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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同班同學的文革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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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如此這般之後,抓人的這邊還不收留,還要交回去用於交換被對方抓走的人。這樣回來以後,當事人不但受了皮肉之苦,而且精神壓力很大,抬不起頭來。同一派的人,也有看不起他的,影響隊伍的團結。看著被抓去的人,如此淒淒切切,也會影響其他人計程車氣,不敢去和對方放手大干。所以這種做法,是很卑劣的。

被放回來的人,有的就此消沉,不敢再干。有的就一反常態,為了洗刷這等不白之名,表明自己的革命意志,更為了復仇,咽不下這口氣,會更加無所顧忌,或四處控訴揭露對方的暴行,或豁出去拼命,在爭鬥中不顧生死、沖在前面。

這就是幾十年的仇恨教育,在「文革」時的特有表現。當然,這樣對待被抓人員,北京的高校比起外省有些地方剖腹挖心吃肉、滿門抄斬,又要「文明」多了。

這種事竟也落到了我們班同學的身上。

一次,我們系有幾個「三紅」同學上市里去,在前門外大街貼大標語,其中有我們班的兩位同學:柏承慶和張春,結果被對方武裝巡遊的大卡車碰上。對方看見是「三紅」的人在刷標語就跳下車,十幾個人猛撲過去,光天化日之下,就公然抓人。柏承慶個子小,對方以為是圍觀群眾,沒引起他們注意。他趕緊鑽進了旁邊的商店,躲過一劫,得以回校報告。而同去的張春則沒有那麼幸運,被對方抓走。

張春被抓走以後,我們都很擔心,天天在等待著他的消息。

可能是集中交換「俘虜」,容易場面失控出事情。張春是在被抓幾天後單獨放出來的。那天,忽聽門外喊:「張春回來了!」我趕緊過去,大家正把他扶到床上。只見他緊閉雙唇,神色愴然,臉上身上有幾處明顯的傷痕,看來被打得不輕。扶他時,碰到哪兒,他臉上一陣陣地痛苦。躺下後,什麼話也不說,能看到皮膚還在瑟瑟顫抖。我們看著都很心疼,情緒也很激動。很可能因為張春是我們班「三紅」的小組負責人,因此而多挨了幾下。他是被抓到北三樓的盥洗室遭到毒打的,而北三樓正是兩年前我們住的宿舍。

當時,有一位我系「新人大」造反團的同學(從對方「新人大」造反過來的同學,不直接加入「三紅」而是單獨編隊)看到這情景,氣憤得不得了,徑直跑到總部大樓,去拷打對方的被俘人員。通常打對方人員,不是由本班本系的人出面,而且即使是外系的,打起人來也是戴上面罩的。這次,他可是不管這些,上去就打,可見已氣憤至極。

女同學們還都悄悄地掉了淚。隨後「三紅」派來了一輛救護車,由班裡兩位女同學陪護去了北醫三院療傷。這之後,他再沒有說起這件事,我們也再沒提起過。很可能是這次創傷留下的後遺症,張春的健康狀況一直不夠好。畢業分配,他去了東南沿海的一個鄉鎮。近十幾年,只聽說他回到了河北遷西老家的一個工廠,卻再也沒有聯繫上,很讓我們牽掛。

兩派也由此積怨日深,憤恨難平。即使已經到了1968年7月,工宣隊進校掌管了大權,就要「大聯合」了,「三紅」的一些人卻依然要抓人報復。可能是因為我們班的張春被「新人大」抓去打過,「三紅」這一面的就要反過來抓我們班「新人大」的同學報仇。

由於對方的同學已陸續搬回原宿舍,反而更好抓一些。名單都定好了,先是要抓許昭忠同學。我們班「三紅」的柏承慶同學不知怎麼得知了這個情況,出於同學情分,十分著急,通過朱婉珍同學設法轉告了過去。許同學聞訊趕緊避開,得以逃過一劫。但我方「三紅」依然抓走了我們班「新人大」的另一位同學,即我們的班長李原好。在李同學回東風三樓不久,一個晚上,已九點多,他被三四個蒙面人從床上拖走,兩手被繩子捆住,頭被蒙上衣服,拖到了「三紅」總部的新教學樓地下室。

到了那兒,眼睛被換成黑布蒙上,就立即遭到審訊毒打。邊問:「你為什麼參加『新人大』不參加『三紅』?你為什麼保郭影秋反對孫泱?」李原好不回答就打耳光,打得他兩眼冒金星,鼻子、嘴角都流出了血。打人者又喝道,要他跪下,他不肯。上來一個人猛踢一腳,擊中右腿,當即就造成骨裂脫臼。李同學「啊」的一聲慘叫摔倒在地,打人者還不放過,又接連幾個小時的皮帶抽、棍子打,一直打到深夜一點多。這時的李同學只能躺在地上呻吟,臉上陣陣抽搐,混身遍體鱗傷。一天一夜沒吃沒喝,屎尿都拉在身上,尤其是被木棍猛砸的右腿撕心裂肺的疼痛,還留下了後遺症,至今行走不便。

