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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同班同學的文革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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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同班同學。可是,提起我的大學同班同學,真的是感慨萬千,千言難盡。我是中國人民大學計劃統計系統計專業1962級的學生。入學報到時,全班30位同學。到1968年秋離校,是26位同學。離校以後,更有好幾位同班同學離開了人世,已經確知的就有:陳振來、米受光、薛余才、田永禎、王松珉、夏宗勇同學。有幾位同學,從離校後就一直聯繫不上,至今毫無音訊。還有幾位同學,近年來也已失去聯繫,情況不明。現在回過頭裡看,我們在校的六年,文化大革命是主要內容。就以我們班的四位同學為例,他們的遭遇就足以說明那是一場怎樣的浩劫。

一、殞命武鬥場

當時人民大學師生分裂為「人大三紅」和「新人大」兩個群眾組織。隨著文革的深入,兩派的爭鬥日趨尖銳,不但各自劃分了地盤,成立了武鬥隊,實行武裝割據,而且相互間不斷地摩擦和衝突,最終失去控制釀成大禍。1968年5月22日,一場空前的血腥武鬥,在人大校園爆發。這是文革期間北京高校唯一一場面對面刺殺的血戰。

這場武鬥,起因是件很小的事情。為了防備對方的進攻,雙方都在自己控制區的邊緣挖壕溝、拉鐵絲網、修築工事。一到晚上,聚光燈四處照射,就跟戰場一樣。那天挖溝時,挖出的泥土掀到了對方那面,對方又再掀過來。掀著掀著,雙方就動手打了起來。從泥土對扔,到棍棒交加,直到出動「武鬥隊」拼殺。

我是「三紅」這邊的。那天下午,我在樓下,當時好像一切都很平常。突然,有同學從大路邊走過來,神色緊張地對我們在外面的幾個叫著:「西面打起來了!西面打起來了!你們這兒還像沒事一樣,不知道啊?」「怎麼啦?」我們問。「打起來了!都打起來了!」他使勁地嚷著,我們卻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此時,「嘩啦」一聲,「武鬥隊」從總部大樓出發了。我們這才知道,事情鬧大了。

當看到他們全副裝備、手持長矛,一排排地小跑著出發前去「增援」,那沉重的砰砰的腳步聲,就像踩在心上,渾身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顫動。那步伐之整齊、神情之堅決、訓練之有素,堪與正規部隊相比。可是,那是上什麼戰場?只聽說西面打起來了,這一去,誰都不知道將會是怎樣。我們想跟著去,被隊伍後面的人制止了。我想也是,我們跟著去,只能給他們添麻煩、增加負擔,所以沒有堅持。

血戰是在新圖書館西南面的操場上進行的(當時的新圖書館,是「新人大」的總部所在地,現在叫圖書館東館)。往日的同窗,就這樣手持長矛,面對面,作生死拼殺,前後就短短几分鐘的時間。短短的幾分鐘,對方就退出了那片操場空地。短短的幾分鐘,對方就倒下了好幾個同學。短短的幾分鐘,就失去了3條生命,其中就有我的同班同學陳榮祖。聽說,他身上被捅了7個窟窿(也有說是中了11槍),其中一槍刺穿心臟,當場身亡。聽說,他是倒下後還想掙紮起來,又被更多的長矛扎進。

當時,還並不知道雙方的傷亡情況。我們身處後方的都神色凝重。很快,傷員們被攙扶著下來。每個傷員都有好幾個人扶著,身上血跡斑斑,臉色冷峻,好像都很堅強。他們上了一輛小客車。車上還有全副武裝的「武鬥隊員」護送,以防對方途中劫持。護送人員中,還有一位黑色長裙的女同學,引人注目。

這一夜,開始是異常的寂靜,雙方的大喇叭都很反常地停歇著。到半夜時分,突然,對方的大喇叭放起了「國際歌」,那悲壯的樂曲響徹了校園漆黑的夜空。我們一聽,知道是對方有人陣亡了,個個都面面相覷。後半夜,傳來話說,「有你們班的一個」,我們大驚。因為陳榮祖同學在我們兩派分開以後改了名字,叫陳江,傳過來的名字對不上。我們還都抱著希望,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總覺得不會是他,但願不是他。大家都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剛亮,得到了確鑿的消息,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呀!

