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一天, 我忽然發現自己既沒了朋友, 也沒了弟弟.
沒了兩個弟弟, 那是我無可奈何的事. 他們對我的<大童話>指責的多了: 哥哥從一生下來就是反共的, 根本就沒勸過任何人入團, 你是故意給哥哥抹黑; 哥哥小學時檢舉父母開除嚴叔叔的事, 你一提再提, 誰看見那團市委和學校的雙重表揚信了?(在中級法院他的死刑犯檔案中, 除了一家大報社看過, 誰也進不去那法院的門), 你不寫, 誰能知道? 你每次寫哥哥都提這事, 故意和父母過不去; 那」邊虹」, 你竟寫哥哥去她家吃飯, 還管她叫」媽」, 還給她寫京劇劇本, 這對哥哥有什麼好? 符合英雄的形象嗎? 媽媽給他介紹對象, 竟被你寫成他揚長而去, 把媽媽放在什麼地位? 媽媽那麼會做飯, 竟被你寫成」漂著一層油」, 這符合實際嗎? 爸爸也不是象你說的那麼沒本事, 他設計的竹筋樓你只一筆帶過…….你寫爸爸愛邊虹那麼深, 對媽媽有什麼好? 那邊虹根本就不應當提! 英雄的家庭就這麼亂七八糟? 我們都把哥哥定位在」爭取人權」的」馬丁.路德金」的地位, 你卻說不夠, 非要說他是被活挖器官, 說他在臨死前是要推翻中共暴政, 你這麼刺激中共, 誰還敢理你? 為了你, 我們都不回中國了?.......
可我沒想到在北京的老朋友們也一個個疏遠了, 遠到真地看不見, 摸不著了____ 我美滋滋地把我在<開放>發表的小文, 拷貝多份, 一個個郵寄給北京的幾位老友, 沒一人吱聲. 我又美滋滋地拷貝不少我認為特別好的文章____ 陳破空的, 李劼的, 胡平的, 鍾祖康的, 王艾的<謝謝你, 流亡> …….
「拜託, 別寄了! 你們的腦袋怎麼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家裡除了花和洋兒(小我七歲的結婚已長達十幾年的不懂中文一二三不對中國感興趣反倒讓我感到自由的第四任德國人丈夫), 除了天空, 雲彩, 對面樹林的小鳥之外, 我想給誰寫封信, 怎麼連個收信人都沒有哇?
想來想去, 想來想去, 我幻想起那老鄰居胡平正在紐約坐鎮, 畢竟在鋼院(現在叫」科技大學」)我們都住在教職工宿舍, 還來往過; 儘管他第一眼就覺得我太象」家庭婦女」(他可不說, 但我看出來了), 太不象個」戰士」, 可他既然那麼好脾氣, 咱就拿他當收信人吧.
我是一直佩服他, 儘管他不佩服我; 若我猛丁就寫他的名字, 還是沒那膽量; 再說, 我也真地想投稿.
「外星人: 我發現自己既沒了朋友, 也沒了弟弟…….」
找出二十多年前在北京買的老稿紙, 一筆一划, 恭恭敬敬地寫起來了, 當然是郵往<北京之春>的社址.
我寫呀寫寄呀寄, 對如今的電腦時代全然沒感覺. 甚至我還自鳴得意地把沒完沒了的文章, 按照每節三千字不多不少的字數, 編成連載的」一二三四…….」
兩個月過去, 我奇怪紐約那邊怎麼沒有回音. 胡平終於來了封航空信:
「你那都是聊家常, 根本不能用. 我給你我家地址, 你把信郵寄到我家來吧. 我會保存你的信.」
全信不多不少, 就這麼幾個字, 我卻感動得哭了. 我高興再也不用給外星人寫了, 而是給胡平, 我最敬佩的有名有姓的人. 那我就真的想寫什麼寫什麼, 想哪天寄哪天寄了. 我高興極了, 並且告訴他, 你根本不用回信.
在我心裡, 每一封信都是給他全家人看的. 寫信和發信時, 就象過節, 高高興興地在信封上畫了小畫, 去郵局買最好看的郵票. 每發一封信, 我都那麼感激他, 感激他的太太和全家. 這年頭兒, 還有花大錢買郵票的信瘋子嗎?
2007年聖誕節前夕, 我想應當送給他夫婦一個禮物. 送什麼好呢? 對於胡平來說, 最好的就是書吧. <愛的呼喚>?
我手頭只有兩本在扉頁上寫了」作者自存」的書. 因為知道自己一向存不住書, 所以先寫下四本, 結果仍只剩下兩本, 沒轍. 這書絕版近二十年了, 我幻想胡平家一定象個書海, 人人想送他書, 所以他也不會輕易買書.
「我會和王艾認真看你的書.」
就是這麼幾個字的簡訊, 竟讓我熱淚盈眶. 我曾得到出版社的六十本贈書, 1987年到1989年, 他們共印了兩版. 我送出去過五十八本, 無論是國內的國外的, 竟無一人說」認真看過」, 也沒人說過好. 反而是家人不滿, 熟人責難. 而我一消沉竟是二十年, 養花弄草, 買菜做飯, 裁布做衣, 散步哼曲, 真真地忘了自己是為什麼出國的了. 而學富五車的胡平, 本也可以完全沉默, 可他卻如此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孤寂的靈魂, 並不因他(她)們的怪癖給以嘲笑和輕視…….才覺得自己二十多年什麼事也沒做____ 最該做的就是修改和補充<一個大童話>, 讓它再生.
唉! 可嘆那王艾是怎麼忍受的___ 本來就是個信瘋子, 如今更翻上一翻, 每天清晨一睜眼, 就入了魔, 忽地想起哪一段話, 哪幾個詞應當改; 出去買菜, 半路上忽地想起書里一段或一句話, 要是再加減哪些文字才生動……. 每天有如向領導匯報似地一封封航空信寫出這些改稿心得, 雪片般地向紐約飛去…….
2009年3月, 經歷了二十年的沉默, <一個大童話>出版了. 胡平和出版人孟浪, 以及一些至今我還不認識的朋友們, 在紐約舉行了」新書發布會」, 慶賀它的隆重出版. 那天, 剛剛買了電腦的我, 正費老牛勁地給胡平和孟浪發出第一封電子信……
直到<一個大童話>在 」獨立中文筆會 會員新作」上連載, 直到我的第二個」小女兒」: 」獻給胡平」的書<童話中的一地書>真地簽了出書合約, 胡平還有些茫然地在電腦上問我: 「我那一句話真的起了那麼大的作用嗎?」
我十指翩飛地在電腦上回答: 「別說你還說了一句話, 就是說半句話, 有時都會救人一命. 當然, 被救者必須是有悟性的人; 而那救人的人, 他本身的榜樣就是一種語言, 就是遙遠的呼喚…….」
2009. 8. 12. 於德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