在「新人大」同學的努力下,解放軍、工宣隊主持正義,對「三紅」的這部分人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在第二天下午李原好被放出。此時的他渾身傷痛、兩眼看不見東西,已無法行走,是一位解放軍同志把他背了出來,上了救護車,送到了醫院。同班的兩位「新人大」女同學陪同前去,而且在之後的幾十天裡,對李同學精心照料。在這時又一次顯示出人性的光芒,同學之情,如同手足。

這事在當時我並不知道。事隔幾十年之後,李原好同學才告訴了我詳情。而那位許昭忠同學不久前還幾次對我說,他至今還十分感謝柏承慶同學的冒險轉告。

三、摧落的花

1967年初,人大的兩派由說不到一起,發展到住不到一起。「新人大」一派撤離原住地,往北集中。「三紅」的留在原地。我原本不是「三紅」的,當「逍遙派」回老家住了幾個月,等回來一看,也不知那些同學上哪兒去了,就留在原宿舍,成了「三紅」的了。這段時間裡,我們系的男生依然住在三樓(東風三樓的三層樓),她們女生在二樓。我們班有位美麗如花的女同學,這期間有段不一般的經歷。

在沒有她同意的情況下,我不能更多地敘述她的事情。但想說的是,這決不是通常「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焰」的老套故事。因為她和一位外國留學生交了朋友,有所往來,被留學生樓的管理員告發,竟然引起了安全機關的關注,懷疑她「向國外泄露文化大革命的情況」,下令對她和她的男友,兩個都要抓,儘管她本人是歸國華僑、而那位留學生還是某國左派組織負責人的後代。

抓捕的方式是警察不出面,以「革命群眾」扭送公安部門的辦法來進行。這個「任務」由我系的低年級同學承擔了。他們暗暗盯梢,在這位女同學進到留學生宿舍後,等到晚上再一擁而上,砸門而入,把她從衣櫃裡拖了出來。在所謂「扭送」的時候,她被拖到操場上當眾進行極其殘暴的毒打圍毆,衣服被一綹綹地撕碎,頭髮被一把把地揪下,幾近裸體,殘忍至極。

在被公安部門拘押了很長一段日子之後,沒有審查出所謂「向國外泄露國內文化大革命情況」的問題,她又重回學校。我下去看她的時候,她給我看了她保存下來的一綹被撕下的頭髮,語言很平靜。我沒有勸慰她,我拿不出什麼話可以勸慰她。在這樣的大災大難面前,任何的勸慰都是蒼白無力的。她能這樣地面對,已經說明了她的堅強。

她還告訴我,在被抓之前,她外出進城看她姐姐時,已經被多次盯梢。她都已經認出盯梢的人,就是我系低年級的某個自以為有「公安工作遺傳潛質」的人。在多次的被盯梢中,她也學會了在街上走路時,從櫥窗看身後的人影,再突然回頭反方向走,使盯梢的人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這個低年級同學當「特務」的伎倆實在是很不成熟。她說,有次她發現後面有盯梢的,便臨時突然上了輛公共汽車,盯梢的人迫不及防也跟著上車而兜里卻沒準備買票的錢,便跟那售票員吵了起來。她一看,又是這麼回事,就立即下車,把那人甩在了車上繼續跟售票員吵。

現在的人們,誰能想到那年那月,同學之間竟會演變成這種關係。或許,正是盯梢者幾次挫敗而心生怨恨,加重了後來對她圍毆的兇殘。

就在我們離校的時候,這位俊秀的女同學又被北京市警局帶走「監護」。並不是什麼刑事案件、民事案件,可也是一把血淚。那天,我看見她被人帶進一輛黑色的轎車,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我想起她曾經駕著摩托、擔任校運動會護旗手時的風采,引得好多男同學的讚賞。那時,我們連會騎自行車的都很少。在湖南社教的後期,我和她在一個大隊,易俗河公社的湖田大隊。雖說是同一個大隊,但也是相隔有好幾里的山路,很少碰到。不像北方平原上,一個自然村就是一個大隊。

離校十多年後,我通過公安部門找到了她,還見了次面,她美麗依然。我們班的同學中,我是唯一和她聯繫過的人。她是個熱愛祖國的好姑娘。「文革」前,她深情地對我說過,當年在她跨進羅湖口岸回到祖國,第一次聽到「歌唱祖國」的樂曲,第一次看見五星血旗飄揚的時候,那滿心的喜悅和激動啊,都抑制不住,從心底里呼喊:「回家了,回家了!」可是左傾災難卻當頭一棒,給了這樣一個抱著善良願望、盼望著回家的女孩子終生難以癒合的傷痛。

她的父親是國外某共產黨游擊隊的一位負責人,為了世界革命,真的是出入槍林彈雨,歷盡千辛萬苦,撇家舍業,難以顧及親人,於是把孩子送到了國內,最後卻是這個結果……有很多話,在此,我不便於說。但是,她的遭遇,太不公平、太不應該、太傷人心。

她不一般的身世,決定了她會有不一般的經歷。後來我們失去了聯繫。這幾年老同學為重新聚會,尋找過她,始終沒有結果。我說,讓她靜靜地生活吧。有相當一部分「文革」過來人,不想再觸及曾經的那些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痛,遠離曾經的人,遠離曾經的事,默默地療傷。我們能理解。我祝她幸福,祝她平安順利。

(選自陸偉國著《風霜雨雪憶年華(1962-1970)》,灕江出版社,2012-9)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風霜雨雪憶年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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