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革命故事宣講隊

作者:

赴省會前,在商縣中學培訓會上。前排左一為楊新華,左五為李蓓,後排左一為郭安虎,左三為賀存生,左五為作者,左六為陳文彥,左七為張葆才

1972年春,陝西省要舉辦首屆革命故事比賽大會。通知發到各地區、縣市,引起一陣緊張:「文革」鬧了整整六年,「樣板戲」看了無數遍,再愛唱戲看戲的人也膩味了。這次要開展大講革命故事的活動,文化單位當然高興:總算有事干,可以出人頭地,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了!但六年來,誰抓了什麼文藝演唱活動呢?專業劇團倒沒撤,但日日忙著樣板戲,何況,這次是群眾性活動,專業演員除外,必得在基層選拔故事員。

當時,我從銀行調到新成立的商洛地區中心文化館不到一年,在銀行混了幾年,被人誤認為懂財務,就負責為單位做桌椅、買紙張、賣飯票、跑聯絡。組織講故事的事原不該我干,可館裡幾位創作人員忙著體驗生活、編寫戲本子,顧不得,實際上也根本看不上這事。創作人員在「文革」前也就是作家,「作家」豈能搞群眾文藝?太掉價了。於是,領導就找我:「你年輕,又不愛編戲本子,你從現在起專門給咱抓故事會這事,要全力以赴,一定要在省里比賽大會上拿獎狀。」說完,讓我先去街上給館裡買自行車,要「飛鴿牌」加重型,帶自磨電燈的,買到後把潤滑油上足,騎幾圈試試,領導後天回家過禮拜六要騎的,可不能誤事呵!

第二天,我開始通知各縣文化館說,地區要開故事會,選拔上省比賽的故事員,工農兵都行,得自編自講,七個縣都得參加,不得有誤。電話機放在屋外窗台上,老式搖把子,站在那裡,邊搖邊扯著嗓門喊,長途,不大聲喊對方聽不到。我這裡忙著打電話,館長蹲在一旁和別人下棋抽菸,還不忘表揚我抓得緊:嗯,不錯,是好同志!

各縣也積極。7月初,地區開會選拔,省上群眾藝術館的張順副館長親臨指導。選拔一完,留下選出的故事員,各縣再留一名文化館幹部,由我帶著住進商縣中學,上省前緊急培訓,然後再選拔。這會兒,學生已放假,有現成住處,也安靜。

幾天時間,文化館幹部和故事員配合,邊改稿邊試講,然後讓我「審查」,忙得一塌糊塗。反正要求不高,只要內容革命,講起來能抓人,就行。

故事員里有一位陳文彥,四十多歲,農民,見人十分謙恭,也能講能寫,他講的《兩棵紅椿樹》就是自編的。前些天,山陽縣文化館報故事員名單時,在電話上悄悄對我說:這個陳文彥是右派,不知能不能參加。若不能參加,我們縣可就找不下人了。我想,這山陽縣文化館膽子也恁大,敢報個右派故事員!再一想,人家敢報,就是研究過的,不會有啥問題。我就說,行呀!只要能講,就來吧!

培訓班上,老陳很積極,除了把自己的講好,還幫我輔導別人。有天,我單獨和他聊天,知道他和我一樣,也是這所中學畢業,後留校,只比我大十來歲。我說:你留校時還年輕著哩,反啥不行,偏偏要反黨?老陳說:老弟,你有所不知,正因為年輕火大,衝撞了領導,才掙來一頂右派帽子。其實,當時也不在意,右派就右派吧。誰料到,下來就是開除回家,這才知道大事不好。回到農村,村里人不錯,都說:「文彥是個小娃,能反黨?能反個屁!還不是遭人暗算了。有啥要緊,種莊稼也餓不死人!」老陳的火爆脾氣就此才改了,在人面前,明明知道的事,也裝傻。絕不亂說亂動,閒下來還教鄉親唱「語錄歌」,跳「忠字舞」,鄉親也壓根不把他當右派看待。這次敢推薦他到地區參加故事員選拔,村里領導是給縣上領導拍了胸膛的:絕無問題,若有問題,給我戴反革命帽子!

聽了老陳的敘說,再聯想到前幾年的揪「反革命」,我脫口而出:壞人得志,好人受難,歷來如此啊!話剛出口,就覺糟了,趕緊給老陳說:今個兒,你給我啥也沒說,我給你啥也沒講呵!老陳是機靈人:「你是領導,張口閉口讓我們緊跟毛主席,講好革命故事,大家都說你只知道革命,從來不和大家拉家常說閒話呢!」聽聽,把在農村那一套順口就給我用上了。

