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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第一章:蒙難日「七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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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時42分53.8秒

歷史將永遠銘記地球的這一個坐標:東經118.2度,北緯39.6度。

人類將永遠銘記歷史的這一個時刻:公元1976年7月28日,北京時間凌晨3時42分53.8秒。

僅僅在一秒鐘以前,地球的表面似乎還是平靜的。在東經118.2度、北緯39.6度——中國河北省唐山市,一切都和往日一樣,夜闌人寂,大街上幾乎看不見行人;開灤礦務局唐山礦的高高的井架上,天輪還在以慣常的速度旋轉;新落成的開灤醫院七層大樓,透出幾處寧靜而柔和的燈光。整座城市在安寧地熟睡。某機關宿舍中,一位名叫蔣紅春的女中學生,在屋裡打完驅趕蚊蟲的「滴滴涕」,剛剛回到床上;河北礦冶學院幹部陸延麟擔心有雨,剛剛起來收下晾在窗外的衣服;火車站服務員張克英正和一位工友商量買夜餐的事;一位名叫劉勛的大夫,因有急診,剛剛披上外衣走出屋子……

誰也不曾想到,若干年來,唐山市腳下的地殼正在發生著可怕的變動。唐山和唐山以西地區,上地幔和下地殼的岩漿和熱物質向上地殼加速遷移,引起垂直作用力。地殼運動產生的強大地應力長期集中造成的巨大彈性應變能,正在岩石中積聚著、貯蘊著,岩石痛苦地支撐著自己,直至岩石強度被突破的那個災難性時刻。7月28日凌晨3時42分,唐山市地下的岩石突然崩潰了!斷裂了!

凌晨3時42分53.8秒,如有400枚廣島原子彈在距地面16公里處的地殼中猛然爆炸!

唐山上空電光閃閃,驚雷震盪;大地上狂風呼嘯。強烈的搖撼中,這座百萬人口的城市在頃刻間被夷為平地。

整個華北大地在劇烈震顫。

天津市發出一片房倒屋塌的巨響。正在該市訪問的澳大利亞前總理惠特拉姆被驚醒了,他所居住的賓館已出現了可怖的裂縫。

北京市搖晃不止。人民英雄紀念碑在顫動,磚木結構的天安門城樓上,粗大的樑柱發出仿佛就要斷裂的「嘎嘎」的響聲。

在華夏大地,北至哈爾濱市,南至安徽蚌埠、江蘇清江一線,西至內蒙古磴口、寧夏吳忠一線,東至渤海灣島嶼和東北國境線,這一廣大地區的人們都感到了異乎尋常的搖撼。而強大的地震波早已以人們感覺不到的速度和方式傳遍整個地球。

美國阿拉斯加帕默天文台驟然響起扣人心弦的警鐘聲。按規定住在離天文台只有五分鐘路程範圍內的四名地震學家和兩名技術人員,急急忙忙地趕來觀察儀器。他們發現在警鐘敲響的時候,阿拉斯加州上下跳動了大約八分之一英寸。阿拉斯加州的居民們紛紛打來電話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地震?中國大地震?美國是否也會有大震?!

全世界的地震台都感到了來自中國的衝擊力。雖然沒有得到關於震中的確切情報,可是所有的地震學家都能感覺到,一場巨大的災難已經發生。全世界的各大通訊社當日便公布了各地震台的記錄結果——

