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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成用:東方是這樣紅的(二)

—──與逢時談「黨文化」

作者:

(二) 窯洞文化——「黨文化」的延續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在中共「蘇區」(上)



成用﹕1970年二月的一天﹐我正在「北大荒」修理地球。突然傳來消息﹐說「紅旗雜誌」要發表重要新聞。我們以為又是毛有「最新指示」﹐就找來了鑼鼓準備遊行慶祝。沒想到廣播裡傳來的不是「指示」﹐卻是「五首革命歷史歌曲」。大家非常納悶﹐但也打心裡高興。

逢時﹕高興什麼﹖

成用﹕不用遊行了。

逢時﹕你說的「五首革命歷史歌曲」是不是《畢業歌》﹑《大刀進行曲》等幾個歌﹖

成用﹕對。再加上《抗日戰歌》﹑《工農一家人》和《戰鬥進行曲》。

逢時﹕除了「五首革命歷史歌曲」﹐那會兒還有「五首陝北革命民歌」﹐也流行得轟轟烈烈。

成用﹕那是一年多以後的事。記得是1971年的12月26日﹐人民日報又大張旗鼓地發表了「五首陝北革命民歌」﹐有《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翻身道情》﹑《咱們的領袖毛澤東》﹑《軍民大生產》和《工農齊武裝》等﹐可稱是早先發表的那批「革命歷史歌曲」的姐妹篇。

逢時﹕一會兒「二踢腳」﹐一會兒「姐妹篇」﹐真是禍不單行。

成用﹕用黨的「喉舌」發表歌曲﹐並強行讓全國人民作為「政治任務」來唱﹐這是一件正常社會中的人們無法想像的事情。雖說只是幾隻歌﹐而它對中共來說可非同小可。原始的「五首革命歷史歌曲」產生於以「武裝保衛蘇聯」為口號的「左聯」時期。而「五首陝北革命民歌」則在「中國革命的搖籃」﹐「蘇區」 延安出弧o@然﹐被改頭換面的這些歌曲成了在馬列主義顛覆之下中共「黨文化」 的「家珍」。

逢時﹕另一方面﹐在幾乎一切文學藝術作品都被封殺的文革混亂時期﹐兩次歌曲的發表下達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文革在文化戰線上的目標﹐就是要糾正一切偏離「革命」的傾向﹐堅持純粹正宗的「黨文化」傳統。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中共用歌曲來進行基礎「黨文化」的灌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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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用﹕要說蘇共的「黨文化」對中國的早期影響﹐大概應從「左聯」 談起。「左聯」的全稱是「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中共的直接領導下於三十年代初期成立。這個時間很重要﹐別忘了﹐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正是在1934年的蘇聯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上正式提出的。

逢時﹕「左聯」的成立可以說是為馬列主義的文藝思想對中國的顛覆作了組織準備﹐與蘇共成立全國作家協會異曲同工。

成用﹕正因為這樣﹐「左聯」的旗幟具有鮮明的蘇共色彩﹐是「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事業的一翼」[1]。自「左聯」成立後﹐僅音樂界的「左聯」分支就有﹐1932年成立的「北平左翼音樂家聯盟」﹐1933年成立的「中蘇音樂學會」﹐ 1934年成立的「左翼戲劇家聯盟音樂小組」等[2]。

逢時﹕「左聯」從一開始就把列寧所說的「沒有革命的理論也就不可能有革命的邉印碑斅}旨﹐以宣傳馬列主義為「偉大的啟蒙」﹐連篇累牘地在報刊上宣傳馬列主義的文藝「理論」。很多馬列的著作都是在這個階段由「左聯」的作家翻譯成中文。「左聯」的重要領導人周揚甚至在蘇共仍在醞釀討論「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1933年底就開始在中國傳播這個「主義」[3]。

