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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人聶紺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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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的某一天,公安部胡風專案組的兩位外調人員,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找聶紺弩了解胡風的情況。聶紺弩當時正在住院治療,出版社便安排劉文忠陪同外調人員前往。

劉文忠知道聶老的脾氣,在路上就向兩位外調人員吹風,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劉文忠說,聶紺弩是文藝界的名人,左聯時期的老作家,1957年之前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因右派問題去過北大荒。文革中因寫詩罵四人幫被人告發,以現行反革命罪押送監獄,經法院宣判為無期徒刑,在山西服刑多年。1976年因特赦釋放回京。起初只給每月18元生活費,平反後,恢復原文藝二級工資,每月287元,是出版社工資最高的一人,比行政10級的社長嚴文井和總編輯韋君宜還高40多元。他脾氣有點怪,和他說話時要留意點。

果然,外調人員剛開口說,我們是來找您了解胡風情況的,聶紺弩立刻回答說:「胡風我不了解!」

現場突然陷入尷尬,雙方足足沉默了兩分鐘。後來,外調人員解釋說,他們想要了解胡風在日本的情況,目的是為了解決胡風的問題。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聶紺弩這才同意回答提問。

雙方交談中,聶紺弩說了一句驚人之語,他說周揚在1979年開第四次文代會時,告訴他說:「胡風是中國最懂得馬克思列寧主義文藝理論的人,而且是唯一的一個。」

這話分量重了,外調到此結束,一方不再問,一方也不再答。

像這樣的說話,在聶紺弩一生中,常常出現。

1949年7月,在北平召開第一次文代會,聶紺弩和樓適夷作為香港地區的代表,參加了會議。會議結束前,兩人接到通知,某首長要在北京飯店接見他們。到了出發時間,聶紺弩仍高臥在床。樓適夷三番五次催他起床,不被理會,只得動手揭他的被子。聶紺弩坐起身來,睜開睡眼說道:「要去,你自己去。」樓提醒他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了。他一揮手說:「我不管那一套,我還得睡覺。」說完,又鑽進被窩睡覺去了。

樓適夷只得一人去見首長,還得替聶紺弩找理由遮掩。直到會見結束,也沒看見他的影子。

不久,聶紺弩調往北京。大家都知道他脾氣怪,所以安排他的工作單位成了難題。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馮雪峰聽說後表態說:「這個人桀驁不馴,都嫌他吊兒郎當,誰也不要,我要!」就這樣,聶紺弩被安排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與樓適夷成了同事。

他對外聲明說:我這個人既不能令,也不受命,要我做領導工作是不行的。

那時,他一人住在辦公樓後的一個大房間裡。早上,別人都從遠處趕來上班了,他才趿著拖鞋在房門外刷牙,有事還得到他的房間去找他。

在出版社,他平時對很多事毫無興趣,有時開會談到與他無關的事,他會不耐煩地走開;傳達領導講話,凡與他無關的,他就悄悄溜走。

「三反」運動時,他認為自己不管錢,貪污浪費都不沾邊;至於官僚主義,他不是出版社的主要領導,平時與人談笑風生,夠不上官氣,與我何干?但當有人借反對官僚主義攻擊馮雪峰時,他卻馬上站了出來,用犀利的語言將攻擊者駁斥得啞口無言。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聶紺弩任副總編兼古典部主任,主持整理出版了包括《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等古典名著及一批古典文學選本,成效卓著,他自己也寫了幾十萬字的研究論文,成了頗有影響的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家。

他的這種自由散漫,並不影響他的工作。倒是接下來的一系列運動,處處與他過意不去。

1929年,聶紺弩在日本結識了湖北同鄉胡風,兩人從此結下了終身情誼。1955年發生胡風事件,許多胡風分子鋃鐺入獄,鑑於聶紺弩與胡風的關係,他也受到隔離審查。他在一份交代材料中第一句話就說:「我比胡風分子還要胡風分子。」但查來查去,最終也並未找到什麼蛛絲馬跡,卻還是硬給他定了個「留黨察看」的撤職處分。總算沒將他逮捕入獄,在1957年的上半年,又放他回到了出版社。

但沒過幾個月,整風運動轉向,上面將他定為右派,原因是他替妻子周穎修改了一份整風發言,周穎被劃為右派,他也牽涉其中。周穎處理較輕,還保留了全國政協委員身份,聶紺弩卻沒有這樣幸運,在1958年遣送北大荒勞動改造。直到1962年初,經周穎多方奔走,聶紺弩又才回到北京。在周恩來的過問下,他被安排在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任文史專員,負責研究中國古典小說。

此時,聶紺弩已是60左右的年紀,但生活仍毫無規律,有時通宵寫作,有時整天睡覺。當時,在北大荒一同改造的黃苗子也已回到了北京,雖然住家離聶紺弩的半壁街有些距離,但為了查閱美術資料,會常常到聶府借書。看到他生活沒有規律,書桌、床頭、房間四處都是菸頭菸灰,就用一句舊小說的套頭話來形容他:放浪形骸第一,自由散漫無雙。

