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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張尚武:我是體育界褲襠里鑽出來的人

張尚武總是「幾近成名」,他拿過世界冠軍,卻始終沒能進入國家一線隊。他從距離金字塔尖一步的地方跌下,再也未從「普通人的生活」中找到一點點尊嚴。退役後他因偷竊進過監獄,流落街頭賣藝,心裡「對運動隊隱隱有恨」。但是誰把他塑造成了今天的樣子?最後他說:我是體育界的褲襠里鑽出來的人。

  2011年7月15日,北京,警察勸誡張尚武不要在街頭賣藝引起圍觀。 (CFP/圖)

  如果重來一次,張尚武最想成為軍人。

  17年的職業體操生涯讓他把賽場形容為「沒有硝煙的戰場」,而這個「軍人」最終卻摔落在鬧市街頭,賣藝行乞。

  

 張尚武在王府井地鐵口的地面上做完最後一個托馬斯全旋。面對圍觀的媒體閃光燈,這位前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冠軍,收起身段開始在鏡頭前繼續下一個高難度動作。他炮轟國家體操隊、河北省體育局、監獄裡的糟糕伙食和繁重勞動,甚至在中央台的鏡頭前爆粗口。

  這個身高1米5的前體操運動員仿佛有備而來,他試圖以100斤的體重,挑戰此前對於他的一切「不公」。

  事實上,他只不過是一個27歲的年輕人,剛剛出獄三個月,不知道北京的電話已經升到了八位。脫離時代的特徵在他身上比比皆是,作為昔日的國家體操隊隊友,他甚至不知道桑蘭官司的詳細進展,更不知道「菜鳥」和「給力」這樣的新詞彙。

  17年的職業體操生涯,「每天一閉上眼就會想,17年,從1987年開始練,1992年進省隊,1995年進國家隊,練了這麼多年不知道為了什麼」。

  直至在監獄的三年零十個月,「才真正明白了……」

  在「夢開始的地方」行乞

  在國家隊,張尚武是現役運動員引以為戒的典型。監獄裡,他是防止青少年犯罪的活教材。2007年因偷盜事件被外界描繪成「中國體育史的恥辱」之前,因為缺錢他變賣了自己的兩塊世大運冠軍金牌,總共210元。

  2011年4月12日,他帶著一身傷病和100塊錢走出呆了三年零十個月的衡水監獄。職業體操毀掉了他的身體,如今一身的傷,左腳跟腱斷裂過,右腳跟骨曾被撕脫,兩腳外側韌帶斷裂,腰部勞損,時常伴隨著頸椎脹疼,兩隻手腕上的骨刺動起來隱隱發麻,還有在監獄中患下的腸胃炎。

  回到家裡他的身心不僅感覺不到溫暖,反而被那種「著了魔」的氣氛所壓抑,僅僅在家裡呆了三天:從小與他相依為命,帶他走上體操之路的爺爺張學禮已經大小便失禁,語無倫次,而他的父母只是哭。「我從不相信我爸,他沒救了」,混社會的父親張志勇曾經被判入獄三次,一次兩年,一次四年,最後一次因為搶劫殺人被判了15年,直至2009年出獄。

  父親與母親史慧芳離過幾次婚,「我從小到大沒跟我媽好好呆過一天」。

  在街頭賣藝之前,5月,他曾經到位於石家莊的河北省體操隊去詢問自己的住房基金補貼,因而重新出現在體操隊的視野中。張尚武說自己很想念他們。

  57歲的趙友輝是他在保定市業餘體校的啟蒙教練,張5歲起就跟著趙教練。張尚武跟啟蒙教練說自己打算開個「尚武體操俱樂部」時,趙勸他腳踏實地,「我當時跟他說可以回保定體校當老師,不過他沒什麼反應。」

  河北省體操隊的人大多知道張尚武的經歷,有人勸他回到父母身邊,也有人建議他蹬三輪或者擺地攤以解生計。發掘他到省隊的教練王智深得他的信任。王智跟他說,來,來,把臉伸過來,叭一個大耳光扇過去。張尚武沒有哭,「你的榮譽國家已經給了,你已經為自己的錯事坐過監獄了,以後堂堂正正做人吧。」