成用﹕前面說的「五首革命歷史歌曲」基本上出於「左聯」音樂家之筆。你說﹐對「左聯」的音樂活動應如何評價﹖

逢時﹕這是一個複雜的歷史問題。我們過去在中國所聽到的說教是﹐ 「左聯」創作的「抗日救亡歌曲」極大地鼓舞了中國人民的抗日鬥爭﹐為以後的 「新中國」音樂奠定了基礎﹐等等。可是我們不能忘記兩個基本事實﹐一﹐文革中發表的「五首革命歷史歌曲」已不是原始的抗日救亡歌曲﹐許多關鍵的歌詞經過 「重新填詞」已被改得面目全非。抗戰時的中國人民根本沒聽過這些「新編歷史歌曲」﹐如何被「鼓舞」﹖二﹐「左聯」成立的最初目的其實與「鼓舞抗戰」無關﹐正如前面所說的﹐是為了傳播馬列主義﹐為了在開辟農村革命根據地,建立「蘇維埃」政權的同時﹐由中國共產黨在國民黨統治區域內「領導文化革命」。[4]

成用﹕容我插一句﹐建立「蘇維埃」政權﹐不就是在中國的土地上由中國人成立一個「外國」嗎﹖

逢時﹕確實如此。看來「分裂祖國」的始作俑者其實並不是別人﹐恰恰是中共自己。

成用﹕說起「重新填詞」﹐「五首革命歷史歌曲」中的第一首﹐聶耳與田漢的「畢業歌」是個絕好的例子。原始的歌詞應該是﹐「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亡……」。可1970年重新發表時歌詞卻變為「同學們大家起來﹐奔向那抗戰的前方。聽吧﹐抗爭的號角已吹響﹐看吧﹐戰鬥的紅旗在飄揚。我們跟著共產黨﹐拿起槍……」。

逢時﹕聶耳與田漢當時都是二﹑三十歲的熱血青年﹐這首歌的原曲確實反映了全國人民的抗戰熱情。可其中最大的「疏忽」是沒有突出「黨的領導」。聶耳幸虧死得早﹐要是活到文革﹐大概逃不脫與田漢一起坐牢的命摺?

成用﹕這就是「重新填詞」的全部目的﹐——通過修改「歷史歌曲」 來編造共產黨領導抗戰的謊言。五首歌曲中多處被塞進了「跟著共產黨」「跟著毛主席」的詞句。因此﹐重新發表時作曲者們有幸被保留﹐而作詞者則被「一網打盡」﹐統統代之以「集體重新填詞」或「集體改詞」。

逢時﹕「重新填詞」似乎是「黨文化」歌曲的一大特點﹐連「國歌」 也一度被「重填」。給歷史歌曲「重新填詞」尤其荒唐﹐改了詞的「歷史歌曲」還可稱為「歷史歌曲」嗎﹖

成用﹕可荒唐事卻被當時的「紅旗雜誌」編者按說得讓人目瞪口呆﹕ 「……為這些革命歷史歌曲重新填寫和修改歌詞﹐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歌詞從階級觀點出發﹐突出了毛主席和共產黨的領導﹐突出了毛主席關於人民軍隊和人民戰爭的偉大思想﹐突出了工農群眾的革命作用﹐使歌曲的革命音調得到更好的體現﹐也更切合於當時革命鬥爭歷史的實際情況。」[5]。

逢時﹕黨公開地在黨報上修改歷史﹐以改了詞的「歷史歌曲」歌頌自己﹐可能是中共的一大發明。

成用﹕由此可見﹐中共的「歷史歌曲」是絕不可能真實地反映歷史的﹐否則就無法向中國人民交代。

逢時﹕沒被「重填」過的歷史歌曲對中共來說充滿了隱患﹐一不小心就會露出被歪曲了的歷史真相。一曲「到敵人後方去」從小唱到大﹐光動嘴不動腦子。直到某個早晨一覺醒來方覺不對勁﹕打日本怎麼就只「到敵人後方去」而不上前方呢﹖

成用﹕那是為了實現中共的首要目標﹐擴大地盤﹐建立「紅色根據地」。再說﹐中共所宣傳的「抗戰」歌曲中有哪一首表現了抗日戰爭的正面戰場﹖包括「黃河大合唱」在內﹐唱的全是「游擊健兒」﹑「青紗帳裡」﹑「土炮洋槍」﹑「大刀長矛」等等。難道中國的抗日戰爭僅靠游擊戰就能打贏﹖

