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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為維吾爾人就是罪」 一個新疆再教育營受害者的證詞

「我的月經已停掉了,所以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年輕、還沒有結婚的女孩都擔心自己的未來。」

Gulbahar親筆繪畫的教培中心住處布局

教培中心每天要上11小時的課,學習法律—即背誦《去極端化條例》、歷史—即背誦「新疆自古以來是中國一部分」,還有國語及唱紅歌。學員每個星期要考試,背不出內容就會被罰,但 Gulbahar也說不準是怎樣罰,「反正,就是沒有人敢不背。」

Gulbahar記得某天自習時,老師指著課室的牆,問她們:這幅牆是什麼顏色?

是白色的。所有人都說。

老師搖頭,不是,不是白色,是黑色的。

過了兩天,這老師再問,牆是什麼顏色的?

黑色的!有人搶著回答。老師說是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也有人這樣說。

「在那情況下,他們說的算,我們說的不算,沒有人敢反對。」

資料圖片:新疆再教育營,圖片來源:CCTV片段截圖

Gulbahar說,教培中心裡的「老師」,實際上就是警察。老師會檢查學員有沒有在日記上好好讚美共產黨,也會在每月家人15分鐘探視時,一邊聽學員交代在中心裡「過得好,吃得好」,一邊在後面持槍站崗。

官方對外宣稱中心是職業培訓所,學員都是自願去學習。英國電視廣播公司2019獲准在官員帶領下進入一家教培中心拍攝,片中學員聲稱是自願去學習,在鏡頭前愉快跳舞、唱維語及國語歌,學習畫畫、剪髮、酒店清潔等技能。

但這都和 Gulbahar的經歷截然不同。她在中心裡認識的每個人,沒有一個自願來的。「他們說是讓我們學技能,有時候有檢查團過來檢查,他們就帶幾個學員,她們來教培中心之前就懂得做蛋糕、做甜點,就帶過去做蛋糕甜點,拍個照片,檢查團過來的時候,就說這是中心給她們教的。」

跳舞倒是有的,特別是夏天的時候,一星期會有兩三此,學員會被帶到廣場上,老師放音樂,要他們開始跳。

「所有人都要開開心心跳,如果你說不會跳舞,不能跳的話,他們就逼我們跳,不跳就用髒話罵。」

「在新疆,作為一名維吾爾族,就是一個罪。」

在教培中心的夜裡,常有學員夜半乍醒,尖叫嚎哭。現在 Gulbahar回到法國的家,有時還會半夜驚醒,發現自己冒了一身冷汗。

***

在 Gulbahar記憶中,維漢關係曾有不這麼差的時候。

Gulbahar童年在維族學校讀書,但父母都有漢族朋友,過節時他們常來家裡作客,農曆新年 Gulbahar一家也跟他們拜年。

大學畢業後,Gulbahar和丈夫在煉油廠工作。某年公司幾個單位合併,Gulbahar發現被指多出來,被調去條件較差的車間工作的人手,都是維吾爾人。後來主任職位出缺,有工程師資格、任副主任的丈夫申請升職,最終坐上主任職位的,卻是一個初中畢業的漢人。

2016年回老家時,Gulbahar已隱約感到歧視維族人的情況越發嚴重。「我坐班車到伊犁,路上有幾個查身份證的點,他們特別嚴格查維吾爾族的身份證,不是漢族人的身份證。」

「我長大了,才發現維吾爾族和漢族人中間有區別。」

資料圖片:維吾爾族家庭,攝於新疆和田。(Photo by GREG BAKER/AFP via Getty Images)

新疆全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根據2010年人口普查,維吾爾族約占新疆人口的46%,哈薩克族約占7%。2009年7月5日,烏魯木齊市爆發示威活動,在武警鎮壓下演變成流血衝突,造成近200人死亡,當中大多數為漢族,上千人受傷,警察大舉搜捕維吾爾族青年,後稱為「七五事件」,成為維漢關係惡化的轉捩點。2010至2015年間,新疆地區暴力衝突事件不斷,大部分遭中方認定為疆獨恐怖分子所為。

人權觀察中國部資深研究員王松蓮接受《立場》訪問時表示,中國政府對新疆維族、其他突厥民族,一貫是以殖民、維持穩定為首的思維,例如生產建設兵團制度,正是一種半民半兵團體。

「(政府)用很強調 security的邏輯去治理,歷史上有稍微寬鬆的時期,但從2014年『嚴打』開始,政府的鎮壓思維越來越嚴重。至2016年底陳全國上任(新疆黨委書記),以前可以走棧的空間都無曬,變成以『反恐』、『鎮壓』思維治疆。」