  教練們看他可憐零零星星給他湊了點錢,希望他重新做人。

  拿到錢,張尚武就消失了。

  他決定在街頭靠手藝吃飯。他說,那是受街頭歌手的啟發,「我只會體操」。

  他在石家莊的一條主幹道賣藝,第一天掙了27塊,感覺還不錯。當人們懷疑他鋪在身前的履歷和四塊省級獎牌的真實性時,他會在馬路上做起托馬斯全旋。他去過天津,不過一天只掙了7元,連吃飯都不夠。

  他最終來到了北京,在那個曾經「夢開始的地方」賣藝乞討。

  在北京,他起先在國家體委對面的天橋上賣藝,「跟以前偷體育隊東西一樣,不是因為仇恨,僅僅是因為熟悉。不是為了抗議」。

  同情者不乏其人。國家體操隊領隊葉振南認出了他,給了他500塊。葉振南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張尚武不應該怪罪體育局和教練,「當初嚴格要求是為了他好」。

  葉振南解釋說,他打電話到省隊希望能安頓張尚武是出於同情,「從情感上很關心他吧,淪為乞丐是最下策的選擇」。張尚武還找過另一位叫金衛國的國家隊教練,後者給了他1000塊。

  事後幾乎所有的教練們都不贊成他曬履歷和街頭行乞的做法,不過他不在乎,「我只會體操」,他反覆說著。

  「每次都提心弔膽」,被驅逐過多少次已經數不清了,7月初,從西單被帶走後刑拘了5天。夜裡他就住在西單的網咖里,包間本來是15塊,老闆會為他便宜個幾塊錢。

  他的收入遠低於那些地鐵歌手,每天僅有40-50元進帳。最大的一筆是10塊錢。

  張尚武在2001年曾參加比利時根特世界體操錦標賽。 (東方IC/圖)

  一落到賽場上,誰顧得上文化!

  保定市業餘體校的入口處的櫥窗上依然懸掛著張尚武奪冠時的領獎照片,他和史冬鵬等冠軍被印在一面國旗上,下面是紅黃色花海,「祝小朋友們早日成才。」而在保定市體育局前面的冠軍榜上,全國、亞洲和世界三個冠軍密密麻麻的名字,沒有張尚武。

  張尚武的名字是爺爺給的,寓意尚武精神,走體操這條路也是爺爺的主意。爺爺是保定西郊一家萬人化纖廠的電工。

  他堅信運動員是光榮而有前途的事業,這一點也深深影響了張尚武。「中國的運動員不亞於軍人。軍人是保家衛國,而運動員是為國爭光」。他覺得體育冠軍與董存瑞和黃繼光一樣,都是大英雄,「能讓別人尊重和敬佩我,刺激,有挑戰性」。

  進入業餘體校之後,他和一百多個孩子每天練前滾翻後滾翻。滾了一年多,體校留下了六七個孩子。

  1992年李小雙拿到了巴塞隆納奧運會的自由體操冠軍。那時候張尚武還不知什麼冠軍有多崇高,教練問他們,「想不想成為冠軍?想的請舉手?」孩子們踴躍舉手喊「想」。「聽不聽我的?」孩子們喊「聽」。

  緊接著就是一次加量的腹背肌訓練,50個一組,做10組,是平時的十倍。小夥伴累哭了,但張尚武沒哭。他說,那時候他心裡已經埋下了冠軍的種子。不過一次訓練遲到後他哭了,當晚訓練後被教練留下,被罰翻跟頭。他痛哭著翻了一個小時的跟頭,爺爺就在一邊看著。