逢時﹕表現國軍正面戰場的抗戰歌曲不是沒有﹐黃自創作的「旗正飄飄」就是其中之一﹐但中共幾乎不提。

成用﹕其實由麥新詞曲的「大刀進行曲」原本表現的也是正面戰場的國軍﹐因此必須大作手腳才能發表。此歌原來的副標題是「獻給二十九軍大刀隊」。二十九軍就是國民黨正規軍﹐浴血奮戰在抗戰的前方。副軍長佟麟閣上將1937年於北京南苑戰死在疆場。而我們熟知的「大刀進行曲」中﹐「二十九軍」已不見蹤影。 「二十九軍的弟兄們」改成了「全國愛國的同胞們」﹔「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改成了「前面有工農的子弟兵」﹔「咱們??跑姴皇槍蘿姟備某閃恕霸蹅冘娒駡F結勇敢前進」。

逢時﹕有了「文藝為政治服務」的綱領﹐不可思議的荒謬就變成了無可非議的名正言順。怪不得「紅旗雜誌」編者按把「為歷史歌曲重新填詞」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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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用﹕「左聯」的風風火火﹐基本上是「國統區」裡「蘇共秀才」們的場面。「土包子」毛澤東不太有機會插嘴。隨著毛領導的「工農紅軍」1935年在陝北落腳﹐中共文化活動的中心開始逐漸從「白區」轉向「蘇區」。

逢時﹕也就是從「五首革命歷史歌曲」轉向「五首陝北革命民歌」。

成用﹕這回毛可有了用武之地。如果說「五首革命歷史歌曲」 為的是宣傳「共產黨領導抗戰」﹐那「五首陝北革命民歌」的主題則是「毛主席是咱們的大救星」。這就是為什麼這五首歌本來是「革命文藝工作者」準備1971年向 「黨的五十歲生日獻禮」﹐但中共卻拖著遲遲不發。直到12月26日毛的生日﹐才作為「供品」獻上﹐讓全國人民「歡欣鼓舞」。

逢時﹕還記得當時是怎麼「歡欣鼓舞」的嗎﹖

成用﹕我在北大荒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時﹐器樂合奏「軍民大生產」每次都是「壓軸」戲。有一回大家心血來潮﹐奏最後一段時集體搖頭晃腦﹐左右搖擺。台下掌聲雷動﹐「歡欣鼓舞」﹐可沒想到我們卻因此受到嚴厲的批評。

逢時﹕這叫吃力不討好。

成用﹕領導說我們不嚴肅﹐把「革命民歌」搞得像「爵士樂」「搖擺舞」。

逢時﹕有意思。除非「偷聽敵臺」﹐我很懷疑這位領導是否聽過 「爵士樂」﹐看過「搖擺舞」。

成用﹕言歸正傳﹐這些「陝北革命民歌」出壞慕涍^則是另一個值得討論的主題。我們可留在下面延安的「新民歌」中再詳談。

逢時﹕可以說﹐延安時期對中共的起死回生至關重要﹐是抗日戰爭給了中共以喘息的機會。毛一站穩腳跟就騰出手來在「延安整風」中清洗了異己﹐鞏固了權力﹐確立了他個人的「絕對權威」。與此同時﹐中共居然有雅興在抗戰烽煙滾滾的1938年成立了「延安魯迅藝術學院」。

成用﹕這就是我前面說的「二踢腳」。在毀滅人的肉體的同時﹐也要在文化上消滅人的思想和精神。

逢時﹕「魯藝」的成立距蘇共提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不過四年﹐這四年是否可稱是中共版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問世的準備階段﹖

成用﹕是這樣。毛經過一番盤算﹐決定慎重使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一詞語﹐而將其與「無產階級現實主義」或「抗日現實主義」並提。雖然他本人從未說明其中的理由﹐但從毛本人的一貫性格來看大致有兩個原因。一﹐毛決意要和那些從蘇聯回來的「同志們」劃清界限。二﹐當時的蘇聯文壇上存在的某些西方傾向令毛不安。儘管如此﹐毛在「魯藝」開學典禮上的講話已把蘇共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了初步闡述。四年後﹐毛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出嘩o明確提出了「我們是主張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的」﹐系統介紹了蘇共的文藝政策。