雖然被分成兩派,但我們班的同學之間並沒有因此有任何的成見。陳榮祖同學是江蘇鹽城人,很樸實、很正派,為人做事認真負責,從不張揚,體格也並不健壯。尤其是,他的家庭成份比較高,是我們班唯一一個成份高的同學。這在人大的學生中是很少的,不是一般的表現好,是不會有機會上人大的。他平常很謹慎、也很到位,有什麼事情,既不沖在前面,也不落在後面。雖然我們班同學相互之間一直比較好,對他也是很平等的一員,但顯然他對自己事事處處要求都很嚴。對這場「文革」,他更是格外的謹慎、格外的認真。這厄運怎麼會落到他頭上呢?他並沒有參加「武鬥隊」,他的身上都沒有防護,怎麼會這樣呢?我想,很可能是因為上面講的這個原因,在面臨風險的時候,使他不能不有所表現,竟然也出現在武鬥場上,儘管手無縛雞之力,儘管滿心的不願。

幾十年後,我能慢慢地復原當時的現場情況。那天的情況是,「新人大」一方對武鬥的準備不充分,裝備、訓練、指揮和應急方案均不到位。第一線的「主力部隊」交鋒幾下,很快就頂不住,又匆忙動員二線隊員上去。而二線隊員不但沒有防護服,也沒有像樣點的武器,就是拿著木棒鐵棍之類,有的甚至拿著食堂的掃帚、拖把就跑過來。我們班的李原好和陳榮祖同學拿的就是根木棍。而「三紅」這邊提前有所準備,在裝備、訓練、氣勢各方面均優於對方。雙方在實力上,明顯不在一個檔次。

由於「新人大」這邊一線人員頂不住回撤過快,把本來在後面的非主力二線隊員反而閃在了前面。當「三紅」的武鬥隊衝到這邊二線隊員面前時,現場發生混亂,指揮失靈。有的見勢力不妙就往後跑,有的竟然站那兒不知所措,有的心裡還想著「堅強勇敢」的人還在往前沖。陳榮祖同學沒有很快後撤,而是拿著木棍還想抵擋一下,就被無情地刺上了。

只幾分鐘的時間,地上就橫七豎八地躺著好幾個傷員。等「三紅」稍有後退,這邊的人大喊:「刺死人啦!快救人啊!」人們不顧一切地趕緊上去搶救。我們的班長李原好衝過來一看,發現自己班的陳榮祖也躺在了那兒,滿臉滿身都是血,胸口的血水像泉水一樣往外涌。

同學們七手八腳把受傷倒地的人往後抬到路上。校醫趕過來看的時候,說已經不行了,不用送醫院了。等到了積水潭醫院,醫生確診已經去世。這時,李原好同學抱著陳榮祖的遺體失聲痛哭、滿臉是淚。所有在場的人,都哭成一片。誰都沒想到,這文化大革命怎麼會搞成了這個樣。

在醫院的太平間裡,陳榮祖躺在那兒,滿臉的血污,緊閉的雙眼,那毫無血色、蒼白得嚇人的臉,那浸透了血漬、被刺破了的衣服,使見過他遺容的同學至今都閉目難忘。也說不上整容,只是擦去臉上的血塊。在我們的班長給他收殮的時候,連件替換的衣服都沒有。他的衣物還在被「三紅」占據的東風三樓,不敢過去拿。還是歷史系的一個老師給了件稍微好一點的,給他穿上。臨離開這個世界,都沒能穿上自己的衣服。

更痛心的是,他家在蘇北農村,景況十分貧寒。而且很早就結婚了,已經有了個一歲多的孩子。如晴天霹靂般的噩耗,他妻子拖著孩子趕來北京,已是和自己至親的親人陰陽相隔。這位不幸的妻子來到城內分部的那夜,在住宿的樓里,一個門、一個門地拍打著,滿樓道呼喊著她丈夫的名字,呼天嗆地,悲痛欲絕,尋找著她的丈夫,尋找她生命的全部依靠。她,一個農村婦女,聽不懂別人勸她的普通話,別人也聽不懂她滿心要說的蘇北土話。整整一夜,那整個樓就一直迴響著這悽厲悲嗆的聲音。

第二天,到了積水潭醫院,見到已經僵硬了的丈夫,她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撕心裂肺地哭叫著,翻開丈夫的衣服,顫抖地撫摸著他丈夫身上累累的傷痕,幾次昏死過去。見者也無不落淚。