  直到1992年被省隊選拔之前,他參加過不少省內的比賽,屢有斬獲。這是中國運動員的必經之路,用張尚武的話說,首先要為保定市爭光。9歲進入省隊之後,他每個月可以拿到50塊錢的工資,成為了一名專業運動員。很快他成為隊內最有實力的隊員,當時的教練王智回憶說,隊內的訓練都圍繞他來制定:張尚武要強,根本不用教練說,自己主動練。此外,令王智印象深刻的是,張尚武的悟性並不好,在隊內也沒有好朋友,談到體罰,這位教練說,「打他他不哭。有時候他覺得委屈會哭,我就罵他沒出息,繼續打他。」

  在職業生涯里,體罰是家常便飯,成績都是拳腳底逼出來的。訓練時,動作不到位教練就照腿肚子上踢;在更衣室不聽話,就用鞋底子照著後脖領子猛抽;臨比賽前還緊張,繼續挨抽!不過讓張尚武印象最深的細節是,他曾經在大冬天裡被懲罰穿著小褲頭在雪地里圍著400米的跑道跑20圈;在單槓上反覆練習特卡切夫抓槓,血把單槓染紅了。

  高強度的訓練和壓力,讓他睡不著覺。小學上課時他腦子裡總是比賽和訓練的情形。

  張尚武尤其不滿省隊的訓練水平,在他看來,省隊不僅量大而且存在不少錯誤的技術,「就像鞋反過來穿」。他說能熬過省隊是自己「命大」,比如一個像前擺轉體手倒立的標準動作,1個小時要做對10次,達不到則被罰10組伏地挺身,每組50個。

  張尚武回憶,當時家人最想讓他去北京的八一隊,軍人待遇高,入伍提干有保障。在1991-1993年間,爺爺帶著他跑了三次北京,第一次,因為年齡太小沒有機會。第三次他爺爺準備了8000多塊,但八一隊張口要3萬,「僅僅是培訓選拔就要這麼多錢」。

  1995年前後的一次在北京的全國少年比賽,張尚武在自由操比賽中受了傷。教練王智沖入場中將他抱起來送到北醫三院後,國家隊的人直接跟醫生說, 「這是我們國家隊的人」。這讓王智非常吃驚,這次傷愈後的張尚武應聲進了國家體操隊少年班,這讓體操界頗為震驚——傷後還能晉級,他用這種方式為河北爭光了。

  之於運動員,國家隊是聖殿,當時流行的小虎隊張尚武不喜歡,他的偶像是李小雙,他要像他一樣贏得鮮花掌聲。「到處是世界冠軍和頂級大腕」,幾年之後,在國家體育總局訓練中心裡,他對中國的冠軍們已經不陌生了。他曾經離冠軍們是如此之近:姚明去美國之前,經常在宿舍樓下的販賣部買零食;鄧亞萍開的是紅色豐田;伏明霞經常一襲黑裝,長得沒有郭晶晶好看;電梯裡如果有人當面說王治郅長得高,他會發火;王軍霞特別瘦,舉止像個男人;占旭剛則是動腦子訓練的那種,不是張飛一樣的猛將。

  在國家隊裡張尚武的文化課成績依然很差。他發現了一個大致的道理,「體操成績越好,文化課越差。一落到賽場上,誰顧得上文化啊!」

  不過張尚武更關心的是國家隊的實惠,開始每月225元的工資,幾年後漲到了800多。名義上他已經是中國體操隊的一員,年紀輕,經歷順,履歷也不壞。

  除了這些,國家隊有他永遠吃不夠的炒牛蛙,各種骨湯、海鮮、水果和飲料。「在國家隊我沒有朋友。」張尚武說,這是他27年來始終缺少的東西。

  「國家隊的人就不是人嗎?」

  在國家隊,張尚武的眼光在高處,他會列出一大批一線隊頂級高手的名字。

  根據張尚武難以求證的個人敘述,1998年全國少年錦標賽時他只有15歲,他獲得了全能冠軍和吊環金牌,獲得了2000多的獎金。次年在日本世界青少年錦標賽,他再奪全能和鞍馬冠軍,獎金是1000日元。相當於人民幣80不到,後來國家隊出來闢謠,說還補助了30美金。