逢時﹕大陸人都知道﹐「講話」是中共奪權後所有「文藝工作者」 必須遵循的「指南」﹐被稱為馬列主義的新的「里程碑」。我們不是一貫被灌輸﹐這是毛對馬列主義的新發展﹐是「綱領性的文件」嗎﹖但在了解了蘇共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後再回過頭來看「講話」就知道﹐其中的觀點在列寧﹑史達林﹑高爾基的學說中到處可見。有些語言﹐如「革命機器的齒輪與螺絲釘」﹐「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等等﹐已很接近蘇共的原話﹐很難找到什麼新鮮的東西。

成用﹕新鮮的也還是有一些﹐我們下面再談。余英時教授曾把中國農民革命稱為一種「邊緣現象」﹐這個說法一針見血。中國的農民革命最初是由一批社會的「邊緣人」折騰起來。毛本人就是個被「邊緣化」的失意的小知識分子。這些人煽動起在農村中的一些「惰民」與游手好閑之徒﹐搞起了這場革命。

逢時﹕據說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邉訑幉靾蟾妗穼嶋H上有不止一個版本﹐在最初發表時毛明確提出了要依靠農村中的地痞流氓。

成用﹕此文首發於中共湖南省委機關報刊物《戰士》時﹐其中有這樣一段話﹕「我這次考察湖南農民邉鈾?玫降淖鈧匾?曬??戳髏サ仄χ?騺頌檣鐣??贄壷?叄瑢崬檗r村革命之最勇敢、最徹底、最堅決者。」再發表時,這段話卻被刪去。

逢時﹕「為社會所唾棄之輩」不正是余英時先生所說的「邊緣人」 嗎?

成用﹕看來中共也很忌諱「邊緣人」這個形像。

逢時﹕正是這樣一批「邊緣人」經過「長征」大難不死﹐輾轉來到了陝北。正逢「北方吹 來十月的風」﹐馬列主義文藝思想傳入中國。至此﹐醞釀一種「邊緣文化」的「理論」與土壤均已具備。

成用﹕生於本土﹐蛻於傳統﹐又得蘇共「黨文化」顛覆人類普世價值的真傳。這一影響了今後中國大半個世紀的文化怪胎便在「寶塔山下﹐延水河畔」 繁衍了起來。我稱之為「窯洞文化」﹐這就是中共「黨文化」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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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 ﹑[3]﹑[4] 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
[2] 全國文化信息資料共享工程 (www.ndcnc.gov.cn) ——左翼音樂邉印?lt;BR>[5] 1970年《紅旗》雜誌第2期。

插圖說明﹕
[1] 出版於「左聯」籌備期間的《新俄文藝政策》﹐1929年﹐馮雪峰譯。
[2] 「紅軍」在中共「蘇區」的標語
[3] 毛澤東在延安宣講馬列
[4] 一群「邊緣人」在陝北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在中共「蘇區」(下)



逢時﹕記得「樣板戲」裡有這麼句話﹕「栽什麼樹苗結什麼果﹐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蘇共「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種子撒在了「窯洞土壤」上到底結了些什麼呢﹖

成用﹕誰說只有我這代人「樣板戲」脫口而出﹖你也「後來居上」 了。

逢時﹕中共歷來強調「馬列主義的理論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什麼都要有「中國特色」。我想﹐「黨文化」大概也不例外。

成用﹕當時的蘇共已奪取了政權﹐而中共則正忙著奪取政權。中共並沒有原封不動地克隆蘇共的「黨文化」﹐而是根據「窯洞土壤」的結構特性﹐培育「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在中國「蘇區」的變種﹐使之成為有「中國特色」的 「黨文化」。你知道三﹑四十年代初末之交﹐中共在延安大張旗鼓地發動的兩個文化邉訂岍t