美國全國地震情報中心稱:中國北京東南100英里發生地震。

美國地質調查所稱:北京東南約100英里,北緯39.6度,東經118.1度,在天津附近,發生8.2級地震。

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稱:中國發生7級以上地震,震央在北京附近。

美國夏威夷地震台稱:中國發生8.1級地震,震央在北京附近。

美國阿拉斯加帕默地震台稱:中國發生8.2級地震。

美國檀香山地震台稱:中國發生8級地震。日本氣象廳稱:中國發生7.5~8.2級地震,震央在內蒙古,即北緯43度,東經115度。

日本長野地震台稱:中國發生7.5級地震。

瑞典烏普薩拉地震研究所稱:中國發生8.2級地震。

芮氏規模發明者里克特(美)宣布:中國發生8.2級地震。

香港的英國皇家天文台宣布:中國發生的地震為8級左右,震央位天津遭受重創北京:遭到破壞的德勝門箭樓於東經111.1度、北緯39.6度,距唐山極近。

中國台北「中央氣象局」稱:陽明山鞍部的地震儀測到大陸北部的強烈地震,規模為8級。震央在「北平」東部135公里附近。

台北記錄到的總震動時間約1小時32分鐘……

大自然警告過

似乎是一場無法預料、無法阻止的浩劫。

可是,大自然又確實警告過。如果,在當時有一位能夠縱覽方圓數百里、通觀天上地下種種自然景物的巨人,那麼,對於地震前夕出現的不可思議,甚或是帶有魔幻色彩的自然界的變異現象,他一定會感到震驚。正是這些大自然的警告,使得那些於災難發生之後重新搜集起它們的地震學者們毛骨悚然並陷入深思。只是,對於「七?二八」來說,這一切都太晚了。

恐怖極了的魚

唐山八中教師吳寶剛、周萼夫婦:

1976年7月中旬,唐山街頭賣鮮魚的突然增多。他們只是奇怪,多少日子裡難得買到新鮮魚,為什麼今天特別多,而且價格非常便宜。「這是哪兒的魚?」「陡河水庫的。」賣魚人告訴他們,這幾天怪了,魚特別好打。」這一對夫婦當時怎麼也想不到,一場災難已經臨頭。幾天後,他們於地震央失去一兒一女。據蔡家堡、北戴河一帶的打魚人說:魚兒像是瘋了。7月20日前後,離唐山不遠的沿海漁場,梭魚、鲶魚、鱸板魚紛紛上浮、翻白,極易捕捉,漁人們遇到了從未有過的好運氣。(歧門河閘附近,光著身子的孩子們用小網兜魚,魚兒簡直是往網中跳,數小時就兜到幾十斤魚。)

唐山市趙各莊煤礦陳玉成:

7月24日,他家裡的兩隻魚缸中的金魚爭著跳離水面,躍出缸外。把跳出來的魚又放回去,金魚居然尖叫不止。唐山柏各莊農場四分場養魚場霍善華:7月 25日,魚塘中一片嘩嘩水響,草魚成群跳躍,有的跳離水面一尺多高。更有奇者,有的魚尾朝上頭朝下,倒立水面,竟似陀螺一般飛快地打轉。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長湖」號油輪船員:7月27日那天,不少船員擠在舷邊垂釣。油輪周圍的海蜇突然增多,成群的小魚急促地游來游去。放下釣鉤,片刻就能釣上一百多條。有一位船員用一根釣絲,拴上四隻魚鉤,竟可以同時釣四條魚。魚兒好像在爭先恐後地咬魚鉤。

失去「理智」的飛蟲、鳥類和蝙蝠

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長湖」號油輪船員:

據船員們目睹:7月25日,油輪四周海面上的空氣噝噝地響,一大群深綠色翅膀的蜻蜓飛來,棲在船窗、桅杆、燈和船舷上,密匝匝一片,一動不動,任憑人去捕捉驅趕,一隻也不飛起。不久,油輪上出現了更大的騷動,一大群五彩繽紛的蝴蝶、土色的蝗蟲、黑色的蟬,以及許許多多螻蛄、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鳥也飛來了,仿佛是不期而遇的一次避難的團聚會。最後飛來的是一隻色彩斑斕的虎皮鸚鵡,它傻了似的立於船尾,一動不動。河北礦冶學院教師李印溥:7月27日,他正在唐山市郊鄭莊子公社參加夏收,看見小戴莊大隊的民兵營長手拿一串蝙蝠,約有十幾隻,用繩子拴著。他說:「這是益鳥,放了吧。」民兵營長說:怪了!大白天,蝙蝠滿院子飛。」(無獨有偶,就在那幾天,天津市郊木廠公社和西營門公社都可以看見成百上千隻蝙蝠,大白天在天空中亂飛。)

