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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冒冒失失地揣摩著父母的愛情

「一封信」欄目這次徵集到的33封關於「父母愛情」的來信里,像讀者Yang那樣以篤定的語氣講述「父母清澈的愛意」,是其中的一部分。「冒冒失失地揣摩」、「像個透過自家牆縫窺探愛的小偷」,也是很多人旁觀父母愛情的貼切寫照。

愛是沒人能夠了解的東西,而父母愛情可能更難被我們了解。因為距離太近,立場太主觀,或者生活本身稀釋了它。愛情,有時像一部懸疑劇。我們可能要化身為一名情感私人偵探,從日常的縫隙里,情緒的輪動中,發掘、捕捉和辨析:父母是否愛過,是否還愛著,以及他們的愛里包含著什麼複雜成分。

在一些來信里,也有人記錄下父母關係里痛苦甚至崩塌的時刻。但幾乎一致的是,他們主觀上又確認——不管如何,父母之間還是有愛的,甚至是濃烈的愛情,哪怕只有一些蛛絲馬跡。作為孩子的我們,在看待父母愛情的時候,好像統一加上了一層濾鏡。不管我們是否想歌頌它,但我們還是想相信它。

有時,相信什麼,比是什麼,更能支撐我們。讓我們還是繼續相信愛情、相信愛吧。

第一封信

人物君,見信好。

我想講述的是一件關於父母愛情的深埋已久的小事。

大概在我上小學一年級那年,我爸媽有一回在廚房裡吵架,吵得驚天動地。

他們之所以在廚房裡吵,很大一部分原因肯定也是因為怕影響我。當時我家不大,只有廚房位於整個家的角落。那裡還有幾扇明亮的窗戶,窗戶一開,吵架的聲音就不會困在屋內。但他們吵得太兇,我很快聽到了,並且開始坐立不安。

廚房是個比較危險的地方,裡面包含了一個家庭里所有的易碎性和攻擊性的東西,某種意義上,那是一個家庭的軍火庫。也不知我爸媽是怎麼想的,要跑到那個地方去吵。作為一個6歲的兒童,當時的我對爭吵還不具備免疫力,我立刻跑到廚房,輪番拉他們的衣服,哭著說:

「爸爸媽媽,求求你們,別吵架了。」

人的一生總會有一些無助時刻,這應該算是印象里我最早的無助時刻。現在我結婚了,也成為一個吵架高手,所以我也能想像出,當時他們的感受。事與願違,我的阻止,很大程度上助推了吵架,他倆心裡估計都在想同一件事:

「兒子都這樣了,你還在跟我吵,這日子還過不過了?就讓兒子好好看看你的醜態!」

眼睜睜看著劇烈的吵架無法平息,6歲的我選擇了一個奇葩又自毀的方式,我說:「你們如果還吵架,我就不停轉圈,我會轉圈到你們停止吵架為止。」

那時我剛剛在小區的小夥伴之中,獲得了「轉圈王」的稱號。我是如此精通於轉圈,以至於沒有一個人能有我轉得那麼快、那麼久。選擇用轉圈來制止吵架,潛意識裡,我可能也是想用一種更擅長的方式來掌控局面。

很遺憾,我失策了。我在吵架聲中開始轉圈,如同一個舞台上的小丑。他們的爭吵聲,簡直就像在給我喝彩。我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天旋地轉之間,突然,我失去平衡,一頭撞到了家裡的棕色米缸上。

正如我所說,廚房就是一個家庭的軍火庫,還好我撞到的是一個肚子圓滾滾的米缸,要是撞到某些尖銳的東西上,我可能也沒法寫這封信了。當時我就暈了過去,後面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

很多人一說到父母的愛情,浮現在腦海里的可能是兩人扶持或恩愛的場面,但我聽到這四個字,首先浮現的就是這次廚房吵架事件。它如同一個記憶中的坐標,準確地把我釘在天旋地轉的那一年,提醒我關於我父母愛情的底色。在這份愛情中,自然有溫情和關愛的一面,但也有激烈的爭吵,和爭吵中恐懼、無力的自己。

