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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歲月: 大字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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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回到華師(華中師範大學),就發現自己已經成了批判對象,有些大字報是專門針對我的。不過,我很快發現,批我的大字報並不算多。那時還在批「三家村」,我夠不上那麼高的「規格」。並且,工作組的「革命」方式相對文明,只是「文攻」,尚未發展到「武鬥」。進駐華師的工作組的組長是藥檢學校的一個團委書記,年紀不是很大,他還與我們一起到東湖游泳,顯得有點「敵我不分」。

不久之後,工作組被趕走,造反派起來,「群眾專政」開始,那就變得厲害了。華師桂子山校區一號教學樓到二號教學樓之間有數百米長,號稱華師的「長安街」,都搭起了貼大字報的篾棚,所貼的大字報,有很多是針對我的。篾棚所用的材料是篾席,本來是曬糧食用的。為了把篾席豎起來,先要把書櫃擺好,作為篾席的依靠。有的大字報是寫在白紙上,更多的寫在舊報紙上,舊報紙有點供不應求。

針對我的第一張有影響力的大字報,是我過去的一位學生貼出來的。他之所以能製造出有影響的大字報來,與他參加了紅衛兵串聯有關。借調期間,我有一段時間住在社會主義學院招待所,旁邊就是玉淵潭。玉淵潭有一個不錯的飯館,叫做紫竹林。玉淵潭水很清,紫竹林很幽雅。有好友來時,我常做東在紫竹林雅聚,把酒論學,海闊天空。有那麼一兩次,這位學生剛好在那裡,我當然邀請他一起進餐。文革期間,他到北京串聯時,看到當時與我交遊的很多人,如中華書局的李侃、人民大學的戴逸等人,在各自的單位都成為重點批判對象了,而我卻還在華師逍遙,於是,他決定要扔一顆具有爆炸性的「炸彈」。

有一天,他來到我家裡,看望我的女兒,帶著點心,買了玩具,還把過去借我的錢也還了。我當時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熱情,但是第二天,在歷史系召開的會議上,他拋出一張大字報,一下向我提了十個問題,我才知道,他昨天的舉動,是為了表示與我劃清界限,或者說是「先禮後兵」。

這顆「炸彈」很有效果。在那之前,歷史系遭批判最多的是張舜徽。在他扔下那顆「炸彈」之後,我被全校關注,張舜徽成了「死老虎」,而我則成了「活老虎」。

在那之後,華師「長安街」上的大字報中,我的專欄就多起來了。印象最深的有兩組。

一組是校部的兩位幹部寫的,其中一位供職於宣傳部。他們把我在北京時給歷史系黨總支寫的一些思想匯報和信件,模仿毛澤東批註胡風往來信件的樣子,用編者注的方式,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精心細作,上綱上線,說我是桂子山上忠實地貫徹中宣部黑線的骨幹,真是太抬舉我了。

另外一組是我的親密助手、弟子劉望齡寫的。他們進行「策反」,要劉望齡揭發我,與我劃清界限。望齡沒有辦法,只有揭發我,因為他與另一年輕教師組織的「瓦窯堡戰鬥隊」已經成為學院教工中響噹噹的造反組織,他不得不帶頭「大義滅親」。他在我身邊時間較長,有很多筆記。他就根據這些筆記,寫了一組頗為壯觀的《章開沅論章開沅》的大字報,做得很仔細,很漂亮,像做學問似的。我知道他很為難,雖然寫大字報與我劃清界限,但實際上又很同情我,暗中還經常幫助我家裡做一些事情。

另外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有一張出自某位中年教師的大字報,篇幅雖然不大,但標題卻聳人聽聞,乾脆說我反對毛主席,理應按照現行反革命處理,要求院革委會把我送到武漢市警備司令部。我一看,不禁笑了。真要送我到警備司令部,那也沒有什麼可怕,因為那時我已經被關進了「牛棚」,不過換一個地方罷了。問題是,警備司令部地方有限,不可能因為某個造反派說誰是現行反革命,就把誰關進去。

相對地講,批判我的還是正經事多一點。有很多大字報就顯得五花八門、無事生非了。華師有一位老先生,在日記里寫著:「肥皂又貴了。冰棒三分錢一塊,還不甜。」這也被革命小將們抓住,說他不滿社會主義,不但被貼大字報,還被在胸前掛一串肥皂示眾。身邊諸如此類的事情再三上演,令我高度警惕起來,找機會把自己的《晝夢錄》、《下鄉日記》、《上山日記》、鄭君里和田漢等「黑幫」寫給我的信件、林則徐寫給我十二世祖的條幅和對聯等等,一股腦都燒了。燒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臥室的地板下是可以藏東西的,但為時已晚,只剩下《張謇傳稿》的書稿了。要是我頭腦清醒一點,把那些東西都藏到地板下,那該多好!

摘自《章開沅口述自傳》,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11月,彭劍整理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吳量

來源:章開沅口述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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