唐山地區遷安縣平村鎮張友:

7月27日,家中屋檐下的老燕銜著小燕飛走了。

(同時,唐山以南寧海縣潘莊公社西塘坨大隊一戶社員家,屋檐下的老燕也帶著兩隻剩餘的小燕飛走了;據說,自7月25日起,這隻老燕就像發了瘋,每天要將一隻小燕從巢里拋出,主人將小燕撿起送回,隨即又被老燕扔出來。)寧河縣板橋王石莊社員:7月27日,在棉花地里幹活的社員反映,大群密集的蜻蜓組成了一個約30平方米的方陣,自南向北飛行。(同日,遷安縣商莊子公社有人看見,蜻蜓如蝗蟲般飛來,飛行隊伍寬100多米、自東向西飛,持續約15分鐘之久。蜻蜓飛過時,一片嗡嗡的聲響,氣勢之大,足以使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動物界的逃亡大遷徙

唐山地區灤南縣城公社王東莊王蓋山:7月27日,他親眼看見棉花地里成群的老鼠在倉皇奔竄,大老鼠帶著小老鼠跑,小老鼠則互相咬著尾巴,連成一串。有人感到好奇,追打著,好心人勸阻說:別打啦,怕要發水,耗子怕灌了洞。」(同時,距唐山不遠的薊縣桑梓公社河海工地下室房院子裡,那幾天有三百多隻老鼠鑽出洞子,聚集在一起發愣。)撫寧縣墳坨公社徐莊徐春祥等人:7月25日上午,他們看見一百多隻黃鼠狼,大的背著小的或是叼著小的,擠擠挨挨地鑽出一個古牆洞,向村內大轉移。天黑時分,有十多只在一棵核桃樹下亂轉,當場被打死五隻,其餘的則不停地哀嚎,有面臨死期時的恐慌感。26、27兩日,這群黃鼠狼繼續向村外轉移,一片驚懼氣氛。敏感的飛蟲、鳥類及大大小小的動物,比人類早早地邁開了逃難的第一步。然而人類卻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來自大自然的警告。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一場毀滅生靈的巨大災難已經迫近了。

大毀滅前的「七?二七」深夜

唐山市郊栗園公社茅草營大隊王財:

深夜12點鐘看完電影回家,看見出門前總趕不進院子的四隻鴨子,依然站在門外,一見主人,它們齊聲叫起來,伸長脖子,張開翅膀,撒著羽毛,搖搖晃晃地撲上前。王財走到哪兒,它們追到哪兒,拼命用嘴擰著他的褲腿。

灤南縣東八戶大隊張保貴:

7月27日深夜,久久睡不著,老聽見貓叫。他以為貓餓了,起來給它餵食,貓不吃,依然叫聲不絕,並亂竄亂跑。(同時,唐山市栗園公社的王春衡親眼看見,他二大爺家裡養的一隻一年多的母貓,隔著蚊帳撓人,非要把人撓醒不可。)那一夜,唐山周圍方圓幾百公里的地方,人們都聽見了長時間的尖利的犬吠。

唐山市殷各莊公社大安各莊李孝生:他養的那條狼狗,那一夜死活不讓人睡覺。李孝生睡覺時敞著門,狗叫不起他,便在他腿上猛咬了一口,疼得他跳起來,追打這條忠實的狼狗。豐南縣畢武莊公社李極莊大隊劉文亮:7月27日夜裡,他是被狗叫吵醒的。當時,他家的狗在院內使勁撓著他的房門。他打開門放狗進來,狗卻要把他拖出屋去。

唐山市遵化縣劉備寨公社安各寨大隊張洪祥:

他家的狗也不停地狂叫起來,一直叫到張家的人下了床,狗在張洪祥的兄弟的腿上咬了一口,像要引路似的,奔向屋子外。

豐南縣蘭高莊公社於北大隊王友才妻:

那天晚上由公社回家,剛走到門口,家裡的公狗突然從門口向她撲來,阻撓她進院。大廠回族自治縣陳福公社東柏辛大隊李番:他親眼看見他家的母狗把7月15日生的四隻小狗,一隻一隻從一個棚子裡叼了出來。