事後,因為是群眾組織,沒有經濟能力,只給了很少一點撫恤。在陳榮祖妻兒快要離開時,李原好冒險回東風樓拿回了陳榮祖的遺物。最後,我們班的李原好、王松岷、朱婉珍、米受光等同學去北京站為陳榮祖妻兒送行。當他們把陳榮祖的骨灰盒和遺物交給陳榮祖妻兒時,他的妻子和孩子跪地接過,磕頭嚎啕大哭。幾個同學把她扶起,也都哭成一團。車開了,望著漸漸遠去的列車,他們都在牽掛著這對孤兒寡母將要踏上怎樣艱難的人生之路。當我現在寫這段文字,每次修改看到這段文字,依然忍不住鼻子酸楚、淚水盈眶。

在這一邊的我,雖然不能為他送行,幾十年來,他卻始終在我心上。直到退休前,我給每個班講課,都要講我的學生時代,都要講這件事,都要講兩個時代的對比,都要講珍惜當前歷史機遇,好好學習、努力工作。1990年代的一天,我講完後,下課時,有位學生走到講台前,對我說:「老師,你講的,就是我的叔叔。」

直到現在,我每次領工資的時候,總在想,我拿到了不管多少這一疊錢,可是他呢?他在哪兒呢?我還曾試圖尋找過他的血衣,聽說是保存在田永禎同學那兒,可惜田永禎同學也已離開了人世,就無從繼續。

值得欣慰的是,在文革50年祭的2016年,我終於找到了陳榮祖同學的兒子陳東林,並取得了聯繫。在經歷了當年天塌下來一樣的苦難之後,克服了許多常人難以想像的困難,他堅強地站立了起來,如今是地方稅務局的一名幹部,成家立業,生活幸福,還有了一雙兒女。

二、相互抓捕

兩派的仇恨,不但表現在武鬥上,平時還多次相互抓捕。1967年11月12日,「新人大」抓走了「三紅」成員王昆順,開始了雙方相互抓捕的惡劣先例。於是,雙方在校內外都想方設法伺機抓捕對方人員,這是非常狠毒的一手。

因為不論是哪派的人,一旦被對方抓去,結果都是很悽慘的,至少是要挨打的。打的輕重,除了看打人者當時的激憤程度,主要是看被抓者在對方組織里的位置、職務;在兩派爭鬥中所起的作用,即所謂「罪行」的大小;以及「認罪」的態度。至少要打得求饒,發表「反戈一擊、棄暗投明」的聲明,並用大喇叭對外廣播。還得留下親筆寫的書面材料,簽字畫押,以便日後隨時可以翻出來。此時的「反戈一擊」,名為重新站對立場,跟上毛XX革命路線,實際上都會被認為是一種變節行為。在「文革」中,叛徒是最嚴重的罪名,被認為是最可恥、最卑劣的,比走資派、黑五類還要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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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如此這般之後,抓人的這邊還不收留,還要交回去用於交換被對方抓走的人。這樣回來以後,當事人不但受了皮肉之苦,而且精神壓力很大,抬不起頭來。同一派的人,也有看不起他的,影響隊伍的團結。看著被抓去的人,如此淒淒切切,也會影響其他人計程車氣,不敢去和對方放手大干。所以這種做法,是很卑劣的。

被放回來的人,有的就此消沉,不敢再干。有的就一反常態,為了洗刷這等不白之名,表明自己的革命意志,更為了復仇,咽不下這口氣,會更加無所顧忌,或四處控訴揭露對方的暴行,或豁出去拼命,在爭鬥中不顧生死、沖在前面。

這就是幾十年的仇恨教育,在「文革」時的特有表現。當然,這樣對待被抓人員,北京的高校比起外省有些地方剖腹挖心吃肉、滿門抄斬,又要「文明」多了。

這種事竟也落到了我們班同學的身上。

一次,我們系有幾個「三紅」同學上市里去,在前門外大街貼大標語,其中有我們班的兩位同學:柏承慶和張春,結果被對方武裝巡遊的大卡車碰上。對方看見是「三紅」的人在刷標語就跳下車,十幾個人猛撲過去,光天化日之下,就公然抓人。柏承慶個子小,對方以為是圍觀群眾,沒引起他們注意。他趕緊鑽進了旁邊的商店,躲過一劫,得以回校報告。而同去的張春則沒有那麼幸運,被對方抓走。