恩愛是愛情的一面,但吵架,無疑是愛情的另一面。

如今回想起來,嚴格來說,他們並不算是吵架很頻繁的父母。後來再吵架,隨著成長,我也有了多種應對方式,比如躲進屋裡聽歌,比如用比他們更大的聲音吼「別吵了」,比如擺出一張嫌棄煩躁的臉。很多時候,你記不清吵架的內容,但能記得身處其中那種焦躁不安,而我,對於這種情緒太熟悉了。

在我長大之後,有時候吃飯,我會跟父母聊起天旋地轉的那一年。但是,他們不約而同擺出一副如聽天書的表情:什麼?怎麼可能?我們家什麼時候發生過這種事?進而,他們甚至會說:「我們什麼時候吵過架?那不過是辯論罷了。」

看著他們如今互相夾菜、相敬如賓的樣子,我除了「無語」想不出別的詞彙。

但毋庸置疑,貫穿於他們愛情之中,貫穿於我成長之中的這大大小小的吵架事件,一定也塑造了我。如此,我在工作和生活里,總被說成是「脾氣很好」「性格穩定」「好相處」,但我深深知道,在我內心深處,一定潛伏著某種激烈的風暴。它與我的成長密切相關。我厭棄它,憎恨它,卻又無法消滅它。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會如此排斥曠日持久的衝突。人和人的爭吵如果一定會出現,那麼我不會迴避,也不會激化,我會千方百計預警它,標記它,解決它。這也是我從我父母愛情故事中習得的一項能力。

那次年少時的旋轉,也給我留下了生理上的缺陷——我再也不能轉圈了。時至今日,只要我原地轉一圈以上,我的世界必然天旋地轉。這也是為什麼,有一年我看到春晚上,火了一位轉了4個小時的小彩旗,別人看到的是她的美,而我看到的,是我逝去的少年。

編輯部回信

蘇東:

你的信寫得很像一個短篇小說,煙火氣瀰漫而潛藏殺機的老式廚房,惶惑的試圖用轉圈化解父母矛盾的孩子,看似平靜而經不起推敲的大人,被三言兩語打散的記憶……裡面大概是在你身上打下深刻印記又在時光里必須緩慢消化的傷痕。

我想起自己最初的記憶,是一些畫面,包括鄉村小學苔蘚密布的青磚路,兩座小橋夾角處一棵倒映在池塘中的大柳樹,還有的,就是某次父親在門外推著自行車一臉不耐煩地催促,讓我去喊媽媽,我走向廚房的深處,抬起頭,看到媽媽朝著牆壁,在哭。

果然,又是廚房,常被冠以溫馨之名又情緒浮動的廚房。

有幾年,我家真是戲劇頻出,在那些似乎看不到休止的爭執里,我家的三個女性,我媽,我,妹妹,都深受傷害。一度,我和妹妹都鼓勵媽媽離婚,但她還是沒有離。她勉力地做一個好妻子,在我爸因病住院的一個多月里,兢兢業業地照顧,寸步不離。而在那些漫長歲月里,我和妹妹逐漸拼湊出父母最初的軌跡:爸爸本來和一個高挑俊美的姑娘戀愛,但對方家裡覺得他出身農村,不願意,經人介紹,他和媽媽認識,三個月就結了婚。這段關係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一直是媽媽勉力維持。

前年,媽媽來京,我和妹妹陪她逛街,在東四九條清淡的國槐香氣里,妹妹突然問,媽,你喜歡我爸嗎?媽媽不說話。妹妹又問,喜歡嗎?媽媽繃緊了嘴巴,說啥呢!

