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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歲月: 兩個場景,一點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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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回首文革歲月,華師校園裡的兩個場景經常會在我腦海中浮現,並給我啟示。

場景之一是一號教學樓擺著的一副戰棋。

一號樓被改為華師的文革指揮部之後,歷史系搬到三號教學樓,在其中的一間房裡擺著一副戰棋。很多老師在那裡「鏖戰」過。小將們「武鬥」時,作為革命群眾的老師們在那裡下棋;當我們被關在牛棚里寫檢查的時候,他們在那裡下棋;當我們寫完了檢討,在歷史系資料室找書看的時候,他們在那裡下棋;當我們頭頂烈日在桂子山上抗旱的時候,他們在那裡下棋;當我們被下放到農場接受改造的時候,他們還在那裡下棋。

那副戰棋的利用率實在太高,後來棋盤被磨損得看不清了。但人們仍然鬥志昂揚,幹勁十足,只要被磨損,很快就會有人用筆畫好,繼續鏖戰。

他們沒有注意到,磨損掉的,不僅僅是棋盤的格線,還有自己的青春。文革開始的時候,造反派的老師一個個意氣風發,青春年少。等到文革結束的時候,他們卻兩手空空,一無所長。磨損掉的棋盤格線尚可補畫,磨損掉的青春卻無法彌補。於是,很多人要麼繼續蹉跎歲月,要麼唉聲嘆氣,宣稱自己也是文革的受害者,是被耽誤的一代,更有少數人反其道而行之,懷念文革,歌頌文革,以此證明自己一貫正確,唯我獨「古」,年輕時並不荒唐。

可能有人會說:「你這麼說不公平,文化大革命是一個民族的災難,在那樣的時代,個人能有什麼作為?那個時代的青年,確實是被耽誤的一代。」

文化大革命確實是民族的災難,那個時代的青年,也確實是被耽誤的一代。並且,他們被耽誤,主要不是他們自己的過錯,而是國家的過錯,社會的過錯。不過,我想表達的是,在社會處於病態的時候,真正有為的人,也可以不隨社會而病,可以逆流而動,有所作為。

在我回首文革歲月的時候,經常會進入我腦際的第二個場景,就與一位老師的自強不息有關。

這一場景,是華師曇華林校區的澡堂。這一位老師,是歷史系的張舜徽先生。

張先生是「反動學術權威」,在我被揪出來成為「活老虎」之後,他被稱為「死老虎」。在「群眾專政」階段,張先生也被關進牛棚,也接受過大大小小的批鬥,甚至還被學校的工人辱打過。不過,由於他當時已經年近六旬,又不是「活老虎」,因此還是受了一點關照。在牛棚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允許他白天蹲牛棚,晚上回家休息。再往後一點,則將他全家趕入由澡堂改造的陋室之中,批鬥當然還是少不了,但沒有讓他參加勞動改造。

澡堂簡陋,低矮陰濕,夏天如蒸籠,冬天如冰窖,下雨的時候,還四處漏水。但是,在這樣的居住條件下,張先生沒有唉聲嘆氣,而是發憤圖強,抓緊時間撰寫學術著作。雨季的時候,屋頂漏水,就找個盆子接一下,水從室外灌進來,就穿上雨鞋,繼續寫作。武漢夏天溽熱,他就在胳膊下墊一條濕毛巾,汗水流入眼睛,他就用毛巾擦一下,繼續寫。如果遇上批鬥會,他就白天接受批鬥,晚上繼續寫。而且,他仍然保持早上四點鐘起床寫作的習慣。

如此數年下來,張先生撰寫了多部頗具影響力的學術著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說文解字約注》,有二百多萬字。僅僅謄寫這部著作,他就寫禿了50多支毛筆。

桂子山上文革指揮部里圍著戰棋鏖戰與觀戰的眾多青年教師,與曇華林澡堂里晨昏伏案撰著的張舜徽先生,這兩個場景,定格在我的文革記憶鏈條中,並給我啟示。當我年老之後,總喜歡告誡青年:即使社會病態,也不要隨波逐流;處在人生最低谷時,不妨充實自己。這兩句話,就是我從這兩個場景中得到的最重要的啟示。雖有點我中學時代的「老馬老師」的味道,絮絮叨叨,但我確實是想以此與青年共勉。

摘自《章開沅口述自傳》,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11月,彭劍整理。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章開沅口述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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