  他記得,在美國的比賽中,一個羅馬尼亞教練突然消失了。第二年,他出現在了美國的陣容中。這只是世界體操版圖變化的小插曲,1970年代以前,日本為王;1970年代蘇聯取而代之。而蘇聯解體後,東歐教練遠渡美國,促成了1990年代中後期美國體操的高歌猛進,而中國在1992年之後開始穩步崛起,直到2000年創造了在全部14塊金牌中勇奪9金的紀錄。

  「舉國體制極大地提高了體操運動本身和人類的極限」,按照不止一位體操界人士的說法,僅就攫取金牌而言,舉國體制是最好的,它有著穩定的金字塔結構和無窮無盡的梯隊。

  最好的機會終於降臨到了張尚武的頭上。2001年在北京舉辦的世界大學生運動會,因為李小鵬的受傷,張尚武臨危受命,教練的要求是「必須拿下來」。這是他第一次獲得證明自己的機會,他有望登臨塔尖,也就是國家一線隊。

  河北省隊的教練們興奮異常,他們組隊來到北京為張尚武和另一位河北籍女隊員加油。在空曠的看台上他們的聲音格外高亢。最終,張尚武沒有讓他們失望,他為國家勇奪兩塊金牌。

  當賣藝成名後,張尚武很快解構了這枚金牌,說出了體育圈內公開的秘密,他承認自己的參賽身份——北京體育大學大一學生的身份是假的,僅僅是填了一張表,「隊裡也不讓對外說」。

  奪得世界冠軍的張尚武給昔日教練王智打來電話,「好多記者採訪我啊!」他參加了國家和河北舉辦的慶功會,高級行政官員一一列席。他不僅為國家爭光,也為河北爭光。他和郭晶晶一起參加了河北省所有體育項目的全國運動隊動員會。

  他被媒體描述為「黑馬」,英雄正在誕生。

  體育圈內都知道,世大運的金牌並不重要,只有奧運會、世界錦標賽和世界盃的冠軍,才能登上國家體操隊的冠軍榜

  這一點張尚武心知肚明:「北京世大運冠軍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輿論之大」。

  他爺爺張學禮給鄰居們買了花生和糖放在走廊里,跟鄰居們一起慶祝,按照媒體的報導,張尚武拿了冠軍,他爺爺走路都腰杆筆直。

  而母親史慧芳則開始擔憂,冠軍或許是個不祥的開端。她從體操隊得到消息,他兒子開始戴上了金項鍊,談上了女朋友,更為危險的是他失去了自我,甚至違反隊規把女朋友帶回家。

  在張尚武個人的表述中,他說自己剛入隊時因為穿得不好被隊友和教練奚落過;因為家庭條件,隊友們嘲笑他;有隊友試圖與他交朋友,會被另一些人阻攔。張尚武說自己現在像一個鬼魂,當年在國家隊中也並不快樂。

  他不知道怎麼和隊友溝通。只有那些年齡稍長的隊友跟他打過交道,至今他仍記得一些溫暖人心的細節:剛到國家隊時,楊威借給他一件T恤;李小雙在冬天裡送過他棉衣,每天要求他臨摹字帖寫鋼筆字並每日檢查。不過他從心裡怕這些已經名滿天下的大腕們,「有點像貓和老鼠感覺」。

  2011年7月17日,當父親從保定過來看他,他執意不見。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我為什麼沒有奪得世界冠軍?都是因為我的父母!」他念出劉翔、姚明等人的名字:「看看人家的父母,配合得多默契!當年我讓他全力支持我,他根本不聽。他的智力停留在20歲!」

  父親最終還是上門了。但他卻跟周圍的記者說「我父親沒有來過,不要報導」。他打算自己成名後的一切,他想為更多的運動員爭取權益,「艾冬梅能做到嗎?鄒春蘭能做到嗎?做不到!」他開始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第二天,當面對央視的鏡頭,被問與父親的會面,他說「我不知道」,「我們沒有見面」。他指責母親一派胡言,精神不正常。