張春被抓走以後,我們都很擔心,天天在等待著他的消息。

可能是集中交換「俘虜」,容易場面失控出事情。張春是在被抓幾天後單獨放出來的。那天,忽聽門外喊:「張春回來了!」我趕緊過去,大家正把他扶到床上。只見他緊閉雙唇,神色愴然,臉上身上有幾處明顯的傷痕,看來被打得不輕。扶他時,碰到哪兒,他臉上一陣陣地痛苦。躺下後,什麼話也不說,能看到皮膚還在瑟瑟顫抖。我們看著都很心疼,情緒也很激動。很可能因為張春是我們班「三紅」的小組負責人,因此而多挨了幾下。他是被抓到北三樓的盥洗室遭到毒打的,而北三樓正是兩年前我們住的宿舍。

當時,有一位我系「新人大」造反團的同學(從對方「新人大」造反過來的同學,不直接加入「三紅」而是單獨編隊)看到這情景,氣憤得不得了,徑直跑到總部大樓,去拷打對方的被俘人員。通常打對方人員,不是由本班本系的人出面,而且即使是外系的,打起人來也是戴上面罩的。這次,他可是不管這些,上去就打,可見已氣憤至極。

女同學們還都悄悄地掉了淚。隨後「三紅」派來了一輛救護車,由班裡兩位女同學陪護去了北醫三院療傷。這之後,他再沒有說起這件事,我們也再沒提起過。很可能是這次創傷留下的後遺症,張春的健康狀況一直不夠好。畢業分配,他去了東南沿海的一個鄉鎮。近十幾年,只聽說他回到了河北遷西老家的一個工廠,卻再也沒有聯繫上,很讓我們牽掛。

兩派也由此積怨日深,憤恨難平。即使已經到了1968年7月,工宣隊進校掌管了大權,就要「大聯合」了,「三紅」的一些人卻依然要抓人報復。可能是因為我們班的張春被「新人大」抓去打過,「三紅」這一面的就要反過來抓我們班「新人大」的同學報仇。

由於對方的同學已陸續搬回原宿舍,反而更好抓一些。名單都定好了,先是要抓許昭忠同學。我們班「三紅」的柏承慶同學不知怎麼得知了這個情況,出於同學情分,十分著急,通過朱婉珍同學設法轉告了過去。許同學聞訊趕緊避開,得以逃過一劫。但我方「三紅」依然抓走了我們班「新人大」的另一位同學,即我們的班長李原好。在李同學回東風三樓不久,一個晚上,已九點多,他被三四個蒙面人從床上拖走,兩手被繩子捆住,頭被蒙上衣服,拖到了「三紅」總部的新教學樓地下室。

到了那兒,眼睛被換成黑布蒙上,就立即遭到審訊毒打。邊問:「你為什麼參加『新人大』不參加『三紅』?你為什麼保郭影秋反對孫泱?」李原好不回答就打耳光,打得他兩眼冒金星,鼻子、嘴角都流出了血。打人者又喝道,要他跪下,他不肯。上來一個人猛踢一腳,擊中右腿,當即就造成骨裂脫臼。李同學「啊」的一聲慘叫摔倒在地,打人者還不放過,又接連幾個小時的皮帶抽、棍子打,一直打到深夜一點多。這時的李同學只能躺在地上呻吟,臉上陣陣抽搐,混身遍體鱗傷。一天一夜沒吃沒喝,屎尿都拉在身上,尤其是被木棍猛砸的右腿撕心裂肺的疼痛,還留下了後遺症,至今行走不便。

在「新人大」同學的努力下,解放軍、工宣隊主持正義,對「三紅」的這部分人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在第二天下午李原好被放出。此時的他渾身傷痛、兩眼看不見東西,已無法行走,是一位解放軍同志把他背了出來,上了救護車,送到了醫院。同班的兩位「新人大」女同學陪同前去,而且在之後的幾十天裡,對李同學精心照料。在這時又一次顯示出人性的光芒,同學之情,如同手足。

這事在當時我並不知道。事隔幾十年之後,李原好同學才告訴了我詳情。而那位許昭忠同學不久前還幾次對我說,他至今還十分感謝柏承慶同學的冒險轉告。

三、摧落的花

1967年初,人大的兩派由說不到一起,發展到住不到一起。「新人大」一派撤離原住地,往北集中。「三紅」的留在原地。我原本不是「三紅」的,當「逍遙派」回老家住了幾個月,等回來一看,也不知那些同學上哪兒去了,就留在原宿舍,成了「三紅」的了。這段時間裡,我們系的男生依然住在三樓(東風三樓的三層樓),她們女生在二樓。我們班有位美麗如花的女同學,這期間有段不一般的經歷。