逢時﹕「新秧歌邉印焙汀靶旅窀檉動」。

成用﹕「兩歌」可以說是「窯洞文化」的兩大「精華」。要說「出新」﹐以「邉印鋇募蓯礁闥囆g﹐倒是有點「新意」。蘇聯也有「新民歌」﹐但是否形成了「邉印輩惶?宄?S邪鹽盞氖簽o蘇聯絕沒有「秧歌」﹐說「新秧歌」邉郵侵泄駁膭撔漏o大概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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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時﹕說起秧歌﹐腦海裡出現的是《白毛女》中槍斃黃世仁後農民燒地契時扭的秧歌﹐還有電影裡或慶祝遊行時邊扭邊唱的「解放區的天」。

成用﹕你看﹐傳統已被綁架﹐秧歌已差不多成了「窯洞文化」的專利品了。其實﹐秧歌本是一種古老的載歌載舞的民間藝術﹐又叫「陽歌」﹐流傳於中國很多地區﹐陝北秧歌只是其中之一﹐相傳產生於北宋﹐是一種具有宗教色彩的社日祭祀與敬神的活動。其形式豐富﹐有「龍燈」「獅舞」「水船」「排門秧歌」「彩門秧歌」「酒麴秧歌」 等。秧歌隊領隊的叫「傘頭」﹐手持傘。另有一人與傘頭相配﹐身跨鈴鐺。瑣吶鑼鼓一響﹐傘頭在前開路﹐變換各種隊形。有時兩個秧歌隊對陣﹐一唱一答﹐傘頭起唱﹐眾人呼應。內容常即景生情﹐曲調也有即興的成份。

逢時﹕據「中共中央黨校」所編的黨史指出﹐「新秧歌」邉郵菍?「延安整風」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檢閱。

成用﹕換句話說﹐就是試試「整風」與「講話」靈不靈。結果當然是「令人鼓舞」的﹐政治邉淤x予舊的藝術形式以「新生命」。

逢時﹕「新生命」「新」在何處﹖

成用﹕一言以蔽﹐「新」就新在用傳統形式歌頌共產黨﹐歌頌毛澤東。為此﹐首先在造型上要有新突破﹐「傘頭」不再拿傘﹐而改拿「鐮刀斧頭」。內容則統統改成歌唱領袖歌唱黨、歌唱紅軍、慶翻身、大生產等。

逢時﹕傳統秧歌中對「多神」的敬拜是否為「新秧歌」中對「大救星「的歌頌提供了延續的方便﹖

成用﹕值得探討。顯而易見﹐「新秧歌」與其他「黨文化」的品種一樣﹐並非無中生有。傳統秧歌中即景生情式的即興成份也給「新秧歌」輕易地填入新內容提供了空間。在「魯藝」專業人員的帶動下﹐「新秧歌」迅猛發展。延安的黨政機關學校團體紛紛成立秧歌隊﹐並四處出擊。[1]

逢時﹕聽起來很像文革中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成用﹕大同小異。據記載﹐1944年春節延安各單位每天要接待兩、三個秧歌隊﹐動靜不可謂不大。[2]

逢時﹕那可正是日軍在投降之前瘋狂掙扎﹐前方國軍將士浴血奮戰的一年啊﹗

成用﹕中共也沒閑著﹐在「蘇區」把秧歌扭得如火如荼。在這種 「人民戰爭」式的邉又些o出現了一大批日後對中國文化頗有影響的「新秧歌劇」﹐如《兄妹開荒》、《夫妻識字》、《翻身秧歌》、《勝利腰鼓》等。

逢時﹕《兄妹開荒》表現的是延安「大生產」﹐那《夫妻識字》呢﹖

成用﹕《夫妻識字》以識「生產」二字開始﹐唱的也是「毛主席領導大生產」﹐「豐衣足食支援前線」。

逢時﹕可「豐衣足食」的一大「絕招」——種鴉片﹐卻無法公開唱出來。

成用﹕關於延安的「鴉片生意」﹐在蘇聯當時駐延安記者弗拉季米洛夫的《延安日記》中有詳細描述﹐早就不是什麼秘密。文藝要為政治服務﹐只要是為了「革命目標」﹐種鴉片也應該歌頌。這是」黨文化「的主題。

