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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恩伯墓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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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十月底,我因事和太太一起去台北,我們在台北受姨妹接待住在她家。三天之後,適逢周末,她不須上班,問我們想不想到市外走走,我說想去木柵,看看別來已久的母校——國立政治大學;姨妹欣然同意,因為她也是政大比我晚幾期畢業的校友。

星期六午飯後,三人坐了姨妹自己駕駛的車子開上高速公路,由於是周末又未踫到塞車,只開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政大校門前。這和我當年上學時,坐公路局班車走北新公路,彎彎曲曲、走走停停,經景美、過溝子口,到了木柵還要穿過市街,再跨越道南橋,至少要一小時才到政大;完全是不同的途徑。沿路景觀我都前所未見,四十年的變化,實在不小。

到達校門前,姨妹說時間還早,不妨先登山去指南宮瞧瞧,於是過門而不入,驅車直上山頂,到了山頂指南宮,俯瞰山下,校園及周圍道路房舍都清晰在目,遠眺四外山川風貌,岡巒體勢依稀仍是舊時形狀,但撫今思昔,世事人情卻已迥異當年;山風陣陣,不禁感慨萬千。

從山頂下來,走的是前山以往指南客運汽車慣常行駛的道路,快到山下校門時,我指著路旁右邊的山坡樹林,向姨妹問道:「這山坡上有一座湯恩伯墓,你可曾去過?」不料,她聽了我的問話卻笑道:「姐夫,你真是老了,湯恩伯墓是在校園裡『四維堂』後面的『醉夢溪』畔,怎麼會在這山坡上?你記錯了!」

聽她這一說,我腦海里立刻映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面;那是山坡上樹林中,一座占地不小的孤零零墓園,水泥墳墓前矗立著一塊高大的石碑,上面刻有幾個渾圓厚重的楷書大字:「故陸軍上將湯恩伯之墓」,我自信記憶清楚,絕未弄錯。

因此,我對她說:「民國四十七年(1958)我入校時,禮堂兼室內籃球場的『四維堂』開工興建未久,尚未落成,它後面是稻田與山澗,未曾聽過『醉夢溪』之稱,湯恩伯墓決不在那兒,你才搞錯了!」我的說法,她全不同意,堅持湯恩伯墓是在校園內「四維堂」後面的所謂「醉夢溪」畔。

就在我們爭論不休時,車已開到校門前。至此,二人各持己見互不相讓,我於是建議;就湯恩伯墓在何處的正確答案,打賭新台幣一千元,一定要找出正確答案,記錯的人要認輸罰錢,由在場的第三者——我太太作證。

這時,校門口警衛室里,三、四個穿制服的校警中,一位頭髮花白,看上去年過半百的警員走過來,告訴我們校門前不能停車,我連忙開口說:「請問,你知道湯恩伯墓在哪兒嗎?」心想以他這個歲數,又是幹警察的,准能給我個明確的答案。誰知,他聽了我的話,一臉茫然地搖頭道:「湯恩伯?不知道……」再看看另外幾位警員,都是三、四十歲的人,我想不必再多問了。

姨妹把車子調過頭來,正在盤算該去哪兒尋問,我一轉頭看見不遠處,學校邊門正對面的街上,有一個警察派出所;於是我們就開了過去。停車走進派出所,只見三兩個二、三十歲的年輕警員在內,我雖略感失望,但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向他們發問:「請問,這附近有一座湯恩伯墓,知道在哪兒嗎?」他們聽了,面面相覷,都搖頭不語,其中一位想了想,指著我們剛才下山來路的方向說:「那邊山坡上有一座褔德公墓,至於湯恩伯墓,沒聽過;也不清楚在哪兒。」到此,似乎欲問無從,我們總不能到街上逢人便問吧?

這時,我太太已經不耐煩了,她說:「時間不早了,別再瞎找瞎問,這種無聊的事,你們爭個什麼勁?快回台北去吧!」我和姨妹雖然都不認錯服輸,但也無可奈何,一時想不出解決的方法。其實,依我的意思,乾脆找個地方把車停好,走進校園到「四維堂」後面去實地尋個明白。但是,校門前找不到停車處,而我太太和姨妹都不肯花這些力氣和時間;我拗不過他們,只得悵然上路。湯恩伯墓在何處的問題,只好暫列懸案。

