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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歷劫記(4)

作者:

長夜漫漫

農場不是真空地帶,社會上的種種變化,都會通過多種渠道傳遞進來,什麼大煉鋼鐵;農村里家家戶戶都拆掉灶頭,到公共食堂放開肚皮吃飯,又不要錢;什麼超英趕美,不消幾年就可以超過英國、趕上美國;什麼赫魯雪夫索債,鬧三年自然災害;什麼廬山會議反右傾等等,其中有的是某些家屬講的,有的是從報紙上看到的。

大家希望農場也實行放開肚皮吃飯,但希望完全落空。倒是大躍進在農場也很有市場,比如大搞深翻土地。人們用海門鎬在田裡挖了一道道一人多高的深溝,倒進有機肥料,再由拖拉機翻耕,指望能達到畝產萬斤糧的目標。又比如上河工挖土方的放衛星,一把海門鎬、一柄鐵杴、一輛獨輪小車,開個夜工就要挖土24立方,還要擺擂台互相挑戰,一時搞得熱火朝天,而結果卻是草草收場,一點收穫都沒有。至於三年自然災害期間,農場卻是在大吹特吹「連續三年糧棉大豐收,並支援外地胡蘿蔔幾十萬斤。」

農場「三年大豐收」,勞教人員卻要過著災民般的生活,每人的糧食定量從38市斤減為24市斤,一日三餐都吃稀的,早餐是一小碗胡蘿蔔纓子煮豆漿,豆渣也拌和在一起,一勺鹽蒿草煮玉米稀飯;午餐是一小碗胡蘿蔔,一勺鹽蒿籽煮玉米爛飯;晚餐是一小碗漿板草,一勺鹽蒿草煮玉米稀飯。中隊部還指定專人,從玉米皮中提取澱粉,做窩窩頭蒸熟了吃,午餐每人發給一個,也能充飢。吃的東西主要是鹽蒿草、鹽蒿籽、槳板草,即使是強勞力,也都變得有氣無力了。於是,勞動時間從8小時減為4小時(上下午各2小時),出工只干輕活,冬天也不再開河挑土方了。

由於絕大多數人都被陸續「遣返」,好幾幢茅房空無一人,只剩一幢茅屋,還住著百餘人。等到摘帽、解除勞動教養的時候,已經只剩幾十個人了。這時,中隊原有的管教幹部都調走了,新來的是一個中隊長,一個隊副,一個指導員,一個醫生。那位醫生見我瘦得皮包骨,指定我看守工寮,天天吃病號飯,也就是午餐能吃到一碗韭菜煮麵條。我至今仍感謝這位醫生的人道主義,救了我一條小命。

我在東直農場幹了三年多的大田勞動,種棉花,種玉米,割麥,開河挑土方,拾糞,牧羊,在大夥房管帳。我在大夥房管帳,是在摘帽、解教以後了。那時除看管倉庫的糧、油、鹹魚等食物,主要是燒火、洗菜。那時倒可以多吃飯菜了,因而身體逐漸康復,我覺得體力日增,便試著挑水。一擔水連桶足有一百四十多斤,開始時只能挑半桶水,我每天一有空閒便學挑水,八九個月下來,居然能挑滿桶的水了,一年多以後,我挑一百二三十斤的擔子,便輕鬆自如,伙房的兩口大水缸,我也能獨自把它挑得滿滿的,連隊長家裡的用水,也由我包下了。

1965年11月間,我從東直農場調到大有農場。大有不像東直那樣的與世隔絕,它附近就有個小集鎮——大有舍。這裡名義上是個職工大隊,全是清一色的摘帽右派,因而人們又謔稱為「右派大隊」。這個農場並不大,田地不多,全是種的棉花。勞動輕了,生活也有所改善,早、晚吃的是大米稀飯,午餐是大米飯,菜餚有白菜、苞菜、花菜和蘿蔔,還經常有紅燒肉。我在這裡第一次吃到真正的苞菜,那種又苦又澀的老菜葉皮,是餵豬或充作堆肥的。十天休息一次,可以請假上街去逛上大半天。大有舍這地方很小,只有一條狹窄的短街,有一家兼賣大餅油條的小飯店,還有布店、百貨店、書店等等。我每次上街,領略到人們的煙火味,接觸到樸實的民風,心頭就止不住的會興起無限的感慨。我上街總要品嘗多少年沒吃過的大餅油條,再加一碗陽春麵,然後到書店去瀏覽一番,有時也買上幾本,如《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紅樓夢研究》、《中國文學史》……這些書後來都在「文革」中被迫燒掉了。

勞教農場的職工,是允許找對象結婚的,從東直農場調來的摘帽右派中,就有兩個是跟女勞教結婚的,這兩對夫婦住在另外兩間小屋內,只有勞動、學習才和大家在一起。他們也都有家,只因留場就業,有家歸不得,才在農場成了家,還養了孩子。但我那時,卻抱的是獨身主義。

除了應付著出工,一有空便翻閱書報雜誌,天南地北地侃山海經,再不就是抽菸、喝酒、磕瓜子、嚼花生米,這種日子混到什麼時候才算了局,大家都茫無所知。仿佛在漫漫長夜中,走在荒無人煙的小路上,辯不清前進的方向。我總是邊聽大家的東拉西扯,邊吃花生米,偶爾也插上一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在跟大家的閒談中,我發現這裡所有的幾十人沒有一個肯承認自己是什麼右派的。所謂右派,不就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上說的「孟什維克」嗎,布爾什維克與孟什維克之間的鬥爭是黨內鬥爭;我們這些人中有的曾是黨員,有的還沒有入黨,把黨內鬥爭擴大到黨外,豈不亂了套?有個27歲的初中教師,他沒寫過大字報,也沒發過言,只因他家庭成分是富農,也被打成右派;有個蘇州人,單位里有幾個攛掇他上民主講壇發言,要他大膽講話,講錯了也沒關係,結果也成了右派。有人說他被打成右派是領導對他的打擊報復,因為他生性耿直,敢於對領導提意見,結果這些意見都成了「反黨」的罪證。有個滿頭白髮的老教授,專攻藥物學,他早年留學英國,所以愛用流利的英語講課,他的要害是跟校黨委書記合不來,平時還免不了有些言語頂撞,於是「反黨」的大帽子便壓到了他的頭上。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只要不善於拍馬溜須而又不大聽話的,或者,敢於頂撞上級的,不是被打成右派,便被打成無理取鬧的壞分子、現行反革命分子;而歷史上有些污點的,則更是順理成章地給扣上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開除公職、勞動教養。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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