  被張尚武指責後,一度與之疏離的母親聲音變得嘶啞,「國家隊的人就不是人嗎?」「犯了錯為什麼不能坦然面對,改過自新?」

  監獄裡的世界冠軍

  2001年的世界錦標賽是張尚武又一次登臨頂峰的機會。因為與全國運動隊衝突,國家體操隊再一次派出了二線的年輕陣容,他位列其中。而他的第一次世錦賽並不理想,雙槓第六,團體第五。另一個與他同屆的隊員則獲得了全能冠軍。之後,他喪失了進入金字塔尖的機會。

  葉振南說,他曾距離國家一線隊只有咫尺之遙,但是機會溜走了。

  按照張尚武的說法,世錦賽之前他的跟腱已經開始疼痛,隊醫只是草草地囑咐「多泡腳」。如今回顧,他認為自己在雙槓上完全具備奪冠的實力,僅僅因為下槓時退了兩步,他失敗了。

  世錦賽之後,他再次向教練提出跟腱疼,希望教練能在休息和訓練之間做出選擇。

  教練要求張尚武帶傷訓練,最終導致了他職業生涯中最嚴重的一次受傷——左腳跟腱斷裂。那是在做自由操720度時,他清楚得聽到了自己跟腱崩斷的聲音。

  據調查,2001年,12歲的張尚武從省隊選拔國家隊的比賽中導致右腳跟骨撕脫,確係與帶傷比賽有關,賽前他已經告知教練自己「腳疼」。

  手術第二天,下肢開始恢復知覺。河北省體操中心的領導來探望時帶來了10瓶礦泉水,這讓張尚武非常惱怒,他感覺到不對勁,「我代表河北,是河北的人,上戰場,負傷了,大小便困難,這是想憋死我啊!」

  那一刻,他第一次對他的職業產生了懷疑。

  隨後,張尚武被退回了河北省隊,按照中國體操協會和中國體操隊的說法,傷病之外,他是因為「嚴重違紀問題被處理」,至於是什麼違紀問題則三緘其口。退回河北隊之後,他還參加過幾次全國比賽,最後一次是在全國冠軍賽中,他拿到了吊環第三。

  按照一位體操教練的說法,在國家隊,張尚武經歷過三個教練,而被退回到省隊之後,教練們又一哄而上搶他,「在體育界,如果與教練關係處理不好,或者搶來搶去,絕對摺人才」。

  張尚武與時任河北省體校總教練張子峰的矛盾是最早被媒體公開的部分,他認為自己傷後無法再練全能,而制定規劃的教練則一定要他練。

  他當時被要求做直體兩周加轉720度,那是他沒有受傷時都無法完成的動作。在體操的動作中,這屬於難度最高的等級——超E級,屬於「原子彈級別」。

  二人的矛盾很快在省隊傳遍了,「張尚武太有個性了,當時誰也按不住了」,大部分教練將之歸結為「國家隊的大腕心態」,在省隊「始終以明星自居」,另一部分原因在於世界冠軍夢想的破滅。張尚武曾經找到王智,二人一起去體育總局要求更換教練,但被拒絕了。

  在後來因偷竊入獄前,他的啟蒙教練趙友輝曾在火車上遇見過他,「說話的語氣,他仍舊以冠軍自居」。

  退役時臭名昭著,沒有歡送會,沒有體檢。從2003年離開國家隊到他2005年退役,張尚武先後被國家隊、省隊和八一隊處分。媒體們不斷拋出他違紀的故事,夜不歸宿、交往社會閒散人員、與女朋友同居、盜竊。對於這些指控,張尚武沒有採用直接回應。重重壓力之下他不願多說,問多了他會憤怒。面對一些境外媒體,他果斷地拒絕:「內部矛盾,不能外揚。」

