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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縣城成為 「擺拍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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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有一個地方像福建霞浦一樣,因為成熟的擺拍產業而出名。在這個被稱為‌‌「擺拍勝地‌‌」的縣城裡,灘涂、榕樹以及人——都能成為拍照的道具。

這個人口只有56萬的縣城每年接待至少十倍數量前來拍照的遊客。當地人津津樂道的一個說法是,連計程車司機都對相機和參數了如指掌。在這裡,沒有‌‌「景點‌‌」,只有‌‌「攝影點‌‌」;導遊叫‌‌「攝導‌‌」,他們會默認遊客都是來拍照的。當地一位攝影協會的領導說:‌‌「來霞浦不攝影,你還能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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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早上,母牛逃跑了兩次。

七十歲的‌‌「挑擔模特‌‌」曹美玉剛把牛牽出來,母牛突然發力,帶著小牛向公園外跑去。後來在遊客正圍著榕樹拍照的時候,母牛第二次‌‌「罷工‌‌」,朝坡下跑去,人群被嚇開了一個口子。扮演農夫的程天禾不肯放開繩子,被拉著往前跑。一旁的幾位男人一起上來幫忙,母牛才不跑了,但也犟著不肯走回榕樹底下。

但牛的逃跑並沒有影響到人們的心情。程天禾跟牛對峙的時候,老年攝影班的阿姨學員們一哄而上,爭搶著跟榕樹合影,此起彼伏的‌‌「讓一讓,先讓我拍張照‌‌」的聲音蓋過了牛的叫聲。

這裡是福建省霞浦縣的楊家溪,一個攝影師們提起時總要意味深長感嘆一句‌‌「那個著名的擺拍勝地‌‌」。十一月的這個清晨,連日陰雨的霞浦剛剛放晴,楊家溪大榕樹底下又迎來了兩撥客人。第一撥客人2019年的時候來過一次,拍的照片拿回去在單位組織的攝影比賽上拿了獎,這次想回來再拍一次。第二撥客人是老年大學攝影班的學員,浩浩蕩蕩從大巴上走下來。

楊家溪榕樹下的‌‌「水牛擺拍‌‌」是霞浦擺拍生意最早開始的地方。從十多年前起,這裡幾乎每天早上都要上演農夫在煙霧中牽著耕牛勞作的畫面。關於‌‌「水牛擺拍‌‌」生意的緣起,村民們講出來大同小異——有一天,山上有個放牛的老人路過大榕樹,那天正好起霧,一位路過的攝影師拍下了這個詩意的畫面,後來這張照片在國際比賽上拿了金獎。獲獎以後,攝影師們聞訊而來,想留下同款照片的他們需要當地村民‌‌「配合一下‌‌」,於是逐漸地,從‌‌「配合‌‌」中衍生出了一門生意。四面八方的攝影師來到霞浦,又帶走幾乎相同的照片。

‌‌「水牛擺拍‌‌」需要三個角色:牽牛的農夫,挑擔的阿婆,以及燒煙的——要複製那張獲獎照片,除了農夫和牛,還需要通過燒煙複製起霧的清晨。

李燕子是那個負責燒煙的。她每天早上都會提著柴火和一桶水來到榕樹幹後面燒煙,她是幕後人員,需要確保自己不會出現在鏡頭裡。燒煙也是個技術活,柴火要揀濕的,燒出來才會有煙;起明火的時候,要潑一點水上去;那把巨大的蒲扇始終在手裡,用來控制煙的大小和方向——有些攝影師喜歡煙霧薄一點,拍出來的照片更自然,也有攝影師喜歡煙霧厚一點,那樣更有意境。

這是一個小而穩固的‌‌「團隊‌‌」,程天禾、曹美玉和李燕子都來自附近村的程姓家族。其中,‌‌「核心資產‌‌」——牛是程天禾的,因此,每場300元的收費他要拿走200元,剩下的100元由挑擔的曹美玉和燒煙的李燕子兩人分。

