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一女子死亡23年沒下葬，屍體未腐成乾屍，警方稱遺書顯示她為情所困服毒自殺，家人懷疑遺書系偽造，稱她生前遭強姦滅口。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近日，記者展開了調查。
唐德清生前照片。受訪者供圖
01.現場：竹林驚現鐵鏈鎖棺
四川省南充市營山縣回龍鎮清水鄉老銀村4社的一片竹林里，置有一口被鐵鏈鎖住的棺材。
記者看到，它被防水防火材料包裹著，離地面有4塊壘著的紅磚高，一條鐵鏈一把銅鎖將它攔腰鎖住，10餘根焊接著的鋼管把它團團圍住，左側立著3根頹廢的磚柱，棺材上端用竹子搭著一個大寫的「人」字三腳架，四周用塑料膜遮著。
記者同時注意到，該棺材旁邊搭有一個簡易塑料棚，棚下是一張竹床，床上放有迭好的被子和枕頭，一側有電鍋、躺椅和其他生活用具，還有一把斧頭和殺豬刀，現場潮濕陰森，顯得有些恐怖，村民感到驚悚都會繞著走。
「這裡原來是幾間瓦房，早已破敗不堪，放棺材的地方以前是堂屋，竹牆在日曬雨淋中早已坍塌。」坐在床邊的一名老翁告訴記者，他在那裡守護了整整23年，前幾天下暴雨，床被淋濕，他全身遭淋透，半夜蜷縮到天亮。
竹林中驚現棺材。
這名老翁叫唐書全，今年73歲，是一名殺豬匠，棺材中靜靜躺著的是他女兒唐德清，兩個孩子的媽媽。
至今，23年過去了，她一直沒有下葬，被家人置於當年的堂屋中央。
去年的一天，唐書全想看看女兒，便當眾打開棺材，發現她全身未腐，面部黑褐色，頭髮早已脫落，嘴巴張著，牙齡清晰可見，「甚至有些內臟都還在，全身成了一張皮」，儼然一具「木乃伊」。
02.事發：女子半夜臥室身亡
唐書全的講述，將時鐘撥回到上世紀90年代。
他說，他育有3女1子，女兒唐德清在家排行第二，村民都喜歡叫她「唐二娃」，她小學未讀完便輟學在家，但她性格開朗，喜歡唱歌。
1986年，唐德清經媒人介紹，與鄰村一劉姓男子相識，兩家步行約40分鐘。
劉是鐵路部門的正式職工，常年輾轉全國各地，當年劉父退休後回到老家居住。
與劉相識後，兩人聚人離多，相思成河，通過書信互訴衷腸。
經過5年戀愛考驗，劉回到老家與唐德清成親，次年她產下一名女孩。
碟片。
「那時他們家條件很好，我女婿每月按時寄600元回家，我女兒就在家帶娃兒，伺候公婆。」唐書全說，小夫妻感情很好，女兒喜歡文娛，女婿給她買來音響、碟子和播放機，全家人洋溢在幸福中。
但誰也沒有料到，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便接二連三遭到變故。
唐書全介紹說，1996年，唐德清的婆婆生病去世，1997年她公公也生病「走了」。
而更令他沒有料到的是，1998年女兒唐德清突然死亡，連續3年一家人中3人相繼過世，這給了他們無情地打擊，令他們肝腸寸斷、悲慟不已。
當年的事發現場。
唐書全傷心地回憶說，1998年10月29日清晨6時左右，他起床後正準備趕早場，唐德清婆家的一名親戚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叫我馬上去一趟唐二娃家，我問他有什麼事，開始他一直不說，我再三追問後，他說她死了，死因不明。」唐書全哽咽著稱，「我質問他，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當他急匆匆趕到女兒唐德清家時，那裡早已人山人海，附近村民被驚動後都跑去看熱鬧，民警正在勘查現場。
