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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愛收藏 50年代總收入令人瞠目結舌

今年98歲高齡的季羨林先生是在國內外享有崇高地位的學術大家。從已經發表的部分日記來看,青少年時代的季羨林先生和同齡人一樣,熱愛各種在當時堪稱新奇時髦的運動,比如,就讀於清華大學期間的季羨林先生,就曾經熱衷於手球。

  但是,大學畢業後的季羨林先生很快就遠赴德國留學,從此開始了他漫長而輝煌的學術生涯。此後的季羨林先生給我們的印象是終日青燈黃卷,與書籍和各種希奇古怪的古代文字為伴。除了散步、愛貓,季羨林先生的作息一如德國哲學家康德,象鐘錶一般的準確而有規律。

  我們當然不能說這樣的印象不對。但是,這並不就等於季羨林先生沒有自己的調節方式。接近季羨林先生的人都知道,老人家的自我調節方式很獨特,那就是調整工作對象和工作方式:做專業研究做累了,季羨林先生就會轉身去做一段翻譯,或者是寫一篇散文。

  如果說,這樣的調節依然是在工作的話,那麼,就我所知,季羨林先生還有一種知者甚少的自我調節方式,那就是收藏,欣賞自己的收藏品。與作為一位大學者的名聲相比,作為大收藏家的季羨林先生,就幾乎不為外界所知了。這主要是由於季羨林先生謙抑沖退的性格使然。其實,毫不誇張地說,季羨林先生還是一位重要的收藏家。

  季羨林先生的最早的藏品本是獎品。這是怎麼回事呢?在進入山東大學附屬中學以前,樂於釣魚摸蝦的季羨林先生的學習成績雖然也居上游,卻稱不上出類拔萃。但是,在山大附中,季羨林先生的作文無意中受到了國文老師王昆玉先生的表揚,這就激發了少年學子的向學之心。結果,生平第一次考了一個甲等第一,平均分數超過九十五分,這在全校是獨一無二的。當時山大校長兼山東教育廳長是前清窗體底端狀元王壽彭,親筆寫了一副對聯和一個扇面獎給我。從此,季羨林先生才開始認真注意考試名次,不再掉以輕心。結果兩年之內,四次期考連考了四個甲等第一,威名大震。

  這副對聯和扇面,就是季羨林先生最早的藏品,一直保存至今,極受珍愛。有一段時間遍尋不得,當時以為,抗戰期間,季羨林先生在德國留學,濟南家裡的生活無比艱辛,這些藏品可能被拿去易糧餬口了。先生還托人到濟南打聽尋覓過,當然杳無音訊。這還讓素來豁達的季羨林先生很是嘆息了一番。還好,終於有一天,王狀元的墨寶從書深不知處冒了出來,老先生將它們掛在牆上,靜靜地欣賞了好一陣子。我在一旁,絲毫都不敢打擾先生。因為我知道,正是這幅最早的藏品,將先生帶回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然而,這只能算是季羨林先生的無意收藏。先生的有意識的收藏開始於1949年之後,特別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建國初期。那個時候,舊時豪門不是變買藏品逃離大陸,就是擯棄舊物迎接新生。一時間,千年古都北京的街頭小店隨處可見字畫文玩,至於琉璃廠,更是充斥著名家劇跡,而問津者卻寥寥無幾。季羨林先生曾經告訴過我,從主觀上講,他實在不忍心看著這些藝術瑰寶就此流散消亡,總想儘自己的力量,能夠搶救多少就算多少。從客觀上講,他也確實有這個能力。至少就經濟狀況而言,五十年代的季羨林先生是屬於高收入階層的。先生是為數很少的一級教授,月工資300多元,此外還有擔任各種職務的津貼和不少的稿費。總收入在當時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六十年代以前,季羨林先生獨自生活在北京,每個月給濟南的師母、老祖寄去100元,這就可以過相當寬裕的生活了。一子一女進京讀大學,先生也是每人每月給15元。就個人生活而言,季羨林先生除了買書吃飯,再也沒有什麼大筆的開銷。因此,先生有相當的條件,來實現自己的心願。

  當年收藏界的現實狀況,以及季羨林先生所具備的獨特條件,就決定了先生的收藏起點極高。高到什麼地步呢?季羨林先生將自己的收藏下限定在了齊白石,其餘的都不及相顧。白石老人作品的價格,在當時絕非象今天這樣高不可及,其低,同樣可以讓今天的我們為之撟舌。先生收藏的第一批白石老人作品,是由好友吳作人先生介紹並且代為經手的。30元人民幣,入藏的是五幅白石老人蔬果斗方精品,還都帶有做工精細的老紅木鏡框!季羨林先生收藏的白石老人作品多且精。有些是完全超出常人想像的,比如,先生就藏有白石老人的整開巨幅豹子。偶一掛出,精彩流淌,滿屋生輝,觀者無不目瞪口呆,不敢發一詞。

