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親歷者:告訴你中國1980年代告密有多恐怖

作者:

寫這篇文章時,輸入「告密」,才發現沒有被設為詞組。我打的是全拼。難道告密在中國不是個事?或者告密已經遠離我們?

現在講起告密,總是想起毛時代。即便因為現今,比如「畢姥爺」事件,也是感慨毛時代又來了。確實,毛時代是個告密的時代。夫妻間,情人間,兄弟間,親朋好友間,都可能產生告密者。我的母親就被告密過,對單位領導不滿,跟一個女同事議論了幾句。其實是那女同事找我母親議論,我母親覺得人家能把這麼私密的話跟自己交流,就視對方為「閨密」了。人家說了,自己不說,不好,就也跟著說。我母親有這毛病,惟恐冷落對方,生病了,人家來家,也要撐起病體、顯得健康的樣子去應酬。我也被說遺傳了母親這個毛病。結果,那個女同事轉身告密去了,把所有話都安在我母親嘴上。我母親從此沒好日子過了。

我小時候,父親常拿這事提醒母親。我小小年紀,就知道人間陰險。我早熟,或者應該說是早絕望,應該跟這關係很大。

但知道不等於做得到,絕望不等於不反抗。性格使然。毛時代已經過去了,到了鄧時代,或者說是胡時代。現在對胡評價甚高。那時候好像真有不一樣的氣象了,思想解放,現代化,重視人才,尊重知識。我剛上大學時,輔導員見我能寫會畫,辦起壁報一把好手,就讓我當宣傳委員,並叮囑團支部書記,培養我入黨。卻不料我是天生的反動派。那時代搞了一陣改革開放,執政危機了,所以又搞「學雷鋒」。宣傳必須跟上,我卻籌劃在年級壁報上搞一期反學雷鋒專號。我們上年級的大哥大姐從正面反思「學雷鋒」,我們小弟就嘻笑漫罵裝瘋賣傻諷刺「學雷鋒」。結果,先貼出來的上年級壁報被人告到省委宣傳部,我的也流產了。當時我被系領導臭罵一頓,說:你有才華,有才華的人多了!才華不為黨所用,就沒有用,還會有危險。那些「右派」都有才華。

我不知道我這事流產,是否有告密的成分。其實也沒有秘密,當初都已經張揚開了。這是我行事風格,有炮當面放,背後不搞手腳。所以我天生走不了仕途。想想,如果為了得到好處,活得像鬼一樣,甚至是卑賤的狗,有意思嗎?人活著,圖的就是爽。那時候,不知道是被「改革開放」、「撥亂反正」的號召所蠱惑,或者乾脆就是我這性格,不讓說也要說,我言論無忌。還是入黨的事,換了第二任輔導員,老實說她還是喜歡我的,也讓我爭取入黨。有一次,在宿舍樓走廊上,輔導員見我,又這麼說。我應:「等我信仰共產黨了再入!」

當時走廊滿是人。我這麼說,輔導員臉都綠了。過後她教訓我: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多人聽見,你覺得很英雄啊?牛仔未穿鼻!

當時我18歲,也許真是覺得自己很英雄。但我說的也是我長期思考的結果。這話聽起來冒瀆,其實合理。對一個主義都尚未信仰,對一個組織都未加信任,為什麼要去入?至少我對入黨是認真的,至少比那些投機入黨者認真。我這種人多了,對共產黨實際上是大好事。一旦入了,就是真共產黨員。

但那個未被我信仰的政體是不會聽我這一套的,那些告密者也深知掌握權力者不會聽這一套,於是告密。我這話被人告上去了,當然還有我許許多多的話。當時我未能體味輔導員的惶恐,到畢業分配時,見後果了。我本來是預定留校的,這是很多人羨慕的工作,於是我被告了。我驚訝知道,原來有一些人長期收集我的言論,他們都是我的同學。有的還記在本子上,白紙黑字。不止是我,為了爭奪好單位,其他同學也被告密,還有互告的:你告我的密,我也告你的密。敢情早就收集著別人的黑材料。還有在宿舍里閒說被記下來的。想想,這些朝夕相處的舍友會是間諜,簡直不寒而慄。想像一下,當你一身鬆懈躺到床上,或者早晨睡眼惺忪之時,嘟噥出來的話,都被某隻耳朵招進去,都被一支筆記下來了,這日子簡直沒法活了。

自己被告密所害,所以對告密深惡痛絕。畢業後我一度當中學教師,當班主任,我班上有個學生也喜歡告密,偷偷摸摸跑到我這裡告狀,這樣的學生,往往被老師看作好學生。而且他告密,往往不是因為人家損害了他,是為了班級榮譽,為了正義。告密者往往聲稱自己是為了公義,有人甚至將之跟見義勇為混為一談。但為公義而見義勇為,是「義人」,為私怨而告狀,是「常人」,而告密,哪怕是為「公」而告密,卻是「小人」。

「小人」與「義人」都言「公」,關鍵就在這個「公」上。是「公權」還是「公義」。比如我,當了班主任,掌握著「公權」,那麼向我告密者,很可能就是覬覦著我這「公權」而來的。但「公權」也未必一定滋生告密,如果這「公權」使用正當的話,告密也得不到多少效益。比如對那個喜歡告密的學生,我念及他還是小孩,摸摸他的腦袋,敷衍幾句,把他打發了,他就不再來了。

但其實,我這個班主任也未必就絕對不喜歡那個告密的學生。作為班主任,我也有專制的一面。要把學生管服,專制還真是省力有效的方式。在這種時候,我就希望這學生來充當我的鷹犬。有了這樣的學生,我就可以像「老大哥」一樣監控學生了。甚至希望全班都是這樣的學生。如果學生們互相告密,那麼班上人人自危,也就天下太平了。如果再多一點私心,比如想徇私,不能容許學生挑戰尊嚴,那就更需要告密者了。當我無法正當使用「公權」,採取專制,那麼就寵愛告密者,告密者就有收益,就會層出不窮。專制是生長告密者的溫床。

許多人懷念1980年代,其實那時代仍然是專制的時代。只不過執政者遮遮掩掩,忽放忽收,一方面想利用民眾熱情,一方面又怕引火燒身。這個政體從來沒有改變過,告密者也從來沒有消失過。十多年前,我的導師收個研究生,到畢業時,對方坦白自己就是有關部門安插在導師身邊的信息員,不過,他說他從來沒有告過導師。據我所知,長期以來,高校招生時,有關方面就有意招進可以成為信息員的學生。這是這個制度的需要,是制度設計的重要部分。

我長期有個課是大課,幾百號學生,黑壓壓的一片,我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信息員。即使有人告訴我有,我也辨別不出來是誰。那些深邃的、甚至是景仰的眼睛背後,都有著怎樣腦袋?我委實不知。前陣教育部長警告上課不能講西方價值觀,應該也是學生信息員告密的成果,不可能是學生跟老師正面爭論的結果。想想,告密隨時都在,碩果隨處可見。

但十幾個人的小課,就安全嗎?

即使只有一個人。

即使沒有人。隔牆有耳。

責任編輯: 李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15/0412/5416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