唐書全撥開擁擠的人群，看到女兒倒在臥室床邊，他捶胸頓足，頓時嚎啕大哭。
「那一年她才25歲呀，小兒子才5個多月大。」他稱，事後推測死亡時間是同年10月28日晚上11時左右。
03.蹊蹺：右腳有條長長口子
唐德清的弟弟唐德洪稱，二姐去世那年他在廣東東莞打工。
他回憶說，同年11月初的一天，他正在上班，收發室的工作人員將一封信遞給他，他拆開一看是父親寫來的，「他在信中說，我二姐死了，懷疑被人強姦後殺人滅口。」
他立即趕回老家，這時父親遞給他一張照片，那是二姐去世後父親請鎮上照相館的人拍的證據照，「照片顯示她手臂上、臉上和腿上都有傷痕，特別是右腳上有一條很長的傷口。」
唐德洪稱，他來到二姐家看到她已裝棺入殮，停放在堂屋正中，「我打開棺材，挽起她的右腳，那條傷口清晰可見。」
現場遺留下的頭髮和菸頭。
附近村民楊碧珍曾是唐德清的「閨蜜」，兩人關係十分要好。同年11月8日，她在接受相關人士調查時，回憶了發現唐德清死亡的詳細經過。
她說，同年10月29日凌晨2點左右，她在睡夢中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來者是村裡的計生服務員楊某。
「我問他深更半夜找我幹啥？」楊碧珍說，楊某叫她快去看一下「唐二娃」，稱她服了農藥，「讓我快點找人帶她去洗胃。」
楊碧珍穿好衣服打開門，與楊某一道朝唐德清家走去，途中她問楊某怎麼知道「唐二娃」服了農藥，楊告訴她說，當時他到唐德清家去問她買不買肥料，結果在窗外發現的。
「途中他看了一下手錶，剛好是凌晨2點左右，我們走了一段路後他說不去了，叫我自己去唐德清家。」楊碧珍說，楊某離開時還告誡她說，「你莫說是我（說的）喲，莫說是我（說的）喲。」
楊碧珍徑直來到唐德清家，看到她家堂屋大門虛掩著，臥室的燈亮著，「我輕輕一推門開了，我用手電筒一照，媽呀，唐德清確實如楊某所說躺在臥室床邊的地上，我碰了一下她，好像沒氣了，我嚇得大哭起來，全身瑟瑟發抖，站在院垻里大聲呼救。」
村民聞訊趕來，村裡的赤腳醫生也來了，稱已經沒救了。
[page]楊碧珍回憶說，當時她走進唐德清臥室時，看到唐年僅6歲的女兒在床上，看到她進來，小女孩傷心地哭喊著「我的媽媽吔。」
另有村民證實，事發當晚，楊某到他家收肥料款，當時他們一家正在吃晚飯，「我喊他喝酒，他喝了6杯就走了。」
楊某妻子則稱，事發當天上午，丈夫到鄉上開完會，買了600斤肥料回家做生意，當晚他到村里去推銷肥料，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家，天亮後派出所民警趕到家裡將他帶走，過了幾天被放回來。
04.家人：疑生前遭強暴滅口
當初趕到現場的那名赤腳醫生稱，那時他家房子沒蓋好，他睡在地垻里守夜，那晚凌晨2時左右，他聽到唐德清家傳來呼救聲，於是趕了過去，「據我判斷，她停止呼吸至少一個小時。」
他說，後來屍檢時他也在現場，「她胃被法醫切開後，我聞到胃裡沒有藥味，她下體有精液，被提取帶走。」
當年事發時的唯一目擊證人，便是唐德清年僅6歲的女兒。
2021年8月12日，遠在新疆上班的她對記者說，媽媽死亡的那天晚上，她一輩子都記得。
她憑著幼時依稀的記憶回憶說，那時家裡只有她和媽媽，爸爸在外地上班很少回來，事發當晚媽媽和她洗腳後正準備睡覺，這時楊某走了進來，他倆聊了一會兒，不知何故打了起來，媽媽被打倒在地，他用右手卡住媽媽的脖子，左手按住媽媽的一隻手，雙膝跪在媽媽身上，媽媽抓住他的頭髮，一直在喊救命，但屋裡電視機的聲音很大，後來媽媽沒動了，他去扒媽媽的褲子，「我嚇得大哭起來，他還在屋裡走來走去，還抽了很多煙，還打了我兩耳光。」
