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我在河南嵩山少林寺附近看了一場表演,《禪宗少林·音樂大典》。
不喜歡,這種類型的東西,實在不是我的菜。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大多數人如果到少林寺來玩,一定會喜歡這個表演。聲光電,美少女,武術,奔跑的羊群……符合所有一切關於少林的想像。
但是幾個精於計算的朋友搖頭說:開一場,虧一場。
因為沒人,沒有遊客。導遊說:上座率還不到25%。我們十幾個人,在貴賓區包了場。白日裡溫暖的洛陽,在沒有人群的空曠山間,租來的厚實的軍大衣也抵擋不了山里倏忽來去的山風的冷冽。
本當人山人海的龍門石窟,少林寺,白馬寺,隋唐古城,俱都冷冷清清。
每過一地,我都忍不住在想,那些賓館、民宿、飯店、車船、腳夫、茶室、商城,那些只想著茶米油鹽醬醋茶的尋常人家,他們過得還好嗎?
01
雲南省瑞麗市長尚臘邊很硬氣,在回答澎湃新聞的採訪時說,我們不需要外部援助。
至於網友在各個社交平台中說到的困境,尚市長說,你們還是關注官方的吧,那個(些)是私人的。
瑞麗終於被看見,確實因為兩個非常私人的帖子。
10月26日,一個署名為林零七_7的網友,自稱是來自瑞麗的學生,說道這個地處邊陲,在公眾心中幾乎毫無存在感的小城市,在3次的封城隔離中,已近崩潰。
「林零七\_7」的微博(圖/微博)
3月31日,第一次封城,27天;
7月4日,第二次封城,20天;
8月3日,第三次封城,直至今日。
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出不來。她已然在外面一年,無從見到家人。
人倫慘劇四處發生,老人走了,也送不得。
因為隔離,許多人自然也就沒有了工作,但也得不到補貼,生計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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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離開的人,還需要自費隔離。而隔離的條件,也是差強人意。
7月份,我看到過一個視頻號,幾個緬甸華僑小姐姐,遠征軍的後代,也面臨被清理回去緬甸。這個帖子中,也談到緬甸華僑即將被驅趕。
在其它的一些帖子中,瑞麗已形同空城,50萬的居民,僅存10萬。而《中國慈善家雜誌》的報導中,有一位瑞麗官員說,這太誇張了,「20萬還是有的」。
還有一個帖子,就是10月28日成為熱傳的前瑞麗副市長戴榮里的稿子《瑞麗需要祖國的關愛》,說道瑞麗五次封城。
戴榮里的文章,其實並沒有個案,也沒有數據,不過痛心於邊境城市所承擔的國門職責,城市財政的匱乏與枯竭,以及上萬電信詐騙者尋求自首而不得的政治困境。
尚市長回應澎湃說道:戴榮里給出的,是四五年前的資料。
我聽不懂市長大人的意思。戴榮里的問題是疫情所導致的困境與崩塌,在2020年之後;而如果四五年前,那麼戴文所說,全是美麗與英雄,難道市長是在否定瑞麗的這些卓越嗎?
中國向來有言,「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而現代社會治理的重要原則,便是形成一個有效的社會救助網絡。拒絕外界求助,究竟出於什麼心理?更何況,即便認同瑞麗官員所提供的數字,一個50萬人口城市,逃亡了30萬,難道還不足於說明這個城市,已瀕臨溺斃?
清朝的雍正皇帝曾經怒斥那些罔顧災民的官員「是何心肝!」眼見自己城市的居民,陷入重重困境,而侈談「保障民生」的官員,是何心肝?
02
陷入困境的,非僅瑞麗一城。
10月3日,伊犁發現2個無症狀感染者,3個小時內,封城。
10月24日,有人發布了一篇文章,《伊犁21天》,描述封城狀態中的生活。
直至今日搜索新聞,查看不到任何有效信息:封城中的人們,以及何時解封。伊犁人怎樣了,他們生活得可好?
伊犁消失在新聞中。
10月17日,西安發現兩名感染者,曾在內蒙古額濟納旗旅遊。當天,額濟納旗封城。
一個3萬居民的城市,突然發現,留下了9412名的隔離者。微信公眾號《基本常識》,幾天前寫了一篇文章《額濟納不是防疫不努力,是真的窮到揭不開鍋》。
這真的是一個基本常識了。一個負擔3萬人的公共財政,突然要養活增加了的1/3人口的吃喝拉撒,資源、設備、醫療,乃至食物,如何負擔得了?
瑞麗、伊犁、額濟納旗,這些原本只有在我們的長假規劃中才出現的地名,這些原本是我們風光旖旎,浪漫脫塵的想像之地,突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多少有些令我們難以釋懷。
從10月17日起發端的這一輪疫情,已經襲擊12省市,這一次,全部在中西部地區,那些在前幾輪疫情中相對平靜、無辜的地區。
他們都是沈從文美文中的「邊城」:寧靜、柔美、無辜。
邊城淪為災區,卻比之那些中心城市,更加苦楚難言。
他們之所以是邊城,是因為地處偏遠,與世無爭。平日裡百無聊賴,都等待節假日裡爆發一次短期的旅遊高峰,以貼補日常拮据的生存。
當他們為疫情所襲擊的時候,情形更加酷烈,關注更加稀缺,而日常更加苦痛。
瑞麗發出的,不過是痛楚難當的呻吟;伊犁21天的風輕雲淡,是難以承受的生與存的輾轉;而額濟納旗的窮困潦倒,更是計無所出,不知所措的難堪。
可是生活在那裡的人們,不過在媒體與自媒體的流量雄文中瞬間沉浮,關注過去之後,他們依然在呻吟、掙扎、無助、吶喊。
但無濟於事。因為他們原本只配三五天的關注。
因為他們不是中心城市,沒人會給予無限的關愛。流量是昂貴的,關注是昂貴的,同情也是昂貴的。
可是這12省中,還有多少的吶喊與嘶吼與求救與哀告,不曾被聽見?