還有一個小青年郭安虎,商縣選的故事員,不到二十歲,兩隻大眼睛,一副壯身板,虎頭虎腦,初中畢業回鄉勞動。這次講的故事是《活捉秦狗娃》,解放戰爭年代的故事。安虎用商州土語講,吐音有點笨,但也有氣力,老百姓最愛聽用本地方言講的故事,覺得親切順耳。其實,這類故事也沒啥新意,無非是解放軍游擊隊如何勇敢,土匪如何殘暴狡猾之類。但安虎會表演,無師自通,一會兒是游擊隊員虎眼圓睜,大喊站住,接下來就是秦狗娃蹴下身子,渾身打顫,歪著嘴巴連叫「爺爺饒命」。沒等游擊隊員撲上去,秦狗娃「唰」地一下又翻身跑了。圍繞著「活捉」,安虎使盡渾身解數,弄得滿頭大汗,引來我和別的隊員陣陣笑聲。安虎是男子漢,不怕人笑,蹩著氣表演到大獲全勝。培訓五天,起程上合陽縣。那個縣故事活動開展得早,有經驗,省上重視。選在合陽縣開省故事調講大會,實際上就是對他們最大的獎勵,也是他們的榮耀。

商洛代表團的故事員,沒出過商洛山,沒到過關中大平原,更沒參加過檔次如此之高的盛會,又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這回見到了省上的大首長、文化廳穿軍裝的軍代表、全省參賽的故事員。吃了關中的大白蒸饃,還只繳一點點糧票和錢,就讓放開吃,不限量。不足之處是蔬菜金貴,據說會上的菜要從西安運來。這裡歷來乾旱,蔬菜少,老百姓平常日子,只吃辣椒大蔥,而商洛山里,家菜野菜多的是,只是糧食缺。擔心的是,山里人沒見過世面,方言太笨,怕惹人笑話,十多個故事員里,只有丹鳳縣的姑娘李蓓用普通話。我給他們打氣:「方言咋啦?只要內容革命,咱那裡鄉親愛聽就行。偉大領袖毛主席一直說的湖南話,還不是照樣領導咱們和世界人民鬧革命?」這一開導,大家就膽壯多了。

三天比賽下來,商洛代表團就紅了,傳經送寶的,登門拜師的,交朋友拉鄉黨關係的,邀請到他們縣上宣講的,能踢破宿舍門檻。最後得了全省第三名,光榮得大家睡不著覺。那位省文化廳的軍代表庾吉同志還與我談話鼓勵:「小伙子,你們商洛代表團講,蠻不賴嘛!回去再加工,再錘鍊錘鍊,明年我要去再聽聽,好不好呀?」我諾諾連聲,謝謝首長的鼓勵教導,表示一定好好提高,為毛主席爭光,為首長爭氣。轉過身剛要走,還聽到他對身旁的幹部說:「怎麼樣?山里人蠻精幹,蠻精神的嘛!」得了獎,首長又單獨接見鼓勵,這是天大的喜事,連夜給商洛單位打電話報喜。那邊領導也來了勁,給參賽的故事員每人每天增加三毛錢的補貼,回來後,精減隊伍,到各縣巡迴宣講,決心超過合陽,下次拿第一。而且明天就通知各縣準備接待和安排宣講。看起來真有點小勝即驕的味道,要被勝利沖昏頭腦了。

這樣,剛從合陽回來就重組隊伍,仍由我帶隊,隊員有陳文彥、賀存生、李蓓、楊新華、郭安虎。向地區領導匯報一場後,第三天就動身,開始七個縣的巡迴宣講。在丹鳳縣庾嶺水庫宣講的那一場,工地停工兩小時,全體幹部民工把工寮外場地坐得滿滿當當,宣講過程中,就數陳文彥、郭安虎的方言故事反映熱烈,連說帶表演,備極誇張之能事,引來陣陣笑聲。

我坐在工寮下看聽眾反應時,卻也看到不少民工在打瞌睡,旁若無人。工地上工具原始,人海戰術,加班夜戰,紅薯糊湯,國慶獻禮,緊張得很,難怪有那麼些人對革命故事缺乏熱情了。

李蓓閃亮登場,觀眾精神為之一振。李蓓,二十歲出頭,長得小巧玲瓏,穿著樸素,又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講的是婆媳間為公為私的矛盾衝突,照例是婆婆落後,私心重,但勤苦一生,會過日子,媳婦呢?當然是先進無私了。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但經李蓓連說帶演,兩個女人也就出戲得很。我也觀察到,婆婆表白過日子艱難,拉扯孩子不易時,不少聽眾唏噓有聲;而對那位媳婦講的革命道理反而搖頭撇嘴,不以為然。有時革命的大道理,還真是講不透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哩。

故事會結束,民工還圍看我們,邊看邊議論,有點今日追星族的氣氛,山里老鄉,能近距離地看這些演員,不容易啊!

後來也有件不愉快的事情:當夜在招待所,我接到地區藝術館領導的電話,很嚴肅地說:你們咋搞的嘛,下午丹鳳庾嶺水庫給地委宣傳部打來電話,反映你們故事隊一位女同志,講故事時專門穿著一條打了補丁的褲子,講故事講到婆婆那一段特別動情,影響不好,問這故事員的家庭出身情況。領導似乎倒沒有多少責怪之意,只讓以後注意點就是。

我一聽就火了,立時要去庾嶺水庫找告狀的人。我說,李蓓就這條補丁褲子,補得齊整,洗得乾淨,怎麼就穿不得?怎麼就是給大好形勢抹黑?工地上衣不蔽體的民工多的是,難道也是給大好形勢抹黑?告狀的人嫌褲子有補丁,讓他捐獻一條新「的卡」褲子給李蓓,我代李蓓給他叩頭行不?說講到婆婆時動情,我說領導不是早期教育導故事員要聲情並茂麼?我還說,這告狀的人的家庭出身倒得查一查,我估計他是故意找茬破壞革命故事活動哩!這一通搶白,把領導逗笑了,說,告狀的人小題大做,你不要學他,也小題大做嘛!