其實她已經回答了。

那次生病之後,我發現,爸爸對媽媽客氣了一些。兩人退休後,形勢發生了進一步逆轉:爸爸悶在家裡刷抖音,媽媽出門去跳操,越來越成為核心。有時候,是媽媽的老朋友攛掇大家出去玩,爸爸成了那個被安排的對象,他給我發圖片,「看看我給你媽照的相」。我媽穿著花旗袍,站在花叢里,眉眼平滑地笑著。

看得出,我爸漸漸老了,這真是一句廢話,但就這麼發生著,以前會說的「你再這樣,就別回這個家」也不提了,他終於學會了平心靜氣(相對而言)地說話,與此同時,顯著地越來越依賴我媽。他們來北京,我爸要去書店逛逛,我媽不想去,她去了只會發困,揀個沙發角落打呵欠,我爸說,去唄,於是也就去了。我看到兩人緊密地上了車,又緊密地回來。在老家散步時,他們總是一前一後,離得三五米遠,在北京,他們站得緊緊的,因為這城市裡是彼此最可親近。

蘇東,相較你對父母的「無語」,我其實很可懂得令尊令堂的「不認」,記得那些幹嘛呢,幾十年裡,疊加了歡愉、不堪、忍耐、算計的經歷變得粘稠,成了陪伴,成了生命最終的確認。我們很難將此稱之為愛,因為離我們想像的純粹的愛情差太遠太遠,遠到使我們中的很多人都難以確信「真愛」的存在,但也許使我們對愛有了平常心,有了沉於細節的行動,這可能就是「父母愛情」的意義。

當然,仍舊渴慕純粹的、超越性的愛的存在。

祝有愛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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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爸爸媽媽結婚之初應該是沒有多少愛情的。

當年,爸爸北上煙臺去當兵,奶奶相中了同村的媽媽,安排倆人定了親。家裡落款為1969年入伍留念的老照片上,19歲的爸爸、18歲的媽媽,兩個稚嫩的年輕人表情都很嚴肅,倒是照片裡大概五六歲的小舅一臉新奇。

對於這門親事,外公是不大滿意的,雖然爸爸有初中文化,但家窮且弟弟妹妹多。不過雖不滿意,外公也未過多阻攔。而奶奶看中媽媽,據媽媽說,大約是心疼她童年喪母,又為長女,還有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14歲便在生產隊掙工分,勤勞能幹。

而兩個年輕人究竟想法如何,爸爸雖說是「父母之命」,但從小一個村長大,一點感情沒有也不會同意定親的。媽媽在多年後歷數爸爸的缺點時,我問她當初為何要嫁時,她笑著說「還不是因為白面書生的模樣」,媽媽是個顏控。

爸爸在部隊一待就是6年,直到奶奶去世才退伍回家。並不短暫的6年時間,不知兩個年輕人究竟是如何堅持的。媽媽只上過夜校掃盲班,會寫的字有限,在那些年的家書中,也未見過爸媽之間有書信。只是在眾多爸爸當兵生活的老照片中,有一張媽媽的照片,已看不出具體的背景,媽媽挎著菜籃子,笑得很燦爛,那是媽媽去煙臺探親時的留影。現在想來,如果說有愛,媽媽的愛應該多一些。

爸爸退伍回家便與媽媽結了婚,從賒來的兩間土坯房開始,兩個一窮二白的年輕人開始了小家的生活。爸爸退伍之初進了一家小廠,沒幾年廠子倒閉,家裡的生計大都靠土地維持。印象里地里的活兒大都是媽媽在做,爸爸有嚴重胃病,稍一干點重點的活兒,胃病便犯。聽說鵝肉養胃,有一年媽媽還養了6隻大白鵝,但還沒來得及吃,某個早上,6隻大白鵝連同30多隻雞全都被偷了。媽媽心疼得大哭,爸爸騎著車順著鵝毛雞毛去尋,也終是徒勞。

媽媽總是忙碌地早出晚歸,疲於生存,如果說媽媽活得務實,爸爸則活得鬆弛。貧窮沒啥大不了,爸爸做什麼都不急不慢,喜歡看報喝茶,完全不像個農民。小的時候有問題習慣找爸爸,剛上學時辮子扎不好都是找爸爸幫忙。

