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坦克，我們有真理
美國國殤日公眾假期，我到費城看兒子，告訴他六四快到了。當年窗外坦克長驅直進合圍廣場之時，年僅八歲的兒子還在睡夢中，他對六四屠殺幾乎沒有記憶。我提醒兒子：這是你生命的一部份。二十年已矣，再等二十年父親已是老朽之身，可能見不到六四昭雪那一天，但你要記住六四！
聽去簡直像「交代後事」似的，二十年對我而言，委實不獨是時間概念，更記錄著去國者的心理變化，我從希冀到焦躁，從失望到悲愴，就這樣走到了今天，或許真有點累了，於是要把這份沉重分一點給兒子去承擔。儘管他已美國化了，六四卻是他的一個「中國符號」，是一種不能逃避的「中國記憶」。
幸有維園逶迤天邊的那片燭海，那是人類良知的光輝。我看了香港網民製作的ＭＶ〈八九六四──抗戰二十年〉，也讀了本報論壇版〈即使再要抗戰二十年〉（作者胡蝶），都感觸至深。他們不是陳日君，不是司徒華，只是平凡的香港人，卻不離不棄地守護著被坦克輾碎的公義和被槍炮洞穿的理想。那怕長夜未央，這萬點燭光令我永不絕望；那怕再走過二十年，我也不會感到孤獨。
於是想起當年捷克人民上街攔截蘇軍入侵的坦克，一位青年在撕開衣衫，胸膛上寫著「你們有坦克，我們有真理！」在春寒料峭的布拉格，真理抵擋不住坦克，真理被埋進被鋼鐵履帶輾過的土地，它仍在發芽，於是有了米蘭．昆德拉《笑忘書》的名句：「人類與強權的鬥爭，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也有了哈維爾的《無權者的權力》，他戳穿極權制度是「一個充滿假象的世界……每個人只能在謊言中求生」。哈維爾提出簡單而深刻的訴求：「生活在真實中。」果然，才過二十年多一點，強權就在真理面前潰敗，謊言就在真實面前灰飛煙滅……
關於六四，我以為這樣沉重的話題只屬於自己這輩人，並未想到要傳給下一代。孰料一等就是二十年！於是兒子回答：「我沒有忘記。」六四十五周年時我並沒有提醒他，兒子卻更新了自己的網頁，把中國青年孤身阻擋坦克的照片放上去，並寫了紀念文字。我相信今年六四他更不會忘記。
維園燭光集會之夜，我給年逾八旬的父母打電話，兩老在抗日戰爭時都是流亡學生，流離轉徙半壁中國，我對兩老說：抗戰於你們如同六四於我們，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抗戰才八年，我們這代足足抗戰了二十年。不管要多久，這場真理與強權、記憶與遺忘的抗戰，我都會堅持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