香河縣周元大隊蘇玉敏:

蘇家的母狗,把7月21日生的三隻小狗從窩裡一個個地叼到空場地上,它甚至還刨了一個坑,把它們安放其中。

目擊者言

為了給後人留下一份逼真的史料,我一次又一次尋找他們。是的,災難突發於萬籟俱寂的夜間,親眼看見地震發生全過程的人十分罕見。筆者僅將九位被採訪者的錄音整理成文,錄以備考。

李洪義(二五五醫院原傳染科護士):

那天晚上,我值後半夜班。上半夜又悶又熱,人根本就沒睡著。12點接班後,困得不行,在病房裡守到3點半光景,我就跑到屋外乘涼。我記得我是坐在一棵大樹下,一個平常下棋用的小石桌旁邊。

四周圍特別安靜。我好奇怪,平時這會兒,到處都有小蟲子叫,青蛙叫,鬧嚷嚷的;可眼下是怎麼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靜得反常,靜得叫人發栗。突然間,我聽見一個古怪的聲音,「吱——」從頭頂飛過去。像風?不。也不像什麼動物的叫聲。說不清像什麼,沒法打比喻,平時就沒聽見過這種怪聲音。那聲音尖細尖細,像一把刀子從天上划過去。我打了個哆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抬頭看天,陰沉沉的,有一片奇形怪狀的雲彩,說紅不紅,說紫不紫,天幕特別的昏。我心想:是不是要下雨啊?」起身就往屋裡走。可是人莫名其妙地直發慌。我從來沒有產生過這種感覺,像有人隨時會從身後追過來,要抓我。我平時膽子挺大,太平間裡也敢一個人站,可那時卻害怕得要命,心怦怦亂跳,走著走著就跑起來,可穿雙拖鞋又跑不快。我回了一下頭,見西方的天特別亮,好像失火了,又聽不見人喊。到處像死了一樣。我越發緊張,趕快逃進屋子,一把擰亮電燈,又把門插上。這時我就聽見了「嗚——嗚」的巨響,像百八十台汽車在同時發動。「糟了!」邢台地震時我在滄州聽見過這種聲音的。我立刻想到:是地震!說話間房子猛烈搖晃起來。桌上的暖瓶栽下地,炸了個粉碎。我用力打開門,只開了一小半,就衝出房子,沖向那棵大樹。我緊緊抱住大樹。黑暗中,只覺得大地晃晃悠悠,我和大樹都在往一個萬丈深淵裡落、落、落。周圍還是沒聲音,房子倒塌的聲音我根本沒聽見,只看見宿舍樓的影子剛才還在,一會兒就沒了。我伸出手在眼前晃,可什麼也看不清。我嚇傻了,拼盡全身力氣吼了一聲:地震造成的地裂縫「噢……」

田玉安(唐山豐南縣稻地大隊農民):

嗨,那一宿,真嚇人。地震時我還在外邊打場。怎麼幹得這麼晚?都因為我們的那個隊幹部,他升隊長不幾天,新官上任,三把火剛燒起來,非要我們連夜趕活,說是怕誤農時。這話也是,那些天連著下雨,麥子都快捂壞了。沒法子,只得加班加點。打到12點,停了電,脫粒機沒法轉了。我們就嚷嚷:「回家睡覺吧!」隊長卻正在興頭上:不行!都等著!啥時來電啥時打!」沒想到他這話還救了好幾條命。大伙兒罵罵嘰嘰坐著等,罵到2點鐘光景,真又來電了。一陣猛干,3點多就完了事。別人拾掇工具回村去,我和兩個人留下掃場子。猛然間,像當頭挨了個炸雷,「轟隆隆——」地動山搖!我像讓一個掃堂腿掃倒在地,往左掫了個個兒,又往右打了個滾,怎麼也撐不起身子。場上的電燈一下子滅了。一扭頭,媽呀,嚇死人!一個大火球從地底下鑽出來,通紅刺眼,噼啪亂響,飛到半空才滅。天亮以後,我看見火球竄出的地方有一道裂縫,兩邊的土都燒焦了。