眼下受旅遊業的影響,榕樹下的生意不太景氣,但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有四五場拍攝。旁邊的民宿老闆每天目睹這一切。小時候他就在榕樹底下玩耍,再大一些,覺得人生的願望是去上海那樣的大城市玩一玩,沒想到人到中年,那些曾經讓他羨慕的‌‌「上海人‌‌」扎堆湧進了他生活的這個小村子,以及整個霞浦——這個小小的、無名的福建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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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霞浦,當地人津津樂道的一個說法是,連計程車司機都對相機和參數了如指掌。這個人口56萬的縣城每年接待數十倍於當地人口的遊客,但霞浦沒有‌‌「景點‌‌」,只有‌‌「攝影點‌‌」,攝影點的線路和標識填滿了路邊的指示牌和公共汽車背面的廣告位。到霞浦的遊客會被默認都是來拍照的。當地一位攝影協會的領導說得直白,‌‌「來霞浦不攝影,你還能幹什麼呢?‌‌」

2017年,霞浦縣觀光局曾經專門出過一本《霞浦攝影指南》來介紹霞浦的28個攝影點,每一個攝影點的位置、最佳拍攝時間、交通方式甚至是拍攝方法,都給列得清清楚楚。

霞浦的攝影點分散在縣城的四周,現如今,霞浦已經有了成熟的東南西北四條攝影線路。攝影團通常是五天四晚的行程,報價三四千,導遊會強調,‌‌「純攝影團,不購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攝影點包括:東線的北岐灘涂、三沙東壁、小皓灘涂、楊家溪;南線的沙江S灣和半月里村;西線的鵝灣紅樹林(近幾年很受歡迎)。

出過什麼拿獎的片子,是決定霞浦的攝影點出名程度的第一要素。2002年,沙江S灣的一張片子在國展上拿了銀獎,‌‌「攝導‌‌」陳伏容一直到今天都還記得清楚。在楊家溪,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來這裡的攝影團就會帶來一些獲獎的消息,有時候是金獎,有時候是特等獎,村里人從來不記得比賽的名字,但會發自內心認同‌‌「模特了不起‌‌」,有遊客來問,就會把模特指給遊客看,‌‌「那是獲過獎的模特‌‌」。

在霞浦,像程天禾、曹美玉這樣的身份有一個專門的稱呼——模特。模特是擺拍產業里的中堅力量,每一個‌‌「攝影點‌‌」都有自己的模特。這些模特原先可能是漁民、茶農、家庭主婦……在霞浦擺拍產業發展的這十多年裡,他們完成了謀生方式的轉變。

江連水是北岐灘涂攝影點的漁模,住在附近的北岐村。北岐村不大,常住人口只有1000出頭,在村裡的麵館問起‌‌「漁模‌‌」,麵館老闆瞬間就能意會,然後撥出電話打給江連水。做漁模以前,江連水當了大半輩子漁民。從大海里討生活自然是艱辛的,而且,一個明顯可感的變化是,魚越來越少了——幾十年間,他打漁的範圍從家門口不斷往外擴展到了遠海。因此,當有一個換種活法的機會擺在他眼前的時候,他沒有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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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漁模之後,江連水還和以前一樣穿著漁民的衣服,拿著漁網,但再也不用真的捕魚了。他要做的就是在太陽升起的那十幾分鐘裡,在灘涂地里走來走去,作為別人照片裡的點綴。

如今,所有的表演在第一批攝影師的訓練中都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在半月里村的畲族文化攝影點,89歲的模特鍾嬌蓮每天需要反覆做的是:從家門口走出來,邁過門檻的時候,把自己定格一下,給攝影師留足按快門的時間;洗臉的時候,用‌‌「0.5倍速‌‌」將手帕在臉上擦一圈。

攝影師喜歡‌‌「有經驗‌‌」的模特。‌‌「攝導‌‌」(霞浦也沒有‌‌「導遊‌‌」,只有‌‌「攝導‌‌」)也是如此。客人大老遠來一次,最重要的是確保他們拍到完美的照片,因此模特面對鏡頭的經驗是至關重要的。在半月里村,鍾嬌蓮和畲之香就是兩位受到認可的‌‌「有經驗‌‌」的模特。

鍾嬌蓮和畲之香剛做模特的那幾年,一天能接待十多個攝影團,收入少則六七百,多則上千。而那一年,村里家家戶戶還在靠採茶過活,年收入不過兩三萬。村里時有眼紅的人,說錢都被她們兩個賺了,畲之香的丈夫——也是半月里村的村幹部——雷其松便讓村裡的婦女們也梳好頭,穿上畲族衣服,在村口一排一排坐好,等待攝影師來挑選,但攝影師們寧願排長隊等待鍾嬌蓮和畲之香,也不願去找新模特。