逢時﹕統一的主題生出了千篇一律的「秧歌調」。

成用﹕「翻身造反」「揚眉吐氣」「火紅的太陽晴朗的天」﹐構成了一種「時代音調」—— 權且稱其為「解放調」﹐其風味在「新中國」的歌曲創作中久久不散。

逢時﹕不僅「秧歌調」成了「時代音調」﹐「新秧歌」這一形式也延續至今。

成用﹕文革中流行的「老兩口學毛選」﹐就是延安秧歌劇的嫡傳。

逢時﹕延安時的「小夫妻」﹐文革時想必已成「老兩口」。要是當初不識字﹐如今如何「學毛選」﹖

成用﹕最近驚奇地發現﹐就在2005年香港左派舉行的慶祝中共建黨的「七一」遊行中﹐延安式的秧歌還在扭。

逢時﹕「新秧歌劇」的「來龍」是傳統秧歌﹐「去脈」則是後來的 「新歌劇」﹐其對此後幾十年中國音樂文化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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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用﹕相比「新秧歌」邉螢o「新民歌」邉觿t沒那麼熱火。但持續更久﹐範圍更廣﹐從而影響更大。

逢時﹕甚至可以說﹐直到今天﹐「新民歌」邉尤栽誒^續。

成用﹕前不久在網上看到一首由王久辛寫的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六十週年的敘事詩﹐完整記錄了當時的作曲家編寫「新民歌」的過程﹐我給你念幾句﹕

(四貴娘)轉著的紡車轉進了信天游﹐轉出支懷春的酸曲曲哩。
四貴爹走西口
咋還在外邊浪著浪著不回轉哩。
想著想著淚蛋蛋掉在了黃土地上﹐煙出了個一朵花朵哩。
……
女八路指著身邊的男八路介紹說﹕
「他叫馬可﹐是作曲家專門蒐集民歌的」
「俺蒐集民歌就是為了寫出新民歌」﹐
「俺來聽民歌就是為了唱出新民歌」。
……
小蘭子大大方方說﹕
「毛主席讓俺唱﹐俺給叔叔阿姨唱段酸曲曲」。
……
四貴他爹回來啦﹐
身穿嶄新的八路服﹐手把那洋馬牽。
……
豆大的淚蛋蛋兒裡蹦出男女兩八路﹐
齊齊地說﹕俺來獻支民歌慶你歸﹗
「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
咱中央紅軍到陝北」
……
女八路說﹕這是《翻身道情》咱陝北的新民歌﹐
男八路說﹕曲子是你四貴娘和小蘭子作的媒。
女八路說﹕馬可把你們唱的酸曲曲兒改編了﹐
男八路說﹕詞兒還是咱們魯藝的同學集體對。[3]

逢時﹕雖然這只是一首詩﹐但我相信其中的描述確有其事。電影《黃土地》寫的也是相似的故事。

成用﹕「新民歌邉印睅綴跖c魯藝的成立同時發生。1939年「中國民間音樂研究會」成立後﹐在中共的領導下﹐一批投奔延安的作曲家將大量的陝北傳統民歌重新改編填詞。懷春﹑相思﹑哥哥妹妹之類的「酸曲曲」轉眼間被改成了歌唱領袖歌唱黨﹑歌唱紅軍的「新民歌」。

逢時﹕翻開厚厚的一本「中國民歌」就知道﹐「新民歌」大部份集中在西北華北地區﹐而江浙一帶卻寥寥無幾。

成用﹕道理很簡單﹐在「國統區」掠奪民歌不那麼容易。而「解放區」的民歌就任人宰割了﹐受災最重的就是陝北。比如說﹐「五首陝北革命民歌」 之一「咱們的領袖毛澤東」的原型是陝北民歌「光棍哭妻」﹐歌詞是﹐「正月裡來鑼鼓響﹐鑼鼓敲得我好不心焦。有老婆的人兒真熱鬧﹐沒老婆的人啊心臊臊。哎呀﹐我的那個孩子他娘啊……」。顯而易見﹐內容屬「酸曲曲」之列。而改編之後則變為﹕「高樓萬丈平地起﹐盤龍臥虎高山嶺。邊區的太陽紅又紅﹐咱們的領袖毛澤東。」 曲調沒大變﹐內容卻是風馬牛不相及了。