在沒有她同意的情況下,我不能更多地敘述她的事情。但想說的是,這決不是通常「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焰」的老套故事。因為她和一位外國留學生交了朋友,有所往來,被留學生樓的管理員告發,竟然引起了安全機關的關注,懷疑她「向國外泄露文化大革命的情況」,下令對她和她的男友,兩個都要抓,儘管她本人是歸國華僑、而那位留學生還是某國左派組織負責人的後代。

抓捕的方式是警察不出面,以「革命群眾」扭送公安部門的辦法來進行。這個「任務」由我系的低年級同學承擔了。他們暗暗盯梢,在這位女同學進到留學生宿舍後,等到晚上再一擁而上,砸門而入,把她從衣櫃裡拖了出來。在所謂「扭送」的時候,她被拖到操場上當眾進行極其殘暴的毒打圍毆,衣服被一綹綹地撕碎,頭髮被一把把地揪下,幾近裸體,殘忍至極。

在被公安部門拘押了很長一段日子之後,沒有審查出所謂「向國外泄露國內文化大革命情況」的問題,她又重回學校。我下去看她的時候,她給我看了她保存下來的一綹被撕下的頭髮,語言很平靜。我沒有勸慰她,我拿不出什麼話可以勸慰她。在這樣的大災大難面前,任何的勸慰都是蒼白無力的。她能這樣地面對,已經說明了她的堅強。

她還告訴我,在被抓之前,她外出進城看她姐姐時,已經被多次盯梢。她都已經認出盯梢的人,就是我系低年級的某個自以為有「公安工作遺傳潛質」的人。在多次的被盯梢中,她也學會了在街上走路時,從櫥窗看身後的人影,再突然回頭反方向走,使盯梢的人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這個低年級同學當「特務」的伎倆實在是很不成熟。她說,有次她發現後面有盯梢的,便臨時突然上了輛公共汽車,盯梢的人迫不及防也跟著上車而兜里卻沒準備買票的錢,便跟那售票員吵了起來。她一看,又是這麼回事,就立即下車,把那人甩在了車上繼續跟售票員吵。

現在的人們,誰能想到那年那月,同學之間竟會演變成這種關係。或許,正是盯梢者幾次挫敗而心生怨恨,加重了後來對她圍毆的兇殘。

就在我們離校的時候,這位俊秀的女同學又被北京市警局帶走「監護」。並不是什麼刑事案件、民事案件,可也是一把血淚。那天,我看見她被人帶進一輛黑色的轎車,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我想起她曾經駕著摩托、擔任校運動會護旗手時的風采,引得好多男同學的讚賞。那時,我們連會騎自行車的都很少。在湖南社教的後期,我和她在一個大隊,易俗河公社的湖田大隊。雖說是同一個大隊,但也是相隔有好幾里的山路,很少碰到。不像北方平原上,一個自然村就是一個大隊。

離校十多年後,我通過公安部門找到了她,還見了次面,她美麗依然。我們班的同學中,我是唯一和她聯繫過的人。她是個熱愛祖國的好姑娘。「文革」前,她深情地對我說過,當年在她跨進羅湖口岸回到祖國,第一次聽到「歌唱祖國」的樂曲,第一次看見五星血旗飄揚的時候,那滿心的喜悅和激動啊,都抑制不住,從心底里呼喊:「回家了,回家了!」可是左傾災難卻當頭一棒,給了這樣一個抱著善良願望、盼望著回家的女孩子終生難以癒合的傷痛。

她的父親是國外某共產黨游擊隊的一位負責人,為了世界革命,真的是出入槍林彈雨,歷盡千辛萬苦,撇家舍業,難以顧及親人,於是把孩子送到了國內,最後卻是這個結果……有很多話,在此,我不便於說。但是,她的遭遇,太不公平、太不應該、太傷人心。

她不一般的身世,決定了她會有不一般的經歷。後來我們失去了聯繫。這幾年老同學為重新聚會,尋找過她,始終沒有結果。我說,讓她靜靜地生活吧。有相當一部分「文革」過來人,不想再觸及曾經的那些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痛,遠離曾經的人,遠離曾經的事,默默地療傷。我們能理解。我祝她幸福,祝她平安順利。

(選自陸偉國著《風霜雨雪憶年華(1962-1970)》,灕江出版社,2012-9)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風霜雨雪憶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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