模特反過來也喜歡‌‌「有經驗‌‌」的攝影師,‌‌「有經驗‌‌」的模特會在熟練掌握了拍攝套路之後逐漸掌握更大的話語權。現在在攝影師面前,畲之香就更像是那個掌控全場的角色。她會在心裡把攝影師劃分等級,她喜歡那些按快門果斷,一兩次就能拍到標準照片的攝影師,最怕的是那些初學者,永遠調不到合適的參數,她的表情卻要一直保持著,直到笑容僵硬。

十多年來,不同‌‌「攝影點‌‌」的模特人選一直保持穩定,儘管這份工作既沒有編制,也不簽合同。除了攝影師青睞熟手這個市場原因之外,宗族文化也在發揮著作用。

在楊家溪榕樹下挑擔的曹美玉能夠有這份工作,是程氏整個家族開會決定的。最初,挑擔的是族裡的一位年近九旬的阿婆,後來她的身體實在吃不消了,決定‌‌「讓位‌‌」。為了選定接班人,趁清明節放假,程氏家族的人聚在老家,專門開了會,來商定誰有資格接班。最終,‌‌「媳婦‌‌」曹美玉勝出了,而另一個原本等著接班的‌‌「女兒‌‌」落選。族裡的人覺得,嫁了人就是外姓人,因此,族裡的‌‌「女兒‌‌」沒有接班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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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隨著擺拍產業而誕生的職業是‌‌「攝導‌‌」。‌‌「攝導‌‌」可以理解為傳統意義上的導遊在擺拍這個垂直領域的進化版。一個合格的‌‌「攝導‌‌」,要熟悉潮汐時間,能夠規劃攝影線路,最好還能和客人一起交流攝影知識。

霞浦沒有什麼像樣的公共運輸,景點又四散在離縣城二三十公里的地方,外地人來到這裡,只能依賴司機開車。因此,開車帶路、攝影指導一條龍服務的‌‌「攝導‌‌」有著廣闊的生存空間。

馬朝武是我在霞浦認識的第一個‌‌「攝導‌‌」。他首先帶我去了小皓灘涂,最佳拍攝點在小皓西山上,從一堆亂石處找到上山的路往上爬就是。我們抵達的時候,另外一個‌‌「攝導‌‌」正在幫他的客人調試設備。等待位置被騰出來的間隙,馬朝武開始給我上課。

在這裡,拍照有著規範的標準,如同流水線上的產品。比如灘涂拍攝,目標是有水流的沙灘,有太陽的時候,水流會反射金色的光芒。當我的鏡頭對準遠處的小孩和大海,馬朝武有點恨鐵不成鋼地教育我:‌‌「拍那個幹什麼,來這裡就是要拍灘涂的。‌‌」

也許是看見我的相機調的自動擋,他毫不客氣奪過我的相機,開始給我演示。‌‌「這個是IOS,這樣是過曝了,這樣是過暗,這個是調光圈的……‌‌」隨後,他把相機又丟回給我,繼續叮囑道,‌‌「一定要多練習。‌‌」

馬朝武是霞浦的第一批‌‌「攝導‌‌」之一。2008年,他的工作還是穿梭在霞浦的各個賓館,給人送換洗床單。他發現賓館裡經常出現拿著照相機的客人。他那時還不知道,霞浦的灘涂攝影在國際上已經小有名氣,好幾張照片獲了獎,攝影師們蜂擁而至,想要帶走更多可以獲獎的照片。

知道了這些背著長槍短炮的客人為何而來之後,馬朝武不理解。在他們當地人眼裡,灘涂就是泥巴,泥巴有什麼好看的呢?但這絲毫不妨礙馬朝武發現商機,他辭掉了原來的工作,加入攝影協會開始學攝影。