逢時﹕至於那個恨不得讓全世界都唱的「東方紅」已是第三代的改編民歌了。

成用﹕它的原型是陝北的一首情歌「芝麻油」﹐生活氣息濃厚——「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嘛抽筋筋兒。三天不見就想死個人兒﹐呼兒嗨喲﹐哎呀我的三哥哥」。而「芝麻油」的第二代叫「騎白馬調」﹐歌中的主人翁「三哥哥」為打日本參加了八路軍。 ——「騎白馬﹐扛洋槍﹐三哥哥吃的是八路軍的糧……」。

逢時﹕到了第三代﹐「毛澤東」攆走了「三哥哥」﹐好端端的「芝麻油」只剩下了個「呼兒嗨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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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用﹕中國音樂界歷來有一種振振有詞的觀點﹕民歌本來就是在生活中發展的﹐不是殭死的。「新民歌」是對傳統民歌的發展﹐何錯之有﹖

逢時﹕民歌確是隨歷史的發展而演進﹐世界各地區都是如此。但對延安的「新民歌」邉螢o我認為有三個重要問題需討論澄清。首先﹐民歌的演進究竟是「水到渠成」的漸變﹐還是有行政參與的「搶婚」﹖

成用﹕傳統民歌的演進應是一個自然緩慢的過程﹐一首世代相傳的民歌恐怕要經過幾代才有所變化﹐絕不是人為地通過「邉印睆娖讓窀柰蛔儭?

逢時﹕其次﹐民歌的演進是詞曲的同步演進﹐還是簡單地廢除舊詞填新詞﹖

成用﹕民歌的詞與曲是個不可分割的統一體。民歌最初不過是一種按勞動或行進的律動而節奏化﹑旋律化了的語言。

逢時﹕一般來說﹐平原地區民歌較少。越是山山水水田形複雜的地區民歌越是豐富。

成用﹕那是因為人們在交流時隔山隔水的呼喊促進了旋律的形成與發展。水土生養民歌﹐民歌的歌詞是鑲嵌在曲調與節奏裡的。

逢時﹕可「新民歌」邉佑彩前褌鶻y民歌中珠聯璧合的詞曲拆開﹐強迫別人「改嫁」。廢舊詞填新詞的結果﹐往往是曲調與歌詞的「陰陽上去」分離﹐形成了民歌和戲曲音樂中最忌諱的「倒詞」。

成用﹕如果說傳統民歌的詞曲是「喜結連理」﹐那「新民歌」的詞曲就成了「捆綁夫妻」。

逢時﹕第三個問題更為重要﹐你說﹐「捆綁」之後的民歌還屬於人民嗎﹖

成用﹕傳統民歌無論怎麼演進﹐民歌終歸姓「民」。而延安的「新民歌」最重要的改變是所屬權的改變。「東方紅」屬於毛澤東。原名為「繡荷包」的「繡金扁」則屬於眾領袖。此歌在延安時期的歌詞是「一繡毛主席﹐二繡總司令﹐三繡八路軍」﹐後被改成了「三繡周總理」。「南泥灣」歌唱了三五九旅﹐王震便部份具有所屬權了。

逢時﹕那麼新「交城山」大概應屬於華國鋒了。

成用﹕這是又一個「東方紅」的翻版。「交城山」本是一首古老的山西民歌﹐詞曲都很動人﹐ 「……交城的大山裡沒有好茶飯﹐只有攸面烤姥姥還有那山藥蛋」。可華國鋒上臺後被改成「交城的大山裡出了游擊隊﹐游擊隊裡有咱們華政委」。