不過，事已久遠，此說目前尚未得到證實。
據悉，當年事發後，她曾在警方的一份筆錄中稱，當晚她睡著了，不知道楊某是何時到她家的，楊某拉扯她頭髮將她弄醒，她看到媽媽躺在地上，還看到楊某卡住媽媽的脖子，用手按在媽媽肚子上。
知情人士介紹稱，事發後楊某告訴民警，他和唐德清存在不正當兩性關係已有兩年，唐曾數次表示想與他共同生活，一起外出打工，他都未答應，事發當晚，他在外出路上碰到她，兩人發生了關係，後來唐讓他到家裡商量買肥料的事，他來到她家發現受騙打算離開，她隨即關上房門寫下一張紙條讓他帶走。
他說，回家路上他看了那張紙條感覺不對勁，便又返回唐家，發現她已喝下農藥，還讓他留下來陪她，「後來我看到她身上在冒汗，便給她灌肥皂水施救，想送她去醫院遭她拒絕，於是我到楊碧珍家叫她找人送去洗胃。」
時任村支書李某稱，同年10月31日上午，他到鄉上開會，參加會議的有營山縣警局刑警大隊民警和法醫等，民警認為楊某與唐德清有通姦行為，楊對唐的死亡負有一定責任，「後來通過鄉里和村里調解，楊某從人道主義出發支付了唐德清家5000元喪葬費和3000元小孩撫養費。」
唐書全承認，當時確實收到了這筆錢，「我女兒生前遭楊某強姦，懷疑遭他滅口。」
05.調查：警方稱系服毒身亡
營山縣警局曾回應說，1998年10月29日，該局接到報警稱，唐德清突然死在家中，死因不明。
隨即，縣警局刑事偵查大隊和回龍派出所賡即派民警趕到現場展開調查。
經勘查，整個現場無暴力破壞性出入口，民警在臥室發現一個標有「3911」的農藥瓶，瓶蓋呈半旋合狀，內有約1/3液體，在一空屋地上發現一團碎紙屑，系16開信簽紙，上面用原子筆寫道，「我愛你是真的，你愛我也是真的，我以後就能給（你）說話了，我真的好喜歡。」
民警在該紙團旁邊，還發現一個白色的直徑為2.2厘米的塑料密封瓶蓋，有明顯農藥味。
此外，民警還找到另一封疑似唐德清的遺書，大意是「你知道嗎，我離不開你，你說你為了我和（活）到（得）太苦了，我死了請你不要為我流淚，以後我不能和你說話，祝你幸福，一切順利。」
法醫屍檢發現，當時唐德清身體衣著無新鮮撕裂痕跡，體表無明顯暴力性損傷，口、鼻腔附近有白色泡沫狀物質，經頸部解剖，除氣管內有大量白色泡沫狀分泌物溢出外，頸部無其他異常。
根據屍體徵象，可排除他人打擊其生命重要器官而導致的死亡，排除捂口、鼻引起的機械性窒息死亡，排除卡、勒、扼頸部而致的機械性窒息死亡，根據她雙側瞳孔縮小，鼻腔內有大量分泌物，口內有異味，氣管內有大量泡沫狀分泌物，十指（趾）甲床發紺，胃黏膜充血、出血，並伴有特殊氣味等，說明她的死亡是中毒引起的。
同年11月24日，營山警方將現場提取的文書等送到南充市刑事部門進行科學鑑定，鑑定結論為該兩份文書內的筆跡均與死者唐德清筆跡一致。同日，該局還把在屍檢中提取的死者血樣、全胃、陰道拭紙等提取物，送至南充市警局刑事技術部門進行毒化鑑定，但由於其設備條件限制，在提取的胃組織中未查出毒物。
1999年4月13日，南充市和營山縣兩級警方和專案組再次開棺，提取唐德清的肝組織、陰道和腸組織混合物送公安部進行毒物分析。兩個月後，檢驗結果顯示，唐德清的肝組織中檢出有機磷農藥「3911」成分。
營山警方綜合分析判定唐德清系自服農藥中毒身亡，無犯罪事實發生，不符合刑事立案標準。
警方的不予立案通知書。
記者看到，營山縣警局在給唐德清丈夫出具的一份「不予立案通知書」中稱，他提出控告的楊某故意強姦殺人，「我局經審查認為沒有上述犯罪事實存在，決定不予立案。」