爸爸還喜歡搞些新花樣,做飯時會給我們做些當兵時學會的新樣菜,偶也有翻車的時候,有一次做了西湖醋魚,大家都吃不習慣,被媽媽說浪費了一條魚,但爸爸也不惱。

爸爸的「浪費」有時很浪漫。媽媽的生日在農忙時節,她自己常會忘記,爸爸都會記得,物質匱乏的年代,一瓶橘子罐頭就是爸爸的禮物,媽媽依然會說浪費錢,但幸福的笑容是收不住的。

我和哥哥在成年後都曾發出過疑問,為何家裡總是沒錢?一番分析得出結論,光靠種地太難了。其實,爸爸那些年也嘗試過很多方法,打零工找副業,跟人合夥做生意,但都不太成功。小時候時常聽到村裡的女人指責不會掙錢的丈夫沒用,但媽媽從未有過類似的抱怨,只是感嘆各人命運如此。

我們都工作後,家裡情況略有了改善。在我工作第三年,爸爸查出患了癌症。那是難熬的一年,化放療期間,媽媽每天換著花樣燉湯給爸爸補充營養,在爸爸身體還可以的時候每天一起散步。回想起來,這應該是他們一生中相處最多的一年,散步時爸爸會主動牽媽媽的手,媽媽泛著笑說:「一輩子沒牽過手,老了還牽上手了。」我想,爸爸終究是戀上了媽媽。

相較於同輩,底層女性的媽媽少有的被溫柔對待,爸爸則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活著的自由。

或許,在漫長的合作生產生活的艱難歲月里,兩個善良的年輕人給予了彼此尊重和理解,並在互相扶持和照顧中,早已滋生出了愛意。

2009年爸爸在北京治病期間,和媽媽一起去遊玩長城。來信人供圖

編輯部回信

jiang:

讀你的信是在黃昏,太陽剛剛落山,溫度不熱不涼,這也很像我此時讀信時候的心情。短短千餘字,訴說了你生命中最重要兩個人的幾十年時光。質樸的文字之下,是流動著的充沛的複雜情緒,其中有遺憾、失落、美好、治癒……在交織的情感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種心疼,亦感覺到一種安慰。

在編輯部最初提出「父母愛情」選題的時候,我也想過這個選題背後的意義。我想,最早期教育會我們愛情的,一定不是什麼愛情雞湯,不是愛情相關的作品,甚至也不是每個人的初戀,而是父母。他們的相處模式,對彼此的態度和評價,從很小的時候,都在我們心裡刻下了印記。無論是恩愛、疏離,抑或敵對,這個印記,都是我們眼中愛情的最早期形態。

所以在你的信里,開頭你寫「爸爸媽媽結婚之初應該是沒有多少愛情的」,讀來是有一些淡淡的失落感。那個年代,自由戀愛的稀缺,傳統觀念的強大,還有時代的動盪,都決定了愛情是一種太過奢侈之物。「未愛先婚」如今在電視劇里是一個熱門梗,但在那個年代,是無力選擇的普遍現實。

非常關鍵的一點,從1969年到1975年的六年時間裡,你的父母度過了艱難的異地六年。你的母親,從18歲,成長到了24歲。如果說父親在軍營之中,尚且有著每天固定的訓練、團隊的活動來填滿生活的話,那麼很難想像,當時還年輕的母親,要靠什麼力量來維持這份約定。

如果回答說「靠愛情維持」,那純屬於童話故事。事實上,對兩個剛定親就分開的人來說,六年下來,不要說愛,就連相貌和聲音,或許都會忘記。母親作為家中長姐,同時又不幸幼年喪母,外加要照顧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能支持她堅持下去的,只有責任了。

以至於在往後的許多年裡,這份責任感都體現在母親身上。你形容母親「早出晚歸,疲於生存」,說她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也「不抱怨,只是感嘆命運如此」,某種意義上,這是你母親最優秀的品質之一,但同時也是她最大的束縛。

這會引發一個有些難過的問題:一個人真的能夠依靠責任感,依靠壓抑內心的情緒,而維持家庭嗎?