03
我在這幾個月中,一直在使用一個不嚴謹的說法:中國現在是在轉著圈封城。
一個省份一個省份,一個城市一個城市轉著圈。
為什麼會這樣?
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因為中國在過去40年裡,不僅國家走出了封閉與孤立,城市也已經走出了封閉與孤立。
前現代社會裡的多數城市與區域,都是自給自足的經濟體系。經濟的小循環,與交通物流的閉塞,使他們能夠維持城市與居民的不假外求。
但40年的改革開放之後,市場的依存與分工,已經逐漸形成。每個城市,在自我的優勢資源放大之後,變成了單一功能型的城市,因此逐漸形成了特徵鮮明的城市分工。
在日常狀態中,國家常常鼓勵城市形成分工與特色,自然是十分正確的,通過比較優勢的放大,能夠給城市帶來巨大的發展福利。例如,旅遊城市、工業城市、小商品城市等等。他們可以甩掉能夠替代的產業包袱,從而專注發展單一產業。
糧食、物資、醫療,自然都是可以被許多特色城市甩掉的「包袱」。
瑞麗、伊犁和額濟納旗,都是旅遊型城市。而旅遊型城市,註定了他們在物資與資源上,嚴重依賴外部地區。為什麼這些城市一旦陷入封城境地,便會極其悽慘,恰恰在於他們的物資儲備,是嚴重不足的。
他們還將面臨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未來生活的困頓。
一天不開放,他們的生計都會成問題。他們不僅依賴外部區域提供資源,而且依賴外部遊客,帶來生存資源。
他們比任何人都需要開放,但是他們卻有同時比任何其它地區都要脆弱。
幾乎所有的現代城市,都在某種程度上,在某種資源上,在某種物資上,在某種生存本質上,需要外部的資源、技術或支持。
只要城市或地區的「社交」存在,疫情傳播就是防不勝防的。
這就註定了,在當下的清零政策中,轉著圈封城,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04
早在8月20日的時候,有人提出,當中國的疫苗接種率達到80%的時候,就可以實現有效的「群體免疫」。
而到10月15日,隨著疫情的不斷反覆,與新型病毒的不斷演化,國家傳染病醫學中心主任、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也已經提出,疫苗接種的目標已經轉變,現在疫苗接種已經無法完全阻擋疾病的傳播,疫苗接種的目標主要是把疾病的危害性降到最低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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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為,在疫苗普及接種的情況下,一些國家的病死率已經下降到相當低的水平,逐漸選擇帶疫開放。
這些權威人士,不約而同指出的方向是:在疫苗的保障之下,有限的開放是可以實現的。
前面已經談到,現代社會的核心,是總體市場的分工,專業化,與彼此之間的依存。
現代社會的一個基礎理念,就是社交與交流。城市封城,便是城市社死。個人社死,不過是個體遭殃;而城市社死,便意味著整個城市及其居民淪入生存與發展的困頓。
因而,現代公共衛生體制,所討論的,是為大多數居民或公民提供衛生機制。這種公共衛生機制,未必以消滅疾病為目標(那更是醫療科學或研究的目標),而是保障與防止疾病成為公共性的問題。因此,它的目標更在於控制,而非消滅。
這是一個更加實際的原則:因為現代社會的流通性存在,使消滅極其難以實現,而資源的有限性,決定了過高目標實現並不現實。
現代社會在類似新冠的傳染病中顯示出它的阿基里斯之踵:因為世界之間的連接給病毒傳播提供了溫床。
但它也並不是全是弱勢。
因為社交與交流的存在,所以一旦預防治療的手段出來之後,便能夠迅速擴散與傳輸,例如疫苗,例如特效藥。
還有經驗。一個城市的防治經驗,應當快速可以演化成一套機制與程序,推廣普及成為其它城市的機制與程序。
接下來便是聯防聯治。因為整體市場與區域彼此依存,因此一個城市在傳染病中的興亡常常影響另外一個城市的興亡,因此,省市與省市之間,城市與城市之間,甚至國家與國家之間應形成聯防聯治,而非各自為政,以鄰為壑。
再有便是資源分配。即便是北上廣這樣的超大型綜合城市,也難以實現資源的完全自足,而需要來自全國與全世界資源交流與交換。
現存確診(圖/鳳凰網)
在以上原則之中觀察,便會看出瑞麗地方官員之無知與無情。它既不要別人的援助,便也不會提供援助給別人。例如驅逐華僑,例如拒絕緬甸人員的歸來,都是前現代社會閉關鎖國,孤島政治的方法論。
疫苗的普及;不斷進步,來自全世界的疫苗與治療方法與藥物的交流與交換;形成聯防聯治的快速反應機制,乃是當下對待新冠疫情全球變化形態的方法。
簡單地說,有條件的群體免疫,帶疫開放,已經成為了一個必須提上議事日程的選項。
以孤島抗疫、轉圈封城和拒絕救援的方式,國家與城市能否抗疫成功未為可知,而國民與市民,在這場焦土抗疫中,日益困頓,民生日蹙,是一個必然結果。
在疫苗、治療與方法論已經全然具備的前提下,瑞麗也好,伊犁也好,額濟納旗也好,都已經不必再承受這樣的苦難了。
張文宏,建立的基礎都是現代公共衛生機制,都是我們這個國家最為睿智、專業與負責的專業人士,現在,我們是該認真聆聽他們的教誨。
邊城是沉默者,快要溺水時,也只能發出微弱的呼救。
而現代社會的目標,就是不應當讓任何一個沉默者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