營山警方還將該決定告知了當地清水鄉政府和死者唐德清家人。
後來，唐德清丈夫不服，向該局申訴複議，該局複議後決定「維持原不予立案決定。」
唐的家人還是不服，多次向相關部門反映，稱唐德清系被人強姦後殺害。
營山警方的專案組又對唐德清的屍體進行復析，經過取證、科學技術鑑定以及反覆走訪、調查，對她的死亡事件的認定結論仍為自殺、非他殺，決定不予立案。
死亡結論告知書。
06.進展：經鑑定遺書系偽造？
唐德清的弟弟唐德洪告訴記者，為了進一步弄清姐姐死亡的真相，他們想方設法對遺書進行鑑定。
他說，事後他們翻箱倒櫃，在姐姐家找到一個有些發霉的皮箱，裡面裝有她生前喜歡聽的碟子，還在碟子裡發現姐姐抄的歌詞，比如《杯水情歌》《寬怒》《回來我的愛》等。
2021年4月21日，經唐家授權，湖北宜昌市夷陵區黃花法律服務所委託湖北三真司法鑑定中心，對遺書內容的筆跡進行鑑定，他們提供的檢材是唐德清生前所抄的那些歌詞等。
鑑定稱遺書不是唐德清所寫。
唐家的代理律師是北京康達（武漢）律師事務所律師覃小漁，她告訴記者，今年5月19日，該中心出具鑑定意見稱，遺囑中內容筆跡與標題分別為《杯水情歌》《寬怒》《回來我的愛》的材料中筆跡不是同一人所書寫，遺囑中內容筆跡與開頭寫有「六一的花兒香」的材料中筆跡不是同一人所書寫，遺囑中內容筆跡與落款為「唐德清抄」的材料中筆跡相比對，由於後者字數太少，不具備檢驗條件。
覃律師說，這表明遺書涉嫌偽造。
2021年6月，警方的一份「檢驗情況說明」則稱，遺書為同一人所寫，系真實的。
覃律師還告訴記者，她調查得知，當年唐德清想生二娃，找到計生服務員楊某辦准生證，楊找她借了3萬元，但後來直到二娃出生，准生證都沒給她辦下來，事發前一天，她在街上碰到楊某要他還錢未果。
此事是真是假？記者打算聯繫楊某求證，未果。
唐德清的「閨蜜」楊碧珍曾在一份筆錄中稱，唐生前曾給她聊過關於她叫楊某辦一個生育二胎的准生證的事，說他一直沒有拿證給她。
弟弟唐德洪透露稱，當年姐姐是在姐夫工作所在地的江西躲著生的兒子，回家後一直放在他們家養著。
新聞對話：
這些年來，作為父親的唐書全是如何熬過來的，他為何不下葬女兒，當地政府有沒有要求下葬？2021年8月12日，記者與他展開了對話。
記者：23年來，你女兒遺體不腐成乾屍，原因是什麼？
唐書全：我也感到很奇怪，估計與我們當地的氣候、溫度、濕度等有關。
記者：你守了23年，怕不怕？
唐書全：我自己的女兒，我怕啥呢？
記者：以前唐德清家有4戶鄰居，後來他們情況如何？
唐書全：事發後有3戶外遷，還有一戶重新修了房子，但離得稍遠。
記者：你為何不下葬女兒呢？
唐書全：不是不想讓她下葬，這件事很折磨人，真的，我就想弄清楚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記者：這些年來，當地政府有沒有要求下葬？
唐書全：他們來了很多次，勸我早點安葬，很多村民也勸過我，都被我拒絕了。
記者：你為何要備斧頭和殺豬刀？
唐書全：擔心有人來偷屍，以前曾發生過，被我嚇跑了。
記者：23年來，你一直在守她嗎？
唐書全：我和老伴輪流守，一般是我在守，當我外出時她來守，每天24小時從沒斷過。
記者：你有什麼具體訴求麼？
唐書全：要求警方對楊某一家的筆跡進行鑑定，同時對我女兒開棺屍檢，重新作毒物鑑定，給我們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