如今,霞浦光攝影協會就有三個:霞浦民俗攝影協會、霞浦藝術攝影協會、霞浦攝影家協會……在霞浦成為國際灘涂攝影基地的過程里,霞浦縣攝影協會主席鄭德雄是一個重要人物。他是本地最早拍攝灘涂並獲獎的攝影師,他早年發在《中國攝影》《大眾攝影》等雜誌上的照片為霞浦帶來了最早的旅行攝影觀光客,而初期本地‌‌「攝導‌‌」的攝影入門也都得益於他——他的教學方式是帶學員們到當時幾個已經被發掘的最佳攝影點,請模特給他們練習拍攝。很多模特最初也都是被他帶到了這個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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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攝影師踏足的地方,就會有生意。霞浦人深諳這個道理。

最先被搶占的是各個攝影點的攤位。畲族文化攝影最火的那幾年,賦閒在家的老人和婦女紛紛把茶葉、橘子和柚子拿出來賣,沿著台階從山坡上一直擠到村口,惹得六公里外的溪南鎮城管都要上山來管一管。

楊家溪的榕樹底下,四季柚統一賣五塊錢一個,競爭太大,攤主們只能靠更加熱情的吆喝吸引顧客。她們先是熱情地問遊客要不要拍照,並提供拍攝攻略,比如拍水牛最好的位置是樹樁前,拍鵝的時候一定要開連續拍攝,但最後,話題都會被繞到‌‌「要不要來一個柚子‌‌」上。

杜雪豐也是程家的媳婦,2019年,挑擔的阿婆腿摔了,同族的杜雪豐臨時被拉來頂替了幾天。後來阿婆的腿好了,她把工作還給阿婆後,有了一個想法。她想,既然那些城裡來的攝影師喜歡拍牛,也一定喜歡拍別的動物。她想了兩種動物——鵝和孔雀——然後跑去問鄭德雄的意見,得到的回答是,‌‌「鵝吧,鵝土氣一點,城裡人喜歡這些土裡土氣的東西。‌‌」

她一口氣買了五隻鵝,在這裡開始了新事業。現在,她的形象是趕鵝姐。她給自己編了兩個麻花辮,又在網上買了一些衣服,平日裡她總喜歡穿那套紅色的花衣服。她趕鵝的照片被印在了公園門票上,也被印成海報,掛在公園裡,成為一個新的攝影項目。海報旁邊緊挨著的是水牛拍攝的海報,上面寫著‌‌「楊家溪榕楓公園水牛攝影國際網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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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比牛更‌‌「動態‌‌」,展翅的時間也只有幾秒,不像牛那麼好拍。要讓所有的攝影師都拍到滿意的照片,杜雪豐就得一遍遍把鵝趕下來。快到攝影師們面前的時候,杜雪豐會歡快地跳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習慣鏡頭的,和鵝在一起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完全把情緒沉進去了,就在那個點上,她覺得應該跳起來。杜雪豐覺得這群鵝通人性,有時候,她會跟鵝說話,‌‌「這一趟好好飛,拍完就自由了‌‌」,結果那一趟,鵝真的飛得很配合。

很多客人跟杜雪豐說,很喜歡她趕鵝的感覺,尤其穿上那件花衣服,黑布鞋,再編個麻花辮,是真正的農村氣息。杜雪豐總結,賺錢是要花心思的,不能一味模仿別人。那個等著接挑擔阿婆的班但未能如願的女孩後來看杜雪豐開始趕鵝,也拉來了一群羊,可惜羊群實在和大榕樹格格不入,幾個月里鮮有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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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浦可能是政府規劃里提到攝影最多的縣城(城市)。霞浦縣的十三五規劃里,專門提到‌‌「完善提升現有攝影點基礎設施建設,充分挖掘、開發新的攝影資源……打造集攝影創作、文化交流、作品展示為一體的霞浦國際灘涂攝影創作基地……‌‌」

在霞浦攝影產業發展的十幾年裡,當地人想方設法搭上攝影這趟快車,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場製造景觀的遊戲裡來。

雷其松第一次聽說霞浦成了著名攝影點的時候是2001年,此前,他已經在半月里村做了許多年的畲族文化保看護作。他去縣裡打聽了,外來的攝影師們拍灘涂,也拍漁民勞作,總之是一些原生態的景象。他暗自琢磨,畲族也挺適合拍照的。他買了相機,讓妻子和族裡的長輩穿上畲族傳統服飾,在民居前拍了一組照片,托人遞給鄭德雄,請求他下次也帶人來半月里拍拍照。