我相信,以你的感知,也很早就注意到了纏繞在母親身上的這份困境。因為在少年時的美好回憶里,更多提到的,其實是父親的故事。比如他看書喝茶看報,比如他不急不慢的處世哲學,比如他對你們的關愛——幫你扎辮子,給家人做「西湖醋魚」。而母親,則比較務實,精力更多用在了養家餬口上,少了與你們的陪伴。

如果故事止於這裡,那這不過是一段關於責任和堅持的往事。但真正打動我的,是愛情的生命力。在「家裡總是沒錢」的困頓中,在未愛先婚的無奈中,在望眼欲穿的乾涸生活中,愛情竟然能一點點衝破乾裂的土地,長出嫩綠的新芽。

從18歲相親時,母親「很嚴肅」的照片,到後來去部隊探望父親,提著菜籃子「笑得很燦爛」的臉,再到給父親養的大白鵝被偷時的大哭,再到收到橘子罐頭生日禮物時,那「收不住的笑容」,我看到的是一個認真對待生活,認真對待感情的母親。儘管生活艱難到了極致,但她依然呵護著內心最稀少、也最珍貴的東西——不是長久以來維持她的責任感,而是愛。

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固然有道理,但這句話就永遠正確嗎?這是我讀你的信最受觸動之處。只是,在最後日子漸漸好起來的時候,父親也不幸確診了癌症。那一年,父親主動牽起母親的手,「一輩子沒牽過手,老了還牽上手了」。我很難過,但也為他們更緊密的在一起感到開心——癌症或許最後會將兩人分離,但愛情不會死去。

最後,謝謝你讓我讀到他們的故事。看到你父親浪漫的橘子罐頭,我總想到《重慶森林》裡關於鳳梨罐頭的場景。金城武連吃了一個月的鳳梨罐頭,說罐頭到期之時,就是感情過期的時刻。最後,電影很傷感地總結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我想說,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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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對於我的父母,我從未記起他們間有過任何表達溫情的舉動。痛苦?不至於。幸福?不可能。生活的壓力擊碎了兩人間的溫情,家庭里正常的交流是在一年以前重新開始的。

我住的房間要新搬一個書架,理所當然的要扔掉以前的舊木櫃。柜子是黑色的,散發出老木材獨有的氣味,我和母親整理其中雜物,年代感厚重地鋪在一本本日記上,也翻滾在厚厚的灰塵中。在那天之前,我從未想到過,家中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一直悄悄地隱藏著我父母最燦爛的青春。

一兩年前,父母間的感情,是危機重重的,因為不信任與不誠實,母親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失落。父母吵架,聽著那些不敢相信的會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秘密。半夜醒來,看見門縫透來客廳未熄的光,聽見一句句平和卻又令我刻骨銘心的話,難以釋懷。在那天,母親告訴我,如果有一天她離開了,不要虧待我自己,不要活得委屈憋屈。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好點頭,並無措地無法做出任何回應。終於,事情結束了。這無疑是一段黑暗的往事,我被夾雜在其中,日日都在懷疑我的父母為何會結為連理,為何身為夫妻會如此憎恨對方?他們的愛在哪裡?反正不在此刻。

父母都在盡力迴避著雙方相識相知的往事,我便刻意關注著他們生活間的蛛絲馬跡。在一場聚餐中,父親的老戰友和父母開玩笑,我才知道父母初次相識是在火車上;讀完那黑柜子里羅列著的一本本顏色大小各異的日記,我才驚訝地發現母親年輕時生命的多彩。突然翻到厚厚一沓用塑料布包裹著的卡片,母親笑了笑,說那卡片是電話卡,我像突然明白了什麼:「公用電話?」母親點點頭。我:「這不會是……」母親笑著說:「這是我和你爸打公用電話打完的電話卡,當時我們認識的人都說你們快結婚吧。」

我驚訝地看著手中一拃厚的電話卡,仿佛推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不可思議中夾雜著一點驚喜,又混合了許多疑惑:他們曾經那樣恩愛?剎那間,父母生命的形象在我心中第一次由單調的灰白著上了五彩的顏色。他們原來也有那樣的青春。