回到台北,姨妹有個應酬,她獨自趕著去了,我們留在家中。晚上,姨妹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興奮地叫著:「姐夫,你輸了!剛才我們聚會時,又碰到一位政大同期畢業的同學,他也記得湯恩伯墓是在校園內『四維堂』後面的『醉夢溪』畔,你還有什麼話說?」我說:「別急,我自信記憶不錯,等我們再查問查問方能定輸贏。」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位在台北的老朋友請我們吃午飯,這位老友正好也是比我晚幾期的政大校友,他和姨妹在大學時就相熟,所以也請了她。吃飯時,姨妹把我們爭論的問題請他評判。他聽了,毫不猶疑地說:「湯恩伯墓當然是在校園內『四維堂』後面的『醉夢溪』畔,每次臨到考試,我們都去那兒溫習功課,老左你一定記錯了!」這一來,已經三票對一票,我似乎輸定了。但是,我深信自己沒有記錯,同時,心裡也想出了要怎樣去找正確答案的辦法,所以,也就不再跟他們爭辯。

星期一早上,剛過八點鐘,趁姨妹尚未出門去上班,當著她的面,我迫不及待地拿起電話,打到位於台北市金華街的政大校友會辦公室。經過一番詢問,找到這時已到辦公室的吳燦輝副總幹事,我先自我介紹,說明是母校第二十二期,在台復校後第四屆畢業的校友,隨即把我們爭論的問題告訴他,問他能不能為我們找出正確答案。

聽我說完,吳副總幹事非常熱誠謙和地回答說:「左學長,你記得完全正確,湯恩伯墓是在校園之外,位於校門對面到指南宮去的路旁山坡上」。他接著告訴我,校園內「四維堂」後面也確有一座墳墓;不過,那是政大復校之前就存在的一座當地人士的祖墓,叫做「杜母墓」。也許,復校之初,早幾屆的同學很少到該處活動,所以印象不深。至於所謂「醉夢溪」那是到了第二十六期,才由一些同學給那條小溪取的名字,離校較早的前幾期校友,恐怕就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吳副總幹事又告訴我,他自己是第二十九期畢業的校友,大學部四年,研究所兩年,畢業後離校工作一段時間,然後又回到母校工作已經四年,前後在母校待過十年以上,對校園內外環境非常明了熟悉,記憶不會有誤。

經他這番詳細說明,我們爭執的問題終於得到正確的答案,在電話上,我向他表示了誠摯的感謝,相約以後保持聯繫。至於和姨妹的打賭,本來就是玩笑性質,我只要證明自己記憶無誤,就心滿意足了,輸贏當然不了了之。

從台北回到洛杉磯後,又和幾位此間的政大前期校友談起這件事,大家記得的情況也都與我一樣。只是想不出,比我們晚畢業而且較我們年紀輕的後期校友,怎會以訛傳訛,不求甚解,把明明位於校園外面的湯恩伯墓,竟搬到校園內去了?由此可見,世間人事滄桑,真相易泯難求。

過去小時候,從上海到台灣,常聽父輩及師長談起湯恩伯,只約略知道他是中央軍系的一員大將,但對他的詳細出身事跡卻不甚了解。因為這番爭論,我特地找了一些有關湯恩伯的資料,仔細翻查一遍,把他的生平作了一個綜合性的摘要紀錄如下:

湯恩伯(1899—1954),清光緒二十五年生,浙江武義人,本名克勤,家世貧寒。杭州體專及浙軍講武堂畢業。民國九年(1920)任浙軍排長,受浙軍第一師師長陳儀(字公洽,一字公俠,浙江紹興人,日本土官學校畢業)賞識,由陳資助赴日留學。先入明治大學習政治經濟,再進日本士官學校第十八期步科,畢業後歸國。因陳儀之推介,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參謀隨軍北伐,北伐成功後,轉任中央軍校第六期學生大隊長,自此受知於蔣介石並歸屬於中央軍嫡系。民國二十年出任第八十九師師長,從茲扶搖直上飛黃騰達。飲水思源,湯恩伯對陳儀感恩深重視如父師。

抗戰期間,湯恩伯歷任第八十九師師長,第十三軍軍長,第三十一集團軍總司令,第三方面軍司令官,以至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宮。其間曾參與百靈廟、南口、娘子關及台兒莊諸重大戰役,驍勇刻苦,頗著功勳。湯本人雖非黃埔畢業生,但其任中央軍校第六期學生大隊長之資歷,使他成為蔣介石重用及信任的中央軍嫡系重要將領之一。黃埔第一期至第四期畢業的將領如陳明仁、陳大慶、王仲廉、李玉堂、孫元良、石覺、劉玉章及張靈甫等,都曾先後隸屬為其部下。

抗戰末期,湯恩伯以其基本部隊第十三軍為主幹發展而成之第三方面軍,在貴州獨山抗阻日軍,扭轉威脅陪都重慶之危局,功名震於一時。抗日戰爭期間,湯之作戰及指揮才能,連後來投共的「大公報」記者范長江及親共文人曹聚仁,對他都有過讚揚的報導,以范曹二人之立場,這些報導應屬客觀公允。