姜殿威(開灤印刷廠老工人):

地震時,我正在鳳凰山公園門口打太極拳。我血壓高,休病假,跟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學了一套「二十四式」,那人天天3點鐘起早,我這當徒弟的也得一樣。7月2號早上,我們3點半來鍾就在公園門口碰頭了,一塊兒去的還有一個姓唐的。我們閒聊了幾句,剛剛擺開架勢想打拳,就聽見「嗚——嗚——」的聲響,像颳大風,又像昔日礦上的「響汽」。那時我面沖西南,老頭兒臉朝東北,就聽他大喝一聲「不好!失火了!」我一扭頭,見東北邊火紅一片!人還沒反應過來,地就顛上了。起先是沒命地顛,跟著是狠狠地晃。那姓唐的緊緊扒住公園的鐵欄杆,我和老頭兒就叉開雙腿,死死抱在一塊兒。一開始我們倆還說話,我說:「地動山搖,花子撂瓢,明年準是好收成!」老頭說:不,是失火!」我說:不,是地震!」沒爭兩句,就覺一陣子「櫓松」——人像擱在一個大篩子上一樣,被沒完沒了地篩著!「嘩啦啦——」公園的牆倒了。緊接著,對面一個大樓也倒了,眨眼的工夫!只聽磚頭瓦塊嘩嘩地響,漫天塵土,烏煙瘴氣。「可壞了!」我說,快回去摳人要緊!」我家離得不遠,就在鐵路邊上。可我跑到了鐵路就傻眼了,怎麼也找不著家——我們家周圍那整個一片房子都平了!

 

瀕死的拂曉

唐山第一次失去了它的黎明。它被漫天迷霧籠罩。石灰、黃土、煤屑、煙塵以及一座城市毀滅時所產生的死亡物質,混合成了灰色的霧。濃極了的霧氣瀰漫著,飄浮著,一片片、一縷縷、一絮絮地升起,像緩緩地懸浮於空中的帷幔,無聲地籠罩著這片廢墟,籠罩著這座空寂無聲的末日之城。已經聽不見大震時核爆炸似的巨響,以及大地顫動時發出的深沉的喘息。僅僅數小時前,唐山還像一片完整的樹葉,在狂風中簌簌抖動;現在,它已肢殘體碎,奄奄一息。灰白色的霧靄中,僅僅留下了一片神秘的、恐怖的戰場,一個巨人——一個20世紀的赫拉克力士奮力搏鬥後留下的戰場。所有的聲息都消失了。偶爾地,有幾聲孩子細弱的哭聲,也像是從遙遠的地心深處傳來,那般深幽,那般細長,像幻覺中一根飄飄欲斷的白色的線。

空空凝視著的不再合攏的眼睛;

冰冷了的已不會再發出音響的張著的嘴;

唐山,耷拉著它流血的頭顱,昏迷不醒。淡淡的晨光中,細微的塵末,一粒粒、一粒粒緩慢地飄移,使人想起瀕死者唇邊那一絲悠悠的活氣。

一切音響都被窒息了,一切生命都被這死一般的霧裹藏了。蒙蒙大霧中,已不見昔日的唐山。筆者僅據當年目睹及查閱數據在此錄下幾個角落的情景:三層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唐山礦冶學院圖書館藏書樓,第一層樓面整個兒向西剪切滑動,原三層樓的建築像被地殼吞沒了一層,憑空矮了一截;被扭曲的鐵軌唐山火車站,東部鐵軌呈蛇行彎曲,俯瞰,其輪廓像一隻扁平的鐵葫蘆;開灤醫院七層大樓成了一座墳丘似的三角形斜塔,頂部僅剩兩間病房大小的建築,顫巍巍地斜搭在一堵隨時可能塌落的殘壁上。

