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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魯迅深處的兩個女人


《傷逝》是魯迅先生小說中最撲朔迷離的一部,不同的可能有不同的讀解方式。以我的角度,《傷逝》可以看成是一部魯迅的心情小說,它反映了魯迅在特定時期的心路歷程。「魯迅小說的自傳性意義和價值,主要的恐怕並不在於實際方面的人事有所依託或影射。而在其深層心理和意識的強烈投射。。。與其他作家相比魯迅小說將自己的內在世界『外化』得最誠實、最深刻和最豐富,這樣也最痛苦。」(《魯迅個性心理研究》吳俊)

  通過《傷逝》來把握魯迅,在我看來子君是核心人物。子君在《傷逝》中的作用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從社會批評的角度說:子君的悲劇人生代表了魯迅在五四時期提出的一個問題——娜拉出走後怎麼辦?而從心理批評的角度說。我認為子君這個人物身上暗含了新舊兩類女性的形象,甚至我大膽地說,子君這個人物身上重疊了魯迅生活中兩個重要的女性的影子:許廣平和朱安。

 
  魯迅寫《傷逝》是在1925年10月。如果劃定一條時間坐標軸,那麼在1925年之前的 1923年7月魯迅和他弟弟周作人徹底決裂,這一決裂對魯迅而言「八道灣」這個大家庭從此消亡;1925年以後的1927年,魯迅和許廣平在上海開始了正式的同居生活,一個新的家庭從此誕生。1925年這一年亦是魯迅個人生活中起承轉合的一年。1925年3月11日,許廣平向魯迅發出了第一封書信,兩人的感情是在這一年發生發展的。1925年對魯迅來說舊的陰霾尚未在心底驅散;新的希望卻已在萌芽生長。我想站在這個背景上看魯迅的〈傷勢〉可能會發現一些新的東西。

 
  《傷逝》中的子君其實是以兩副面孔出現在讀者面前的。一個是會館時期的子君——我們也不妨把她稱作戀愛時期的子君。這個子君在小說中是一個新女性的形象,果敢,有知識,有主見。而吉兆胡同時期的子君——即同居時期的子君——卻是一個舊女性的形象,怯弱和無知。

 
  文中有幾處文字表現了這一差距。「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腦里,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我的心寧帖了,默默地相視片刻之後,破屋裡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女子好奇的光澤。 「這些文字傳遞給我們的至少有這樣幾個信息:第一子君和涓生是可以達到精神層面的溝通,或者說涓生是愛子君的。第二在兩人關係的發展中子君至少不是個被動等待追求的女人。第三從小說來看,子君和涓生的結合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兩人選擇結合的形式是「同居」而不是「結婚」。那麼導致兩人結合的阻力到底是什麼以及為什麼他們要選擇同居而不是結婚,小說語焉不詳,沒有任何細節來說明這個問題——可能作者覺得這個細節不重要也可能是有別的原因吧。雖然我手頭掌握魯迅和許廣平的資料不多,但是有幾個事實是人所共知的:一是作為魯迅女師大的學生,許廣平和魯迅一定存在可以溝通的精神層面。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談過雪萊、談過泰戈爾,但是我想小說中這樣的情形出現在魯迅的生活現實里也是合乎邏輯的。第二許廣平在魯迅的愛情中扮演的絕對是一個主動者。第三許和魯迅最後結合的形式正是同居而非結婚。另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小說是以涓生的口吻來寫故事的。當涓生說起會館時期的子君是這樣溫柔和寧靜,而當談到吉兆胡同時期的子君,其口氣簡直可以用惡毒和刻薄來形容。

 
  「加以每日『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餵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部忘掉了,也想不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依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使她明白我的工作不能受規定的吃飯束縛,就費去了五星期。」

 
  更值得回味的是這些話:「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捨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在小說中涓生夢魘地反覆在說:我突然想到她死。但同時又懺悔了,自責了。這種心態甚至都無法用愛情破碎來解釋。大約我沒有婚姻的體驗,無法想像一個男人可以會想到讓自己曾經深愛的女人去死,雖然他立刻自責和懺悔了。在涓生的眼裡。吉兆胡同時期的子君活脫脫是個家庭婦女,讓她明白自己工作不能被吃飯時間干擾居然花費了五個星期,可見兩人在溝通方面是這樣的困難,戀愛時期的默契蕩然無存。如果說會館時期的子君果敢而有知識,是五四精神孕育下的新女性;那麼吉兆胡同時期中的那個子君則是怯弱而無知的,是帶有中國舊時代烙印的傳統女性。涓生對這個子君不僅沒有愛憐、溫柔;只有抱怨、甚至於充滿了恨意,恨到對方要死。雖然他立刻懺悔了,自責了。

 
  我注意到小說中反覆提到兩個詞語:「家庭」和新生的路」。「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

 
  「但是。『那裡去呢?』新的生路自然還有很多,我約略知道,也間或依稀看見,覺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還沒有知道跨進那裡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進去,因為我還活著。但我還不知道怎樣跨出第一步。有時,仿佛看見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看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裡。」
  「但是,這卻更空虛於新的生路;現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還是那麼長。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做我的前導。。」

 
  小說中反覆提到了新的生路和家庭,聯繫到魯迅在1925年的處境,我可以發現涓生和魯迅在有一點上到是一致的:他們都希望脫離原有的家庭原有的「妻子」。其實在我的觀點裡,魯迅是個非常缺少安全感的人。原因就在魯迅成年後始終沒有找到家庭的歸宿,一個女人對男人意味著什麼呢?我想是歸宿和安全感,當然還有責任吧。而朱安對魯迅來說是他的恥辱,兩人無法溝通,無法交流。在魯迅看來,這樣一個女人沒有辦法給他安全和歸宿。魯迅對弟弟周作人的好其實何嘗不是他自己想要尋求家庭感的表現。只是兄弟失和後,這個「家庭」也破滅了。和小說里的涓生一樣,魯迅也在找自己的「新生的路」,這條路就是許廣平。

 
  那麼是誰阻礙了魯迅「新的希望」?是誰「應該決然捨去」?好象只有朱安了。大膽地說以魯迅1925年的處境——經歷了20年無愛的婚姻生活,一個新的女性出現了。但是要捨棄舊的婚姻又讓魯迅艱於呼吸艱於行動——他要朱安死也不奇怪。涓生和魯迅的心態是何其一致的,涓生對吉兆胡同時期的子君有恨意又有愧意。正如魯迅對朱安。

 
  一個子君身上重疊著兩個女人,她們聯繫了魯迅的過去和將來。在1925年的那個時刻,魯迅用《傷逝》表達了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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