因為聶紺弩在幾部古典名著方面的造詣,黃苗子給他的書房題名為「三紅金水之齋」,意思是「三國紅樓金瓶水滸之齋」。沒想到卻差點惹下禍患。文革一開始,這齋額首先受到衝擊。這天,幾個戴著紅袖章的造反派來到聶府,指著齋額問是什麼意思。毫無準備的聶紺弩急中生智,回答說:「思想紅、路線紅、生活紅,謂之三紅,金是紅寶書上面的燙金字,水是旗手江青姓的偏旁,因為尊敬,所以下敢直接寫出來。」幾句話說得來人目瞪口呆,但還是一把撕碎齋額,罵道:「你是什麼人?你也配!」

齋額被毀後,聶紺弩跑到黃苗子處報告前後經過,然後說:「將來你另外給我寫幅大的,我裱好後再掛到門廳上。他們還沒有抄掉我的錢,我有錢,幾時我請你吃飯。」

那段時間,聶紺弩與黃苗子來往較多,兩人比較合得來也談得來,說話也就沒有顧忌。黃苗子本身是個好人,但上面將他從北大荒放回北京時,交待給他一個任務,要他監視聶紺弩,隨時匯報他的言行動態。老聶是個很率性的人,有天說到氣頭上,他用了「最粗鄙的語言」罵林彪,還罵了另一個女人。

這話私下說可以,但反映上去,可就是踏踏實實的反革命。1967年1月25日,聶紺弩因「現行反革命」罪被捕入獄。1969年10月,被移送山西臨汾第三監獄,1974年4月被北京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這一次,又是周穎四處奔走,通過曾任山西省法院審判員和時任臨汾監獄典獄長等人的關係,按照「對在押的原國民黨縣團以上黨政軍特人員,一律寬大釋放」的文件,比照聶紺弩曾任國民黨中央通訊社副主任的身份,報經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批准,於1976年10月10日特赦出獄,由周穎從監獄中接回北京。

將近十年的牢獄生活,已經改變了很多。73歲的聶紺弩,被周穎帶著去理髮店理髮。聶紺弩坐上理髮椅後,面對前方,頓時「覽鏡大駭,不識鏡中為誰」。

又過了兩年,形勢進一步好轉,先是法院撤銷原判,宣告無罪。隨即出版社也改正了聶紺弩被錯劃為右派的問題,恢復級別和工資。考慮到已經76歲,給他安排了一個顧問的頭銜。1979年冬,第四次文代會召開,他被選為中國作協常務理事。來年又被補選為全國政協委員。他還是那個性格,每逢開會,總是經常請假。

平素與人交往,聶紺弩都是很隨和的,但一旦發起脾氣來,也足以令人瞠目結舌。有一次,他和周穎的幾個女友下棋,對方七嘴八舌地對付他,他輸了棋,竟然氣急敗壞,大發雷霆,連棋帶盤一起扣到了妻子女友的頭上。

他也如同孩子般貪嘴,時常呼朋喚友,吃遍北京有名的飯店餐館。有次饞癮大發,拖上樓適夷去了一家高級餐館。大快朵頤之後,他突然站起來說:「吃飽了,我走了,你付錢。」便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即便離世,他也與常人不同。1986年3月26日,病床上的聶紺弩想吃蜜橘,妻子剝了一個給他。他吃得高興,連核兒都沒吐,連聲說著:「很甜,很甜。」便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

這個細節,在外孫方瞳的回憶中,卻是另一番景象。方瞳當時就在病房,他的講述應該才是準確的。那天,周穎的侄女周巧順對聶紺弩說:「我給你剝橘子吃啊。」橘子進嘴不一會,聶紺弩就猛烈地喘息起來,眼睛直直地盯著外孫方瞳,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很突然地,就這麼走了。

近年,有人翻出聶紺弩的一首長詩,是1949年2月在香港寫的,題目是《一九四九年在中國》(香港求實出版社1949年7月版),該詩「答謝」章的第三節寫道:「毛澤東,我們的旗幟,東方的列寧、史太林,讀書人的孔子,農民的及時雨,老太婆的觀世音,孤兒的慈母,罪犯的赦書,逃亡者的通行證,教徒們的釋迦牟尼、耶穌、穆罕穆德。地主、買辦、四大家族、洋大人的活無常,舊世界的掘墓人和送葬人,新世界的創造者、領路人!……」

有人說,他是歌頌毛澤東的第一位詩人。

資料來源:

黃樾《狂狷詩人聶紺弩》

劉文忠《聶紺弩逸事》

陳漱渝《一味黑時猶有骨——聶紺弩先生印象》

林天宏《放浪形骸的聶紺弩》

百度百科《聶紺弩》

2022-08-01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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