但是,抗戰勝利以後,國共內戰開始,湯的官位愈高;聲名卻江河日下。從民國三十四、五年(1945—1946)之交,到民國三十八年(1949),他以陸軍二級上將先後出任首都(南京)衛戌司令兼陸軍副總司令、代陸軍總司令。國共內戰局勢緊急之際,又受任為京滬杭警備總司令,負責東南沿海精華地區之防衛任務,後來退守福建,任福建省主席兼東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長官為陳誠);但各項任務皆以敗績告終,由是落得「常敗將軍」之名。

當國軍在大陸節節敗退之際,民間曾有諷刺流言曰:「送命陳胡湯」[1],意指蔣介石最寵愛信任的陳誠、胡宗南、湯恩伯三個軍事將領,是國軍潰敗最具負面影響的關鍵人物。

敗退到台灣之後,以湯恩伯對蔣介石之忠誠及他帶到台灣較為完整的部隊,本來尚有被重用的可能;但根據2004年初去世、曾任蔣介石機要秘書十多年,與蔣關係甚深的周宏濤[2],在他的自傳「蔣公與我」書中所述,當時美國人對國軍將領都很失望,對湯恩伯尤其不滿,認為他無能。美國駐台代辦師樞安(Robert C. Strong)即曾向國府明白表示,不該再用湯恩伯。蔣介石於大敗之餘,喘息未定,仍處在危疑震撼情勢之下,迫切企求美方伸出援手,對美國人的批評意見非常重視,因此,湯的前途已不樂觀。

按周宏濤所說,恰在此時,又有外電報導蔣介石在日本購置豪宅,作為台灣危急不保時避退之處,經蔣介石嚴令密查後發現,原來是湯恩伯的手下,在東京為湯所準備的。這事使蔣介石極為不悅,從此不再起用湯恩伯,只給了他一個戰略顧問的空銜。

稍早,民國三十八年(1949)湯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時,陳儀是浙江省政府主席,陳派了外甥丁名楠持其親筆信,秘密赴上海面交湯恩伯,勸湯率部叛蔣投共,湯衡量情勢,未聽陳的勸說,並把這事向蔣報告,使得陳儀被捕且於民國三十九年(1950)在台北被槍斃。

湯恩伯對蔣的忠心耿耿與對陳儀的忘恩負義,使他自己內心非常矛盾痛苦,後來再受蔣的冷落閒置,讓他格外心灰意冷、蕭然落寞。[3]。

陳死之後,湯在自宅設置靈位祭奠,日夜上香、經常悲慟哭悼。民國四十三年(1954)五月,湯恩伯胃潰瘍及十二指腸潰瘍宿疾復發,赴日本割治,六月即病逝於慶應義墊大學醫院,終年僅五十五歲。

綜觀這些過去不久的往事,對照今天台灣的政治狀況及兩岸關係之變化,再回顧當年政治上所謂的忠奸恩怨與義利得失,不過六十多年而已,就已經情移勢易如同過眼雲煙,再過若干年後,還有多少人記得這些事情經過?正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有感於此,試作七絕一首以志其事,兼資日後他人談助:

指南宮前舊路途,將軍墓在此山孤,

荒煙蔓草難尋問,恩怨忠奸兩俱無。

【注釋】

[1]袁世凱帝制活動失敗後,袁憂急氣怒而病發猝死,章太炎作輓聯一付諷記其事曰:「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六君子、二陳湯皆中藥名;此處借言當初向袁勸進的籌安會之六人;二陳則指叛袁反帝的四川督軍陳宧與陝西督軍陳樹藩,二人原為袁之親信愛將,後也加入反帝陣營,成了帝制活動徹底垮台,使袁致死的送命人物。

[2]周宏濤(1916–2004),浙江奉化人,祖父周駿彥,為蔣介石幼年就讀奉化「龍津學堂」時之監督,後與蔣同在上海做股票經紀,以後自黃埔軍校到國民政府軍政部,一直任軍需主管,替蔣介石掌管軍餉補給。由此關係,周宏濤自1943年入侍從室任中文袐書,直到1958年才離開總統府機要室,出任財政部政務次長。此後曾任台灣省財政廳長、行政院主計長等職。2003年出版個人回憶錄「蔣公與我」,揭露不少秘辛,2004年去世。

[3]也有人說,蔣之殺陳儀不全是因為他勸湯叛變投共,而是要借他的人頭平息「二二八事件」所引起的台灣人民之怨憤,以安定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後之民心。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縱覽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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