  下限既然定在白石老人,也就由此生發出不少有趣的故事。十多年前,我協助季羨林先生的已故秘書李錚先生,為先生整理書房。我在一個舊柜子的底層,發現了用紙線繩草草扎著的一卷東西。打開一看,居然是兩張各高10餘厘米,長100厘米以上的手卷,一張張大千,一張姚茫父!我趕緊捧去給先生過目,先生茫然對我說:「我不收藏齊白石以下的啊。」不一會,先生想了起來:「當年字畫業者渡日維艱,我算是一個大主顧了,大概是我買得多,他們『饒』給我的吧!」這,豈不是意外之喜了嗎?

  季羨林先生學養深厚,自有鑑賞眼光。然而,在收藏的過程中,先生總是心懷慈悲,很少還價。有一段時間,也是當年的規矩,經常有「跑街」的廠甸人往先生家裡送字畫,請先生買下。先生照例香茶一杯,禮待來者。久而久之,不少「跑街」的也就和這位一級教授、大學者成了知心朋友。他們會直截了當地告訴先生,哪些是開門的,哪些是「說不好」的。季羨林先生就根據自己的判斷加以選擇購藏。

  如此這般,數量龐大的銘心絕品就進入了季羨林先生的收藏。蘇東坡的《御書頌》就是其中之一。說起這件藏品,其中還有一段故事。這是一件久已聞名收藏界的劇跡,過去價格高昂,一直深藏不露,有幸一親芳澤者,自然極少。解放初期,掀起過一場「說老實話」運動,工商業,特別是文物古玩行業,尤受席捲。《御書頌》的主人就站出來「自動坦白」,這副作品是鉤填的贗品。於是,這位原藏者就成了「說真話」的「模範標兵」。這樣一來,這副作品就乏人過問了。季羨林先生仔細研究了曾經入藏清宮、乾隆也為之題跋的《御書頌》,發覺在「真話」背後有太多的疑點,於是,出了在當時的情況下算得上是巨價的 500元,將之買下。

  季羨林先生的藏品,總有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命運。就是這幅《御書頌》也曾經遭遇過一次「失蹤門」。幾年前,先生忽然想看看這副字。這麼重要的一件藏品,工作人員居然遍覓不著,只能告訴先生:「看來找不到了。」季羨林先生淡然一笑:「身外之物,找不到就算了。」過了一段時間,先生家裡的保姆打掃衛生,竟然發現,先生的書桌案扳底下(也有說是先生睡床的床板底下)有人用膠帶粘了一大卷東西,打開一看,正是這幅〈〈御書頌〉〉!一位助手趕緊向先生解釋,因為怕丟了找不著,這才將它粘在底下。季羨林先生也是一笑了之,只是說了一句:「有那麼誇張啊?」。後來還專門有文字記述這次「失蹤門」。

  先生斷然高價購買〈〈御書頌〉〉的舉動,在當時的書畫業界被傳誦為「善舉」。名家作品也就從深藏中紛至沓來。季羨林先生的收入大多化成了藏品,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收入極高的先生居然了無儲蓄。然而,也正因為如此,仇英、董其昌、文徵明、祝枝山、唐寅、八怪,等等等等的精品,都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進入了季羨林先生的收藏。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季羨林先生的藏品,幾乎可以印製一部中國明清字畫史的精品圖錄。而且,其中頗多巨幅。我就和李錚先生一起,奉先生之命,打算將一幅陳老蓮的人物掛起來。季羨林先生在北大郎潤園的住房層高並不算低,可是,這幅畫還有三分之一無法懸掛張開,青花軸頭只能無奈地耷拉在地上。季羨林先生坐在那把老舊的藤椅上,看著束手無策的我們。至今,我還能想起,老先生臉上偶然一露的那一絲得意和調皮。

  季羨林先生的藏品里,還有數量很大的文房雅玩。就硯台而論,淪陷期間,一位北平偽市長的著名收藏,大半都在先生處,數量有幾十方,都是今天幾乎看不到的妙品。就印章而論,田黃、田白、芙蓉也不在少數,不少是白石老人等名家佳鐫。故宮曾經用過一枚隨形章,文曰「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里」,陳曼生名作,章料是一方將軍洞白芙蓉,原配銀托,這也是季羨林先生的藏品。今天已經是價格驚人的舊紙、舊墨,在季羨林先生處,也是所在多有。先生鍾愛的獨孫大泓就曾經用舊墨舊紙猛練大字,先生看到了,也是笑笑,如此而已。