半月里最終成了一個新的攝影點。而且,由於霞浦的其他攝影點都對時間和天氣要求極其嚴格(例如楊家溪的最佳拍攝時間是早上七點到九點半),半月里的畲族人像攝影不受天氣光影變化的影響,半月里村漸漸成了攝影團青睞的地方。

有了攝影團之後,首先需要的是停車場,許多村子自建了停車場,普通小轎車收費十五塊錢一輛。

隨後被盯上的是高點。無論是灘涂攝影還是拍攝日出日落,高點都是至關重要的。小皓灘涂的攝影點在西邊的山上,據說早年間,來攝影的人自己開路上山,山主深受其擾,再後來,乾脆建了一個攝影點,上山收費10元一人,理由也很合理:我的山上種了很多名貴藥材,隨意上山踩壞了怎麼辦?

如果沒有山頭,也能人為製造高點。沙江村以拍攝S型灣的紫菜杆而出名,2016年甚至出現在了里約奧運會的宣傳片裡,沙江S灣從此成了霞浦之行的必打卡點。前幾年,攝影師們來到沙江村,沿著山坡一直走,發現村裡的最高點是學校的教學樓。但能否進去拍照,要看守門阿姨的心情。當時還在開旅行社的俞健敏銳地發現了商機,他賣掉了旅行社,聯合村裡的宗族親戚,湊齊了四百多萬,在家族的宅基地上蓋了一棟專供拍照的高樓。

那是一棟完完全全的毛坯樓,中間幾層樓至今還堆砌著建築材料,樓梯的地板和扶手只安裝了一側的,但這絲毫不影響這棟樓成為一個地標性建築。它唯一的作用是供人爬上七樓,站在村子裡的絕對高點上,拍攝前方的S灣水域。而那些氣喘吁吁爬上七樓的人,站在樓頂往後方望去,會看到一個更魔幻的景象——還有另外一棟高樓藏在村子裡,外觀金碧輝煌的樓頂上拉著橫幅:全方位電梯民宿攝影樓。

俞健放棄了其他的工作,專心成了一名守樓人。疫情之前,每天有上千人光顧這裡。下午五六點的日落,攝影師們甚至會提前三個小時來給三腳架占位置。但人還是擠不下,俞健後來又在樓頂搭了一排鷹架。

鹽田鄉的鵝灣紅樹林景點也是被製造出來的。攝影師陳紅和朋友們承包了一個山頭,供人拍照。從山上看下去,紅樹林的樹冠露在水面,偶爾會有出海的漁民划著船經過,宛如一幅水墨畫。紅樹林攝影點建設的成本超過40萬,但只鋪了煤渣停車廠,建了一個勉強算門的入口,陳紅把主要的心思和成本花在了布置攝影道具上。對於一個攝影點來說,景色好看、能拍出好看的照片才是唯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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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擺拍?拿著這個問題去問當地人,尤其是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大概率會得到相似的答案:‌‌「同樣是影像藝術,電影才是最大的擺拍,為什麼我們不能請模特擺拍?‌‌」

但這種回答很多時候也許只是一種託詞。行內的人都心知肚明,由於擺拍痕跡過重,許多攝影點都已經被國內外的攝影比賽列入了‌‌「黑名單‌‌」。一位‌‌「攝導‌‌」在楊家溪水牛擺拍攝影點戲謔道,以前這兒拍的照片拿回去輕輕鬆鬆就獲獎,現在遞上去,評委看都不看。

‌‌「攝導‌‌」陳伏容年輕的時候迷戀攝影師盧廣——其實現在也是。盧廣拍攝被污染的土地,拍工廠煙囪里冒出來的黑煙,拍污水排放口死掉的野鴨子,拍塵土漫天裡一手騎著電動車、一手捂住孩子口鼻的父親。那些照片看得他淚流滿面。他理解的攝影,是一張照片結束了越戰。但這些話,他從來沒有跟客人講過,‌‌「來霞浦玩的人都是來玩的,別人好好玩,我講這些不合適‌‌」。帶團二十多年,陳伏容給自己定義,‌‌「純是換口飯吃‌‌」。