逢時﹕你那首「工農兵學員」時期的「成名之作」《呂梁山回想曲》不就是用歌頌華國鋒的「交城山」作為主題嗎﹖

成用﹕不堪回首。「紅海洋」的洶涌波濤中也有我攪起的一朵浪花。

逢時﹕幸好華國鋒沒幾年就下了臺﹐否則「山藥蛋」大概就會永遠消失﹐「交城山」的命囈^好不過「芝麻油」。你的「成名作」大概已成了「黨文化」的典範了。

成用﹕雖說歌唱紅軍八路軍的「新民歌」沒有明確的個人所屬權﹐但卻屬於「全黨」。這讓同為中國人的港台同胞怎麼唱﹖四貴他娘想四貴他爹本是人之常情﹐任何有過妻離子別經歷的人都不免被她的「酸曲曲」打動。而改編後的 「翻身道情」若非「中央紅軍」你就免開尊口。如果四貴他爹沒參加八路呢﹖那四貴他娘的「想」就是「酸想」﹐想得不那麼健康了。

逢時﹕其實﹐各國的民歌大多數是歌唱愛情﹐這是人性最基本的一面。難道《詩經》中那首婦儒皆知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應該丟棄的「酸曲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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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用﹕有趣的是﹐蘇聯在這一時期也出現了大量的「新民歌」﹐聽起來讓人啼笑皆非。雖然遠隔千山萬水﹐兩者竟如此相似。有一首俄羅斯民歌﹐從曲調﹑伴奏﹑演唱方法上可聽出濃重的鄉土味。曲式也類似中國民歌中常見的二段式不斷重複。而歌詞卻是「天上群星燦€﹐史達林啊﹐您日理萬機……」。

逢時﹕在掠奪民族文化遺產上中共與蘇共究竟誰學誰可能非得打官司了。

成用﹕「兩歌」邉右雲瀆訆Z性而言可說是文化上的「打土豪﹐分田地」。不同的是﹐中共在把生產資料「公有化」的同時﹐卻把傳統文化遺產「私有化」﹐變為自家的「黨產」。其基本依據﹐就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賴以生存的「藝術為政治服務」。這不僅是延安時期文藝政策的支柱﹐也成了中共現代「黨文化」的核心。

逢時﹕延安的「兩歌」加上被「重新填詞」的「歷史歌曲」﹐構成了中共「黨文化」音樂的「家底」。此後的一切發展﹐幾乎都從這三大家底中繁衍而來。這就是文革時中共鄭重其事地發表「陝北革命民歌」與「革命歷史歌曲」的 「良苦」用心。

成用﹕值得注意的是﹐十首歌曲發表後﹐很快就產生了不少用這些歌改編的器樂曲。如「山丹丹開花紅艷艷」被改編為管弦樂曲﹐「翻身道情」被改編為弦樂四重奏。外加器樂曲「東方紅」﹐每天都得聽好幾遍。

逢時﹕我想﹐器樂曲的出現之所以值得關注﹐是因為被歌頌的對象在器樂曲中已不再需要歌詞﹐僅靠曲調就能存在。這正是我們在音樂學院時老師經常強調的「音樂形像」。

成用﹕其實﹐音樂本無「形像」﹐只有「聯覺」。當人們已不需要藉助歌詞﹐僅憑「東方紅」的曲調就可輕易「聯」向毛澤東時﹐黨對「芝麻油」的掠奪就徹底完成了。

逢時﹕我們今天再唱「芝麻油」這首朴實的陝北情歌時﹐卻有一種不懂得文革的人難以體會的「痛感」﹐如揮之不去的惡夢纏身。不知要等多久﹐ 「三哥哥」 才能重作主人﹐讓「芝麻油」擺脫被強加的「音樂形像」而重新姓「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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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2] 中共中央黨校(www.ccps.gov.cn) ——(二) 黨校的新型秧歌隊。
[3] 王久辛﹕《翻身道情》(敘事長詩) 2003年8月12日

插圖說明﹕
[1] 新秧歌劇《兄妹開荒》
[2] 「俺蒐集民歌就是為了寫出新民歌」
[3] 「咱們的領袖毛澤東」
[4] 揮之不去的惡夢

責任編輯: 鄭浩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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