我出生之前,父母的感情,是五彩繽紛的。他送她一件好看的毛衣,寄給她手寫信,寄給她明信片,寄給她軍營里過年時發的賀卡,賀卡上寫著「至吾妻」。兩人並非在城市裡長大,都是從小生活在田地與牧場間的樸實勞動者,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到大城市生活,一趟火車使父母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又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二十年前的母親沒有穿婚紗,僅僅穿了一身紅袍子,父親直接穿了軍裝。母親有些拘謹地站在巨大的「囍」字前面,手拿紅色捧花,戴著紅手套。兩人就那樣牽起了手,共同走上了那條難走的人生路。

我流著淚,翻閱著媽媽的日記,越來越發覺自己的無知和淺薄。我發現媽媽喜歡文字,她的日記總是文縐縐的,用青藍或是深藍或是藍黑的墨水抄錄詩歌和文章,再批上自己的見解和感想。一本日記里夾著一枚勳章,那是爸爸的,我不禁想起小時候戴爸爸的軍帽,他臉上驕傲的表情,還有那朵退伍時發放的紅花,那個印著「光榮退伍」壞掉的行李箱,還有一串令人記憶深刻的部隊編號。想起他的吃苦耐勞,他的能幹和機敏。那是他們的青春,他們最驕傲的一段日子。

在流逝的時間中,情深意切的人兒們慌慌張張地行走,不小心丟失了夢想與激情,遺漏了天真與文采。媽媽寫字依舊很好看,爸爸依舊誇讚著媽媽的廚藝,我的父母仍舊留下了一些東西,藏在他們各自的心底。

最後來引用媽媽日記里的幾句話吧:「大雪鋪天蓋地,東北三省大雪常見,3月4號是我和他相識的日子,那天,風雪和寒冷都匯集到一塊,也把我和他聯繫到一塊,我們從不相識到相識、相知,想起來真是很有緣,想起來真的很開心,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

2023年8月5日

一個冒冒失失地揣摩父母愛情的女兒

編輯部回信

這位冒冒失失地,揣摩著父母愛情的女兒,你好。

讀到你的來信,讓我一下子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父母戀愛時期照片的感覺,就像你寫的那樣,「不可思議中夾雜著一點驚喜,又混合了許多疑惑」。照片上的面孔我再熟悉不過,但細看時竟又有些陌生,他們臉上帶著些朝氣勃勃的神采,面對鏡頭,頭是孩子般地揚著。我所熟悉的他們,也有笑,也有發怒,也有喋喋不休,但永遠是兩張中年的沉穩的臉,帶著一點揮之不去的疲倦。這樣神氣的表情,早已經從他們的臉上褪去了。很遺憾,在我們認識我們的爸爸媽媽時,他們就已經是「爸爸」、「媽媽」了。

我記得我當時很驚訝,居然看到他們竟有一張拿著麥克風,在卡拉OK唱歌的照片。要知道在當時,我上初中,他們可是三令五申,嚴禁我去KTV的。我還只當他們老土,不知道KTV只是唱歌的地方,可是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什麼嘛,原來你們年輕時候自己去,現在反倒不讓我去?哦——細想想,怪不得一提到KTV,他們就總要聯想到我要學壞——原來他們自己就是在KTV戀愛,於是也以為我要早戀!原來如此!