「對整個維族,甚至其他突厥民族,都是用『一竹篙打一船人』、極不信任的態度。」

中國於2015年及17年,先後修訂《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宗教事務條例》及訂定《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去極端化條例》,將穿戴罩袍、「非正常蓄鬚」、泛化清真概念、不允許子女接受國民教育等均列為極端化行為,進行嚴厲打擊。國務院於2019年3月發表的《新疆的反恐、去極端化鬥爭與人權保障》白皮書中明確定性,宗教極端勢力是對人民生命財產造成極大危害的「三股勢力」之一,中國政府將嚴厲打擊。

2017年,新疆「再教育營」問題登上國際版面,媒體及智庫組織等透過人造衛星相片,在新疆多處發現疑似大型拘禁設施。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ASPI)進行的「新疆數據項目(The Xinjiang Data Project)」,自2017年起透過人造衛星相片,發現新疆各地有超過380所疑用作拘押設施,包括再教育營、看守所及監獄。

新疆「再教育營」(圖片來源:人權觀察網站)

中方一開始並不承認新疆再教育營存在,後僅承認中心為自願前往的學員提供職業技能培訓。至2019年底,美國眾議院通過《維吾爾人權政策法案後》,新疆黨委副書記雪克來提.札克爾(Shohrat Zaki)出席國新辦發布會,被問及教培中心還有多少學員時,宣稱參與「三學一去」(「三學」為學習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律知識、職業技能,「去」為去極端化)的教培學員已全數結業。不過世維會質疑仍有大量維族人被關押,批評「全數結業」說法不實。

新疆數據項目2020年9月的報告指,大約70所拘押設施較以往降低保全程度,包括拆除瞭望台及圍牆等,包括其中8所似乎已停用。

不過報告認為,從種種證據,包括龐大的檢控及判刑數字可推論,中國政府只是把再教育營的學員,改以其他方式控制,包括正式起訴及定罪,把他們關押在新建成的監獄,或把他們送到各地工廠進行勞動。【1】

紐約時報》駐華資深記者 Chris Buckley2019年報導,透過統計官方公布數字,新疆的拘捕、審訊及判監數字,自2017年起,新疆有87%被告最終被判囚5年或以上徒刑,中國其他地區的同一數字為14%。而於2017年前,在新疆被判囚5年或以上的被告大約只有10.8%。

《紐約時報》報導又引述新疆官方文件指,新疆人口占全國2%,但2017年的拘捕數字占據全國的21%,為十年前數字(2%)的十倍。【2】

中共官方鮮有公布審訊判詞,但人權觀察指,分析過從不同渠道獲得的60份判詞,其中大部分被告並不牽涉干犯真正犯罪行為,例如部分人的「罪狀」包括向他人解釋 haram及 halah(伊斯蘭教中「非法」及「合法」的概念)、協助100名維吾爾人寄錢給在埃及的親戚、組織他人到海外研習《可蘭經》等。這三名被告最終分別被判以「聚眾擾亂秩序、「煽動民族仇恨」及「協助進行恐怖活動」等罪名,判囚10年至終身監禁不等。【3】

「新疆數據項目」稱得悉其中312人的確實刑期,他們被判囚的平均年期為12.5年。

該項目的創辦人 Gene Bunin2019年於美國雜誌《Foreign Policy》發表報告,指中國政府的確開始從再教育營釋放不少學員,「但所謂釋放很少是指真正自由」,反而有不少家屬表示,懷疑在新疆的親人獲釋後仍被軟禁,或被轉送至工廠。【4】

資料圖片:新疆再教育營,圖片來源:GREG BAKER/AFP via Getty Images

Gulbahar說,同期被囚於看守所及教培中心的,有一人與她感情特別好。那女孩早定居土耳其,回新疆探望生病的母親時被囚,至今兩人已無法聯繫,惟她聽聞女孩獲釋後一直無法返國。「我很擔心她。」

智庫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2020年初發表的報告則估計,在中國「援疆」計劃下,超過8萬新疆維族人從新疆轉移到中國各地的工廠工作,涉及83個全球知名品牌。【5】

中國政府自2006年在農村推行「富餘勞動力轉移」計劃,輸出農民至全國各省工廠工作。人權觀察報告指,2014年昆明火車站襲擊後,計劃在新疆一度被擱置,至2017、18年重新推行,而強制性質似乎較以往高。

