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人：楊海棠，79歲，陝西省戶縣澇店鎮裡賢村人。逃荒前為：甘肅省甘谷縣楊家莊人。
時間：2013年9月8日
錄音長度：23分鐘
採訪地點：陝西省戶縣澇店鎮裡賢村楊海棠家。
依：姨，你多大歲數了？
楊：七十九了，身體還可以。
依：你是哪裡人？
楊：甘谷人，甘谷楊家莊。我是老三家的，她是老七家的。（註：兄弟兩個都娶了甘肅來的逃荒婦女當媳婦）
依：來時候甘谷情況怎麼樣？
楊：報的多，打下的都報上去了，把人餓的。一天給人吃四兩糧食，把人餓得受不了。最後還成了二兩糧，煉鋼鐵的那年整個可憐的。
依：你去修過河嗎？
楊：修過，我給人家做飯，爺，我啥都做哩。還給人家擔糞，一早晨起來就擔糞，給記幾個工分。沒有錢，記工分。
依：有沒有到你家搜糧食？
楊：沒有搜糧，人家把鍋都搜上走了。沒有糧食，沒有糧食，一天只給上二兩糧，都給國家報上了，人家得紅旗哩。我爸死得早，我才五歲，我哥八歲，我媽給人家下地，給地主家做飯養活我們兩個，可憐得很。人都是偷呀逮呀，沒有吃的嘛，可憐的偷著吃。
依：偷什麼？
楊：偷麥顆子吃。我不敢偷。一個女人家，半夜裡不敢去處，人家讓我出來，我才出來。
依：餓的時候吃什麼？
楊：從隊裡的食堂打上一罐麵湯一樣的湯就那么喝。吃什麼，女人做月子，剛生了娃娃，都不准在自己屋裡做飯嘛。人都餓得吃麥糠哩，玉米芯、麥糠都吃上了。糧食打的少，報的多，給國家交糧食，就能得上紅旗。
依：你那時候有奶水嗎？
楊：有一點，大人吃不上，可憐的，人瘦幹了。
依：那時候，你餓得腫了沒有？
楊：爺，餓死人了。人吃那個榆樹葉子，都吃的臉上腫了，臉腫得多大，明光光的。我在甘肅把罪受夠了，你知道我怎麼住？就住在豬窩裡，用個草墊子當門。我媽給了我一個鍋，火燒了幾次，鍋都燒漏了。我就在那裡面住著，我哥後來伐了些木頭，給我蓋了一點房。
依：你們那裡有沒有餓死的人？你看見的？
楊：看著了，我們村子裡的。從河灘走過來，那裡就躺著人就是餓死的人。沒有人給埋，可憐得很，那時間。我的當家人（註：當時的丈夫），給隊上幹活去了，把腿壓壞了。我有兩個娃，留下一個男娃子，領上一個女子，就走了。
依：他幹什麼把腿砸了？
楊：給大隊去拆房子，來是快過喇叭節了，隊上說：「你去把那個房子拆，把那個木料拆出來。」結果就把腿砸壞了。我就給看也看不好，男人腿砸壞了，就沒有辦法了，還兩個娃哩。他才三十幾歲，我的男娃子兩三歲，女子才一歲多，我就把女子領上。
依：男娃叫個啥？
楊：男娃叫個秋軍。女子叫個英娃。女子領來了，男娃給他留下了。
依：那個娃娃沒有說：「媽，我跟上你去呀。」
楊：以前來過幾次，再沒有來過，再沒有來過。
依：你走你男人讓你走嗎？
楊：人家讓走哩？他說：「我這樣子了，你領上娃娃逃個活命去。」是我哥出來找我嫂子，把我領來了，不然咱還沒有本事跑，我嫂子是在家裡沒有吃的，就領上個娃先跑出來了。
依：你來的時候多大？
楊：也就是個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領了一個女子出來。
依：是五九年還是六零年？
楊：就是正挨餓的那一年。我哥來陝西找我嫂子，就把我和娃娃領上。
依：你出來拿了點什麼？
楊：沒有，啥都沒有。就兩個手，牽引了個娃。
依：路上怎麼吃？
楊：路上吃啥？路上就不吃就餓著。
依：你哥領上你怎麼辦？