事情雖小,卻讓我開始意識到,父母有些看似奇怪的邏輯,不知道哪裡來的執念與期望,乃至於成見或埋怨,原來多少都事出有因。只不過我們錯過了太多他們的人生,以至於不能好好地了解。

我非常理解你對他們往事的蛛絲馬跡的關注。或許之前在你的心裡,一直缺少一個答案,我們一家人,到底是什麼緣由而聚在一起?我們現在的生活,到底是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或許小時候的你很難在現有的生活里找到一個能帶給你安全感的回答。很慶幸,家裡黑色的舊木櫃幫你保存了這個答案。這個家庭,是因為兩個年輕人打不完的電話,寄不完的信,因為他們真摯的熱烈的年輕的愛,所以才存在的。更重要的是,雖然爸爸媽媽嘴上不提,但他們心裡肯定也一直都有這個答案。

當然,我知道,愛情不是婚姻唯一的面貌。在那些客廳燈光久久不息的夜晚,無論是父母還是你,一定都面臨著許多真實的痛苦與考驗。但因為知道這樣的生活從哪裡來,我想你們會有勇氣,將生活的道路延伸到最適合的方向去。

P.s.後來,我每年都會帶父母一起到KTV去唱歌。他們兩個內地人竟然會唱那麼多90年代最流行的粵語歌,真是讓我大吃一驚。那一刻,分明是兩個趕時髦的年輕人坐在我身邊。燦爛的青春不會回來,但那種心情會綿延,或許也有機會復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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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我父母如他們那輩人一樣,言辭間極少言愛,相處中又俱是牽掛,當今普遍的示愛方式,他們也樂得跟隨,紅包轉帳,鮮花禮物,按我爸的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凡事得讓「老伴兒」先高興。

但據我所知,我爸在認識我媽前心裡已然裝著一位阿姨,消息的來源當然是我媽,每當談及於此,她時而雲淡風輕,時而耿耿在懷,作為聽眾的我卻由此推斷,我媽是愛極了我爸的。在她眼中,我爸的優點極為明顯——聰明,正直,心眼好還有擔當,更重要的,長相周正,前途光明。短處嘛,就是我爸這人脾氣不大好,上來那股勁頭說話難聽得很,他總能精準地挑出對方最不願聽到的話,將人逼到牆角,逮著七寸猛猛戳,上下嘴唇一碰,後果堪比行兇。用我們家親戚造的句子來講——就我爸這脾氣,也就我媽能跟他過。

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媽縱然性格溫潤、為人寬和,也在結婚前後跟我爸纏鬥了整整三年,因此,在他們同齡人的孩子快上幼兒園時,我才得以被帶到世上。看得出來,我媽當時是存著拆夥散場各奔前路的心思的。那麼,他們婚姻的轉機在哪呢?或者說,他們的愛情何以體現呢?

劉震雲老師的那本小說《一句頂一萬句》裡,「說得著」是件堪比生死的大事。有個說得著的人,是人生一大幸事。話說對了說著了說到心坎里了,氣便順了,心也隨之寬了,畢竟日子苦樂由不得人,如何拆解才是落地的、可行的。我爸我媽,就充分發揮了這個「說」字的作用。

我媽逐漸掌握了我爸的脾性,他發瘋時她就沉默,等我爸琢磨過味了,再以牙還牙以退為進,將沉默進行到底,直到我爸討饒——「你別不跟我說話啊!」於是,二人共設一局,各持半瓶啤酒,對著三兩小菜,從孰是孰非到展望未來,新節舊怨哪兒說哪兒了。東北有句俗語叫「話都在酒里了」,他們倆則是話比酒綿,以話帶酒,酒只是個點綴,話才是主菜。那時候的啤酒蓋上時常能開出「再來一瓶」的字樣來,我爸揣到兜里,拎著空瓶蹬蹬跑下樓,夾著換來的酒再跑上六樓,一趟一趟不嫌麻煩,直到樓下小賣店上了板打了烊,他們倆對著月亮也能嘮上半宿。我覺得,我爸也是愛我媽的。那位阿姨,早已在他跟我媽說了無數個一萬句後模糊了。

他們結婚快三十年了,磕磕絆絆並不比人少,但總是很快又無話不談,旁人面前如何寡言,面對彼此也立馬變身話癆。我爸工作在外的時候,每晚必定要給我媽打視訊電話,一打就是兩三個小時,手機沒電才罷休。我這個電燈泡,因此也被迫裝置了收聲功能。我爸跟我的通話寥寥幾通,幾乎也都是在他聯繫不上我媽時才想起我這個女兒。我媽說起個什麼事,甭管多遠最後都能捎上幾句我爸,甭管是正向的還是負面的,表情總歸都是生動的、燦然的。所以你說,我是羨慕、還是羨慕呢?這不是愛情,那什麼又是愛情呢?