  想起來也真是奇怪,這部分文玩,也曾經遭遇過一場「失竊門 」。某一天,小偷由底樓陽台闖入,撬開了季羨林先生的書桌抽屜。裡面就滿是名家所刻的田黃、田白、芙蓉。還好,這位小偷斷乎不是一位「雅盜」,只拿了一把電動剃刀、一把瑞士軍刀,就揚長而去了。第二天,我去看先生,聽說此事,為先生感到慶幸之餘,和先生開玩笑耍貧嘴:「先生啊,您一看就不是我乾的吧?」先生的回答很讓我開心:「文忠,你就這麼個眼光啊?」

  這些古舊文物雅玩也不僅是季羨林先生一人的藏品。主要是字畫,有一部分就是師母從濟南帶到北京的,那口幾乎可以躺下一個大孩子的鐵皮畫箱,後來先生也一直用著。很多人知道,師母彭女士教育程度不高。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師母出身於一個大家族。舊時大家女子所著重者在德容,而不在文才。

  讓我們覺得比較奇怪的是,季羨林先生的藏書數量巨大,就此而言,在北大應該是可以排第一的。但是,先生似乎並不特別在意善本古籍的收集。或許,這乃是受了陳寅恪先生影響所致。眾所周知,陳先生一般都使用通行版本,至少不完全以藏書家的標準來判斷古籍的價值。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時很多的廉價版本書,在今天也是動輒以萬計價了。就季羨林先生的藏書而言,能夠入傅增湘、張元濟、徐森玉、鄭振鐸等先生法眼的名貴版本固然不多,但是,明清善本還是頗有一些的。先生藏書的特色在於域外出版的冷門學術經典。留德十年期間,季羨林先生節衣縮食,維持生活以外的多餘的錢,幾乎全部用來買書了。領域既然冷僻,這些書的印數自然也就很少,其中有不少種在國內是孤本。先生收藏生涯中的最大遺憾,也是和書有關的。「跑街」曾經給先生送來一套宋版《資治通鑑》,索價甚昂。一時間,先生手頭沒有那麼多現錢,於是就只能失之交臂。先生曾經多次對我提起此事,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在瘋狂的「文革」歲月,季羨林先生的收藏自然也被抄沒了,其中有些珍品還曾經入過康生、江青之手,留下了堪作歷史印記的他們的「收藏章」。然而,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季羨林先生的這些收藏並沒有因此散失。「文革」以後,由於季羨林先生的清華同學、多年好友胡喬木的關心過問,基本完好無損地歸還給了先生。這不能不說是季羨林先生個人的幸事,可是,難道同時不也是中國文化的大幸事嗎?

  上述的收藏已經足以使季羨林先生居於收藏大家之列了。然而,先生的收藏還遠遠不止這些。在漫長而輝煌的教育、研究、寫作生涯里,先生所交往的自然是一國之俊彥。啟功、鍾敬文、臧克家、吳組緗、周一良、饒宗頤、范曾、歐陽中石、劉炳森,等等等等,也經常以自己的作品,以及自己購藏的文物工藝品相贈。這些藏品無論是在數量、價值上,即或是在價格上,都是非常可觀的。

  季羨林先生有一個習慣,也使得他在無意中積累起很可觀的藏品:只要是有字的紙,一律不予丟棄。大家可以想想,今年已經是98歲的季羨林先生,會積累起多少名人信札墨跡啊?當然,這樣的習慣,也給先生帶來過無妄之災。「文革」中,先生站出來反對炙手可熱的聶元梓。季羨林先生覺得自己一生清白,和各類「反動派」絕無交往,因此,「底氣十足」。誰知道,一抄家,就抄出了一堆印有包括蔣介石、宋美齡在內的各種「 反動任務」畫像的書刊雜誌,至於胡適簽發的聘書、寫來的書信,那是更在其次了。這難道還不是歷史兼現行「反革命」嗎?多年後,季羨林先生多次談到此情此景,直讓我們唏噓扼腕。

  至於季羨林先生自己的幾乎沒有中斷過的日記、大量的手稿書稿信札、書法,在今天自然也已經被很多人列入收藏品了。這些東西的數量,套用一句佛經里的話,真可謂是「恆河沙數」,更是無從計算了。

責任編輯: 沈波  來源:錢文忠的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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