  退役後一切都沒有了,他先是在爺爺家呆了半年多。每天拉著窗簾,燈也不開,不想見光也不想見人。與外界的接觸是夜裡12點之後,順著牆根到外面買幾包方便麵。

  自卑,難以面對社會的他還是走了出去。他先是送了半個多月的盒飯,掙到了50多塊,最終受不了大家的目光而離開,他們看我「個小」。雖然保全要求最低身高一米六五,他還是做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工資每月600塊。2006年的冬天,在保定的養老院,他為老人們端屎端尿,他感覺到腰疼難忍,最終離開了。

  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長。退役的時候,有6萬安置費,他至今不知道花在了哪裡。

  他最終開始盜竊。手先伸向自己熟悉的體育單位,因為那些地方他輕車熟路,而且他內心中對這些地方也隱隱有著恨。他先後盜竊了北京先農壇體育運動技術學校、豐臺光彩體育館、西城什剎海體校、八一體工隊。

  2007年,在石景山的網咖里,他在網上踩點準備下一個作案地點時,三個警察將他按在那裡,張尚武說,他至今還非常怕。

  他被判了4年零8個月,最終,減刑到3年10個月。

  在監獄裡,張尚武還記得自己是個體操冠軍。他表演幾個體操動作有時可以賺到一根火腿腸

  黑色的冠軍夢

  談到桑蘭,張尚武會說,「我們也是體育界的褲襠里鑽出來的人」。7月20日這天他的心情很好,他願意談及未來而不是過去。

  被記者發現的第一天,他一邊撩開襪子露出巴掌長的跟腱傷,一邊強調自己的生活準則非常簡單,「賣藝一天,養活自己」。

  第二天,過多的媒體採訪後,他有些發飄,談到了遠大的理想,脫貧致富是第一步,有了經濟基礎後參政議政,他認為自己比葉喬波、王楠和劉翔的能力更強。

  私下裡他問記者:「為什麼這麼多人來採訪我呢?」

  「如果獲得世界冠軍」,他用兩分鐘時間向記者發表了自己的奪冠感言:「首先我感謝全國人民,感謝領導、教練,培養了我,比我付出更多,一步一步推向世界,更感激全國人民的支持!」

  聊得興起,他雙手一拍:「這是什麼水平」,現在的冠軍能達到嗎?

  他流利的朗誦了毛澤東的《詠梅》、《沁園春·雪》,李白的《行路難》,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他所掌握的詩詞中,他比較欣賞的兩句是「先天下之憂而憂」,以及「橫看成嶺側成峰」。

  他說這些都是從「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監獄生涯里學到的。在那裡,他第一次知道中國的歷史開始於夏商周。監獄中很多人不相信他曾經是世界冠軍。為此,他特地給河北體育局局長寫過一封信,局裡的回信確定了他的身份。

  身陷囹圄的他喜歡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朗誦點什麼。他在監獄裡終於交到了兩個真正的朋友。年過半百、篤信基督教的龐騰是第一個願意與他交往的人,他可以向這位長者懺悔自己的罪行。另一個因為搶劫獲刑20年的重刑犯則經常給他以資助。打心底里,他覺得這兩個朋友認可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在認可運動員」。

  他說不敢找女朋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承認自己確實有過一個做化妝品代理的女朋友,「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我很想她」。

  他覺得年輕人應該戀愛,而國家隊規定的戀愛年齡是22歲。

  「你不怕警察嗎?」張尚武反問記者。見到記者們到來,他最初以為是便衣警察。他數不清自己被驅逐了多少次了。

  現在只能做20個托馬斯全旋,對比鼎盛時期的50個不及一半,「忘記了吃飯,也忘記不了這些動作。」在王府井賣藝的時候,他先後兩次被無故驅逐,在長安街新東安商場被警察追了一站地,「我怕被收了身份證。」

  他也會懷念2007年他賣掉的那兩塊金牌。出獄後他想贖回它們,被收購者告知,已經轉手賣到1500,無法找回了。

  事實上他更早賣掉的是團體金牌,怕別人不要,他開價只要了60塊,沒想到對方一口應承。而今這個昔日的買家已經無法找到。而那些真正關懷他的家人和教練們,幾乎斷定張尚武不會這麼快就找到自我,「有時候他還在那個夢中」。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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