人權觀察報告指出,衛星圖片顯示部分再教育營旁邊有新建的工廠。

王松蓮強調,政府對新疆居民的打壓,絕非限於關押,而是全方位控制。人權觀察2018年指出,新疆當局透過採用名為「一體化聯合作戰平台(IJOP)」的手機應用程式,透過大數據技術監控新疆居民一舉一動,「不與左鄰右舍往來,平時少走正門,行為詭秘」、「突然不用手機或改用非智慧型手機」、「家庭用電異常」、「被判處死刑、被擊斃、自殺式爆炸身亡人士的家屬」,甚至「超生」、「懂電焊、制爆技術的人員」等36種特徵均被列為可疑目標。IJOP更會追蹤手機、車輛行蹤等,當察覺異常時向官員發出警報,以決定需否派員調查。【6】

王松蓮亦指出,新疆人權問題日益備受世界注目,亦同時導致中國政府更嚴密封鎖信息,人權組織現比以往更難掌握境內維人及其他突厥人境況。

「以前已經很高壓,現在是更高壓,透過大規模關押、政治教育、大規模監控統治。基本上沒有任何一個維族人能夠免於受『嚴打』影響,所有新疆人都是在高壓環境下生活。」

資料圖片:維吾爾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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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關押期間,Gulbahar曾輾轉去過看守所、兩間教培中心,臨獲釋前又被送往看守所改建而成的房子囚禁兩個月,由8女3男警察看守她一個,要她吃好睡好,返法國前恢復體重。

每次被調動前,她都對自身去向一無所知。「他們從沒給我們說,什麼時候會結束,從來沒有人給我們一個日期。」

Gulbahar一直堅信苦難終過去,靠意志力撐過無盡等待。「他們處罰我們站軍姿,我就跟自己說,我現在是做瑜伽運動;他們罵我們的時候,他罵的也不是我,因為我沒有犯錯。」

午睡時間,她從來睡不著,閉眼幻想身處家中廚房做甜點、或回憶與家人遊歷的地方。她也常是最積極一個,在宿舍里敦促女孩運動,別老坐著。

「我是無罪的,我必須健健康康的活著出去。」

在權力完全失衡狀態下,Gulbahar看見不同人的選擇。她特別記住有「老師」特別好,知道她家人都在法國,沒人給她送物資,載她出去一次買日用品,臨回去時還帶她去買甜點。也有「老師」喜歡挑毛病,借一切機會懲罰她們,展現權力。

但 Gulbahar說自己不憎恨人,只憎恨制度。「裡面有好多維吾爾族老師,我知道他們沒辦法,如果他們不做這工作,他們要去的地方也是看守所,或者監獄。」

「我對任何一個警察、任何一個老師,我沒有仇恨。」

Gulbahar與法國記者 Rozenn Morgat合寫書籍《從中國古拉格逃生(Rescapée du goulag chinois)》,披露被囚經歷。

今年初,她與法國記者 Rozenn Morgat合寫書籍《從中國古拉格逃生(Rescapée du goulag chinois)》,披露被囚經歷。

Gulbahar認為,自己現處自由國度,有義務發聲,儘管代價是她不可能再返鄉探望母親。現時她有時在妹妹微信朋友圈上點讚,給她發句「好嗎?」,僅此而已。

「在教培中心出來、還在新疆的女學員,她們沒辦法給別人講裡面的事情。她們沒有說的權利,但我有這個權利嘛,所以我就說了該說的。」

2019年8月2日,距離她離開法國已近三年時間,Gulbahar被押往克拉瑪依市檢察院。檢察院覆核 Gulbahar案件,推翻判處她七年再教育的裁決。

被關押兩年半後,檢察院終裁定 Gulbahar無罪。她用半個月辦好護照,隨即返回法國,終與為她聲援多時的家人團聚。

「我自由了。」

資料來源:

【1】ASPI(2020,September24). Exploring Xinjiang’s Detention System. XDP https://xjdp.aspi.org.au/explainers/exploring-xinjiangs-detention-facilities/

【2】Bucklet, C.(2019,August31). China’s Prisons Swell After Deluge of Arrests Engulfs Muslims.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19/08/31/world/asia/xinjiang-china-uighurs-prisons.html

【3】HRW(2021,February24). China: Baseless Imprisonments Surge in Xinjiang. https://www.hrw.org/news/2021/02/24/china-baseless-imprisonments-surge-xinjiang

【4】Bunin, A.(2019, January18). Detainees Are Trickling Out of Xinjiang’s Camps. Foreign Policy.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01/18/detainees-are-trickling-out-of-xinjiangs-camps/

【5】ASPI(2020,March1). Uighurs for sale. https://www.aspi.org.au/report/uyghurs-sale

【6】HRW(2019,Marh1). China’s Algorithms of Repression:Reverse Engineering a Xinjiang Police Mass Surveillance App. https://www.hrw.org/report/2019/05/01/chinas-algorithms-repression/reverse-engineering-xinjiang-police-mass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立場新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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