陽台全部震塌,三層樓的陽台,垂直地砸在二層樓的陽台上,欲落未落;唐山市委宿舍樓的一扇牆面整個兒被推倒,三層樓的側面,暴露出六塊黑色的開放著的小空間,一切家庭所用的設備都還在,完整的桌子、床鋪,甚至一盞小小的檯燈;鳳凰山腳下的外賓招待所,兩層樓的餐廳僅剩下一個空空的框架,在沒有塌盡的牆壁上,華麗的壁燈還依稀可見;唐山第十中學那條水泥馬路被攔腰震斷,一截向左,一截向右,地震後的唐山地區招待所開灤礦務局醫院①棱:音leng,方言,豎起、翹起的意思。錯位達1米之多;吉祥路兩側的樹木,在大地震動的那一瞬間,似乎曾想躲而避之,有的樹已 「逃」離樹行,卻又被死死地扯住,錯位的樹與樹行,相距1.5米;遷安縣野雞坨公社衛生院,一側門垛整個兒向南滑去,斜倚在另一個門垛上;而開平化工廠廠門的高大門垛,在地震的那一刻,也仿佛被一雙巨手扭斷,成左旋而傾斜;……更為驚心的是,在「七?二八」地震地裂縫穿過的地方,唐山地委黨校、東新街小學、地區農研所以及整個路南居民區,都像被一雙巨手抹去了似的不見了。

仿佛有一個黑色的妖魔在這裡肆虐,是它踏平了街巷,折斷了橋樑,掐滅了煙囪,將列車橫推出軌。一場大自然的惡作劇使得唐山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樑柱,冰冷的機器殘骸,斜矗著的電線桿,半截的水塔,東倒西歪,橫躺豎倚,像萬人坑裡根根支棱的白骨。欲落而未落的樓板,懸掛在空中的一兩根彎曲的鋼筋,白色其外而被震裂的公路內里泛黃色的土牆斷壁,仿佛是在把一具具皮開肉綻的形容可怖的死亡的軀體推出迷霧,推向清晰。20世紀70年代的死亡實況,就這樣殘酷地被記錄在案了。濃濃的霧氣中,聽不見呻吟,聽不見呼喊,只有機械的腳步聲,沉重的喘息聲,來不及思索的匆匆對話,和路邊越堆越高、越堆越高的屍體山!頭顱被擠碎的,雙腳被砸爛的,身體被壓扁的……

陸軍二五五醫院護士李洪義永遠也不會忘記,一個女兵被一根水泥樑柱戳穿了胸膛,胸口血肉模糊;一個孕婦已快臨產,她人已斷氣,下身還在流血。二五五醫院外一科副主任張木傑親眼看見一位遇難者,眼球外突,舌頭外伸,整個頭顱被擠壓成了一塊平板;另一位遇難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腳卻已模糊難辨。開灤醫院醫生謝美榮講述她心愛的孩子時說,兒子死去時,頭上還壓著一本掀開的小說《劍》,可是他永遠也不可能翻完這本書了,就像他短暫的生命,也不可能繼續到它最後的一頁。這無疑是人類歷史上最悲慘的一頁。無辜的死難者,幾乎都是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被突如其來地推向死亡的。

太匆忙、太急促,死亡就發生在一剎那間。慘澹的灰霧中,最令人心顫的,是那一具具掛在危樓上的屍體。有被震斷的橋樑的僅有一雙手被樓板壓住,砸裂的頭耷拉著;有的跳樓時被砸住腳,整個人倒懸在半空。他們是遇難者中反應最敏捷的一群:已經在酣夢中驚醒,已經跳下床,已經奔到陽台或窗口,可是他們的逃路卻被死神截斷了。有一位年輕的母親,在三層樓的窗口已探出半個身子,沉重的樓板便落下來把她壓在窗台上。她死在半空,懷裡抱著孩子,在死去的一瞬間,還本能地保護著小生命。

隨著危樓在餘震中搖顫,母親垂落的頭髮在霧氣中拂動。一座城市毀於一旦,在中國歷史上有過這樣的慘例麼?1556年陝西大地震,1920年甘肅大地震,都未曾發生在人口稠密的城市,儘管如此,慘重的傷亡已令世代後人震驚。而今天,被7.8級地震所擊中的唐山,卻是一座有100萬人口的城市。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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