第二天我把這事給大家一傳達,小伙子、姑娘都說我頂得好。陳文彥是曾經滄海的人,悄悄勸我:對領導不能這樣說話,要給領導留面子麼!有多少事,領導當面說不過你,就給你記著,保不准啥時候逮住你,新帳老帳一起算,整你個啞巴吃黃連。他說,他年輕時也和我一樣,火氣旺得很,當時倒痛快,到頭來落個永遠不痛快。老陳一席話,說得我脊樑直冒冷汗。

再一次是在商南縣清油中學。這雖然是一所農村中學,但校址在公路邊,因而,學生也就算是見過大世面的,把看樣板戲、聽革命故事並不當一回事。故事員賀存生是退伍軍人,現在雖然是農民,這回也才當了個故事員,但總有點傲氣,平時卻最看不慣傲氣的人。他講的是工人和技術權威比拼的故事,其中當然有些笑料,用來嘲笑知識分子的無知無能,當然也有一點技術上的細節。對於前者,存生有把握,放膽胡說就是;到了後者,他一點兒也不熟,光靠背本子。前幾次還算順當,這一回不行。面對台下的小知識分子,心裡怯,一怯,就背得結結巴巴,好幾次連結巴都不打,乾脆忘了,一臉尷尬,滿頭熱汗地戳在台子上。這下可好,學生又是喊又是笑噓聲不斷,要轟他下台。校長面子上掛不住,一下跳到台子上,虎著臉,點名叫幾個跳得最高的學生站起來,也讓那幾個學生的班主任陪站,一點兒不客氣地訓誡。

我一看大事不妙,趕緊上去勸校長息怒,說讓我給同學們講幾句。我說,校長老師們同學們,對不起大家,我向大家道歉。我們的故事員這些天來每天講兩場,很累很累,有的新故事也沒有時間多練,為了先獻給大家,請大家指導,反而打了絆子。大家不滿意,有意見,這不怪大家,或者更說明大家對革命故事的熱愛和期待。張校長的批評,既是對大家的嚴格要求,表現了教育家的崇高風範,也是對我們故事隊的深刻教育,值得我們學習。

一席話後,緊張局面才緩和下來,最後故事隊員全體和全校師生共同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圓滿結束。晚上,老陳和故事員齊聲誇我這事處理得好。我說:我也不想那樣講,學生太不禮貌了。但不那樣講,校長一發怒,又讓老師陪站,保不准告狀信就寄到地區了。本來是屁大的事,三告四告,上邊領導能饒過咱們?

全地區巡迴宣講結束時,鄰近外地區的旬陽縣來人找我,請我們大駕光臨他們縣傳經送寶。我說行,其實也是想帶大家乘便去看看漢江,看看小輪船,看看三面臨水、號稱「金線吊葫蘆」的山城旬陽。經過才通車一年的鎮旬公路,再經甘溪河,就到了旬陽。縣上領導重視得很,又接見又接風又陪著看「金線吊葫蘆」,晚上在劇場裡大講一場兩小時,反響強烈得很。這個縣屬安康地區,山高路遠,地區的文藝團體都很少來,想不到兄弟地區在省上得了獎的故事隊不辭辛苦地送毛澤東思想來了!「傳經送寶」是我自作主張,後來領導知道了,怪我擅自行動,不妥。但念到故事員都說在旬陽如何忙,如何苦,縣上又如何高的評價,如何要向省上反映商洛文化局領導的高風亮節等等,也就不再說「不妥」了。

這次巡迴宣講革命故事,距今已三十四年,當年最小的楊新華應該也五十多歲了,只在前幾年見過一面,已經鬍子拉茬;陳文彥「夾著尾巴做人」幾十年,後來進了文化館,再後來「脫帽」。前些時見到一張《商洛日報》,上邊有陳文彥同志退休後關心下一代,給少年兒童講故事的照片,已經有七十多歲了吧,還沒忘記講故事的專業;那位李蓓最不幸,故事隊結束後,她回到丹鳳縣,仍然當她的赤腳醫生(她的父母姐姐都在西安工作,她從小跟外婆生活,戶口卻轉不去。長大後只好在丹鳳嫁人,當農民)。不到一年,突患乙型腦炎,縣上治,無效,轉到西安,亦不治,終於1973年8月17日去世,時年僅二十一歲。她的去世,使縣內外認識她、聽過她講故事的人無不嘆息傷心。本來縣文化館已為她整理好優秀故事員的材料,將報省上,她也許能因此機緣而被招收進縣文化館,從事她熱愛也擅長的群眾文化工作,從而改變她的命運。然而她的死使一切希望化為泡影,時矣命矣,誰說得清呵!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老照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