但是,成就感也不是沒有。他至少教會了許多老人重新體會到記錄生活的樂趣。來霞浦拍照的攝影師更多的是‌‌「老法師‌‌」們。‌‌「老法師‌‌」是攝影圈的一個說法,簡單地說,就是一群五六十歲的民間攝影愛好者。他們裝備專業,看起來很有攝影師的范兒,但其實許多人是退休之後才剛開始學習攝影的。在拍攝現場,陳伏容最常聽到的問題是:‌‌「陳老師我這個參數要多少?‌‌」‌‌「我開這個模式可以嗎?‌‌」

同行的《人物》攝影師尹夕遠早些年曾做過一份在攝影網站寫教程的工作,通俗一點來講,‌‌「就是騙老法師們的‌‌」。尹夕遠理解‌‌「老法師‌‌」們的需求,他們想要的是最大眾化的美,體現在攝影上,就是一張能獲得最大限度認可的照片。‌‌「答案已經放在這裡了,你去考試的話,當然希望一步就看到標準答案長什麼樣子。‌‌」

而像霞浦這樣的地方,就長著‌‌「標準答案‌‌」。尹夕遠總結這些成熟的攝影點,最大的特點就是‌‌「很難拍得難看‌‌」。矮山橫亘在海面上,不會擋住日出,但又會在視覺上形成一種非常好看的層次感,再加上晾曬紫菜的架子形成的結構和紋理,以及漁模的點綴——景都布好了,拍就是了。

陳伏容始終不願意苛責霞浦的擺拍產業。他認為,更重要的是,攝影實實在在改變了霞浦人的生活。他認為,霞浦發展攝影產業,最重要的是帶來了更多的就業機會,把很多人從繁重的體力活中解放出來。

江連水所在的北岐村,以前有17艘漁船,現在只剩7艘了。少了的這10艘都跟江連水一樣,從海里退回了岸上。除了做模特,更多的是開民宿。自己家的房子拿出兩間房來收拾下,給客人做做飯就行了。

賺錢的危機感刻在了霞浦人的骨子裡,從未消散。走過霞浦的村莊,留守農村的婦人們坐在家門口,手上都抱著一大沓袋子,給工廠的袋子加工穿繩子。每一天,曹美玉都在等待客人的間隙給袋子穿繩,穿好繩子要30秒,一個能換5分錢。一天干下來,她能掙個15塊。

眼下正是柚子成熟的季節,杜雪豐常常在拍照的時候接到上門收柚子的電話,一結束拍攝,就急忙把杆子交給女兒,讓她把鵝收起來,自己則火急火燎跑下山去稱柚子。五年級的女兒也很機靈,她熟練地把鵝趕回窩裡,‌‌「杆子朝哪裡指,鵝就會朝哪裡跑‌‌」。

這兩年,疫情對旅遊業造成了毀滅性打擊,靠著攝影發家致富的人們也迎來了這幾年裡最大的一個危機。畲之香感嘆,‌‌「總覺得好日子還沒過幾年呢‌‌」。

畲族博物館已經很久沒有迎來大撥大撥的攝影師了。從前遊客多的時候,鍾嬌蓮會去坡上,和畲之香做組合模特,但現在,她一個人坐在山坡下,穿著紫色棉襖到處曬太陽。畲之香一個人守著博物館,到了下午三點,她覺得不會有人來了,起身把屋子裡播放宣傳片的電視給關了,省電。

一年前的媒體採訪里,江連水講起自己做漁模,要做到做不動的那天——在灘涂地里走路是費勁的,泥巴會沒到他的大腿根,每一步都要把腿拔出來,他已經70多歲了,這個動作變得費力了。疫情的到來讓他提前退休了,現在,他又重新回到了海上,靠著每天拉人出海遊玩賺錢,一人20塊錢,湊夠五個人就能出海。

離開霞浦的時候,新的潮水季節來臨了,霞浦周邊幾個縣市的觀光客讓這裡恢復了一些生氣。虞公亭大橋上又擠滿了拍日落的人。如同行的《人物》攝影師所說,攝影都是貪婪的,是要把一個本來會流淌過去的時間據為己有。這一次,他也沒有忍住誘惑,加入了其中,在按下許多次快門後,感嘆道:‌‌「在霞浦,人人都忍不住成為老法師。‌‌」

(程天禾、曹美玉、李燕子、畲之香、陳紅為化名)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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