楊：我哥領上我就要飯吃，走到哪裡要到哪裡，找我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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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怎麼找到這一家了？
楊：是我哥走到這裡，把我賣到這裡，安頓下，要飯要到這裡了。
依：這裡的人（註：你的丈夫）比你大多少？
楊：這是一大家子人，比我大得多，比我大十幾歲，沒有自己的娃。
依：你哥把你放在這裡，能不能換些糧食？
楊：給兩個錢！給了一百元，哈，那時候是逃命哩。把我給到這裡，拿上些錢回去，家裡還有我媽哩，要養活我媽哩。
依：你就留下了，過活上了，把娃娃養活上了？
楊：我到這裡又生了三個男娃子，一個叫個文喜，一個叫文許，一個叫文青。這個老漢叫個茂許，王茂許人都死了。我現在跟著老小過著哩。
依：你哥找到你嫂子了嗎？
楊：沒有！沒有！我哥又回去了。過了一段時間，又來陝西找，結果看見娃娃在地上耍著哩，我嫂子在地里摘棉花著哩。那個娃娃一下就認出我哥了，就一下子把他大的腿抱著了，叫：「大！大！」。那是在周至縣，娃叫「大」哩，一下子把他大的腿抱住了。我哥就把娃先領回去了，我嫂子以後政府領回去了。但是人家領回去就跑，領回去就跑。
依：你嫂子最後回去那沒有？
楊：回去了，我哥來領了三四次，人家不願意回去，我哥就把娃先領回去了。爺，我哥來了好幾次來找我嫂子，給人家好說歹說。
依：你哥叫什麼？
楊：我哥叫楊全福，我嫂子叫啥咱也不知道。我哥把人叫不回去，就先把娃領回去，來一次把我嫂子領回去就跑了，領了四五次哩。
依：你嫂子這裡跟人了嗎？
楊：有，在這裡留下一個女子，是這裡這個男人的娃，就留下了。這個女子都五十多歲了，就在咱這附近住著，屬牛的娃，在燕北住著。
依：你嫂子願意回去嗎？
楊：她不願意不行。我哥非要讓回去，我哥見了就打，咋不打？我哥來領，她硬是不回去。我哥領了幾個人來領我嫂子，領著我兄弟。我兄弟來時候剛當兵回來，穿的那個黃衣服，威風得，把這裡的男人嚇的，就把我嫂子領回去了。我哥領上人來搶人來了。我嫂子回去半夜又跑了，又抓回去……。別笑話我嫂子，是沒有吃的，把女人餓的胡跑哩。沒有吃的，受可憐哩。唉——！我嫂子回到甘肅生了兩個男娃，三個女娃，又添了四五個娃了，人家不回來了。算是把婆娘領回去了。
依：有一陣政府讓甘肅來的女人回去，你怎麼辦？
楊：他們讓人回去，我手裡有離婚證。我來的時候，在甘谷開了個證明，我拿來了。不然，他不敢要咱，黑人黑戶人家不要。要了往回去送哩，人家沒有送咱。我來受的可憐就多了。
依：你離婚那邊同意嗎？
楊：同意，不同意咱離婚不了婚。他不得動彈，連個柴都從地里背不回來，燒不成炕，娃娃凍得。他說：「你願意就領上一個，不願意就算了。」我就好心，給他把男娃子留下，把女子領上。
依：那個男娃來看你嗎？
楊：人家也不來了，人家不認咱，路這麼遠，回去一次也不容易，要錢哩，咱也沒有錢。
我這女子也不回去，和他大沒有感情嘛。
依：你的娃娃們知道你是甘肅來的嗎？
楊：給娃說那些幹什麼？不說，不說。
依：你知道這個人是誰？（註：我指著牆上的毛澤東像問）
楊：毛主席。我街道上十塊錢買來的，毛主席。毛主席是幹大事情的，對咱好。
依：你說毛主席好嗎？
楊：毛主席好，把人都解放了。解放的那一年咱知道。咱知道，咱還不知道？毛主席好。現在好，還給點錢，不要公糧了才好了。老早哪裡有錢？你做死做活哪裡能見到個錢？在生產隊能見到錢嗎？可憐得很。
《記憶》2015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