前不久我發表了一篇小說,某個關於相親的片段便是取材於我父母的故事。算是我的小小私心吧,小說我不願示於他們,這封信如若能夠登出,權當我討二老歡心吧,也不光祝有情人終成眷屬,亦祝已成眷屬的有情人們永遠有話講,永遠說得著。

片段如下:

二人進去後見大堂桌桌客滿,有人連著麥克風在中間激昂地講話,難得什麼什麼,不容易什麼什麼,說幾個字又要喂喂兩聲,擴音瞬時變成噪音。他們被服務員讓到二樓雅間,進去是個能坐下六七個人的圓桌,蒙著酒紅色的天鵝絨布,上面用跟桌子尺寸相稱的玻璃板壓住。鮑志國並沒過問項梅,接過菜單翻了翻,點了一條紅燒鯉魚,一道宮保雞丁,羊肉汆丸子湯,還有一道掛漿白果。三菜一湯,有魚有肉,甜鹹兼備。二人小口啜著沏好的茶水,等待上菜。鮑志國說,自作主張了。項梅說,點多了。鮑志國答,不多,全面一點,你挑愛吃的多吃點,看你就瘦。說完一拍腦袋,忘點酒了。項梅這時起身,走到門口喊了句服務員,聲音赫亮乾脆,回頭看著一臉驚訝的鮑志國說,白的行吧,我也喝點。

不知名小說家:翁珊

編輯部回信

翁珊:見信好。

看你描述父母愛情的場景,很容易代入,就像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偶爾會閃現這樣的場景:當我哼一首傳唱度並沒有那麼廣的歌,對面的人居然能自然地接下一段;當我追一部冷門劇,我發現身邊的朋友也在追,還能理解我追這部劇的點;當我遇到一個喜歡的人,發現他手邊正好有一本我也在看的書。

「說得著」,這種精神層面的共鳴,帶來的是一種即時的情緒滿足,是一種顯性的快樂,也是我們可能會執著於去尋找、又常常難得的一種私密體驗,不論是愛情,或是友情。遇到這一刻,就像夏天看到花火綻放,噼里啪啦,心思碎了一地。

再往深里看,「說得著」又是價值觀的一種延伸。《紅樓夢》裡寫寶黛的感情,我對兩個細節一直記憶很深,說的是寶釵和湘雲都跟寶玉講過留心仕途經濟的話,面對寶釵,他是拿起腳就走,面對湘雲,他說,林妹妹從不說你們這些混帳話。

寶玉對做官這件事嗤之以鼻,覺得齷齪,而這句話的殺傷力,不亞於對外宣傳——你們都是俗人,這個人才是我的知己。

「說得著」,是所有長久關係的地基,有了這樣的開始,才有後邊數十年的共存,即便感情被時間磨損,但因為有這樣一個地基,房子不至於坍塌,關係不至於損毀。

我推測,在你的描述之外,一定也有許多婚姻生活里的不幸,尤其是作為一個女性,面對一個一開始並沒有那麼愛我、又會發瘋的丈夫。剝離掉那些文學修飾過的外衣,這些真實的不幸可能會更觸動人,而我們也很清楚,我們對它無可奈何。

但從你的敘述里,我能感受到,你母親逐漸找到了一種「四兩撥千斤」、以柔克剛的方法,這種方法裡保留了一種高貴的、完整的自我:不會因為丈夫喜歡我,我的存在就多一點意義,也不會因為他不喜歡我,就覺得少一點存在的意義。我不知道這種自我在哪裡紮根,又在哪裡被滋養和長大,但在她那一輩的女性里,其實是罕見的一點。

幸好你的母親已經度過了最難的時刻,希望她能繼續幸福。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華

來源: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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