不了關係。」

最後,王總拍拍我的肩,「放心吧,項目結束會論功行賞的,沈工。」平常,他都是叫我小沈的。

5

業主之一的合資公司迫於年報的壓力,要求這套裝置必須在夏季需求高峰之前投入使用。算算只剩下兩個月左右的時間,整個項目部如臨大敵。

托馬斯得到消息,就要求王總增加人手,王總笑了笑,「不用,三班倒就行了。」

「三班倒?就是晚上也得上班?」托馬斯問我,我點點頭。

「在德國要完成這些活至少要5個月,你們2個月就完成了,速度太快了,質量沒保障的。沈,這段時間你得辛苦下,多到工地轉轉,我們一定要控制好質量。」托馬斯擔憂地對我說。

「這就是著名的『中國速度』。」我得意地向他介紹。

「你們讓工人白天晚上都工作,在德國是犯法的,工地的負責人都要坐牢,包括我。」

「沒事,那都是安裝公司的人,處罰也不是處罰我們。」

托馬斯搖了搖頭,「隨意壓縮工期,我幹了那麼多年,聞所未聞。我真不敢相信,你們連法律都敢不顧,晚上通宵幹活,很容易出安全事故。」

後來,不幸被托馬斯言中,一個工人在晚上加班時一腳踏空,從鷹架上摔了下來,所幸人無大礙,只是腳受了傷,活幹不了。

這件事若按QSHE法則,算是一起重大的安全事故,整個工地從上到下都知道了,唯獨托馬斯被蒙在鼓裡。

王總發過話,「誰要把消息泄露出去,誰就離開工地。」

現場經理托馬斯被徹底架空了,雖然他每天忙得不亦樂乎,但已經沒人聽他的話了,都只是面子上維持著。項目部也一直在尋找機會想讓他走人,不久之後,機會就來了。

工地上安裝重大設備,公司內部的安裝誤差標準為0.1mm(只是建議執行,不是必須),而國家標準要求稍低一些,誤差控制在0.5mm以內即可。

工人們按照國家標準安裝完後,托馬斯驗收,發現誤差在0.5mm左右,於是拒絕驗收通過,要求重新安裝。

此話一出,工地上的人都傻眼了,重新安裝要把基礎全都砸掉,雖然耗費的工時不多,但經濟損失至少在百萬以上。大家都怕擔責,沒人敢動手,托馬斯操起鑽頭,把基礎打出了一個大坑。

安裝公司當即向王總報告,王總臉色陰鷙,沒有說話,也沒理會在一旁喋喋不休的托馬斯。

他發郵件問我,「設備安裝允許的誤差,國家標準是多少?」我如實回答,沒想到他就以此為由,給總部寫了一封郵件。

「托馬斯做如此重大決定,沒有知會業主及項目經理,他隨意提高安裝標準且違犯QSHE規定,沒有特種設備操作證書卻違規操作……」

此外,王總還附上了一張excel表格,上面羅列了重新安裝所需的材料費、工時費等(全部按照德國標準結算),最後得出的金額高達900多萬元。

當然,在這封沒有抄送托馬斯的郵件中,王總還「順帶」要求總部更換一名現場經理。總部很快就回了郵件,要求托馬斯回國。

他的高標準嚴要求,被附件中所列的一項項金額徹底擊垮了。

6

托馬斯告別時,王總的一番中國式的挽留,差點就讓我相信了。

「沈,沒想到你也想讓我走,我看到你的郵件了。」臨走時,托馬斯對我說。

「我沒有。」我囁嚅著想解釋,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沈,你要嚴格按圖紙執行,不能一直按中國的方式,不要做Mr.差不多。」

托馬斯走後,我問王總這次更改是否真的花了900多萬。

「你傻啊?真花了900多萬,我這項目經理還能繼續做?」

「那到底花了多少錢?」

「一分錢也沒花。」說完,他哈哈大笑。

後來我去問安裝公司的人才知道,基礎根本沒有重新安裝,他們只是用水泥把托馬斯破壞的地方重新填平了。

「強度差了,出了事,誰負責?」我很吃驚。

「『德國要求』簡直就是浪費錢,我們安裝了那麼多一模一樣的設備,這算是安裝質量最好的了,絕對不會出問題。」然而,安裝公司口中質量最好的,在托馬斯眼裡,連及格都算不上。

「這樣做,現在運行沒有問題,但過幾年也許會出問題的。」

「哎呀,我們的安裝驗收能通過就行了,過幾年就過了保存期限,誰管它呢。」安裝公司的負責人又補充道,「你擔心得太多了,王總是你們公司的設備專家,有沒有問題他還不清楚啊。」

王總是設備專家?我吃了一驚,心想,那他怎麼還發郵件問我設備安裝的國標要求。

托馬斯回國後,發了一封長長的郵件給項目部的所有成員。他事無巨細,把接下來應該做的工作及注意點羅列了幾十頁。

「要不要開個會,把托馬斯提到的問題討論下?」我問王總。

「討論啥,按他的,黃花菜都涼了,我們的工程還要幹嗎?」

沒有了托馬斯的「羈絆」,效果立竿見影,工廠如期在夏季需求高峰來臨之前投產了。經專家評定,這項工程被評為某市當年的示範工程之一,集團領導很高興,召開了隆重的表彰大會。

王總兌現了他的承諾,我獲得了項目部「年度最佳職工」的榮譽稱號,當然,他也被評為集團的「年度項目經理」。

大會開完,自然有一番推杯換盞。在酒酣耳熱之時,在場沒有一個人提托馬斯,這個曾經的現場經理,仿佛他從來都沒有在工地上出現過。

後記

前年,我去總部出差遇到了托馬斯。

托馬斯很高興,他沒有按德國人的習慣先問候我,第一句話就是——「項目現在運行得怎麼樣,還好嗎?」

我一愣,「從2010年運行到現在,各項參數都好,沒有任何問題。」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我一直很擔心出問題。」他頓了頓,抿著嘴,「沈,你不知道,那個項目其實可以做得更好的。」

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還有很緊急的會議要開,過幾天再聯繫你。」托馬斯說完就走了,連告別的話也沒有說。

可直到我回國前,托馬斯也沒有再聯繫我。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楚天

來源:網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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