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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拐賣:「她是瘋了,可她還有個值錢的子宮啊」

這個年過得相當魔幻。

許多人的生活,都被充斥於網際網路的消息割裂開來,一邊是熱鬧的歡呼掌聲,另一邊則是牽動人心的生活煉獄。

女足奪冠,谷愛凌沖金,我們在一場場比賽中,看到拼搏的女性所展示出的,無可抵擋的女性力量。

而同樣在這片網際網路中,大家亦看到,一個同為女性的悽苦身影,卻被栓於鐵鏈,困於囹圄。

殘破的房間,沉重的鐵鏈,空洞的眼神。

這是楊某俠在鏡頭前展示出的樣貌,讓人為之一顫。

在此之前,網際網路中並沒有她的身影存在,人們見到的,只是她的「丈夫」董某民,在短視頻平台上,以艱難撫養八個孩子的父親身份自居。

人們感動於他的「父愛如山」,紛紛前往他們位於徐州F縣的家裡奉獻愛心。

被鐵鏈鎖起的楊某俠,就在這樣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出現在鏡頭裡。

觸目驚心的鎖鏈,引爆一場網絡輿論,光是微博一個話題就有16.8億關注。

大家開始將目光投到這個女人身上,漸漸了解到——

她是在1998年時被董某民的父親「撿來」的「瘋女人」,在進入董家兩個月後,成為董某民結婚證上的妻子。

無人在意她從何而來,就連如今這個楊某俠的名字,也是董某民在結婚時為她取的。

至於她在此之前是怎樣的人,是否有屬於自己的家,在這個小小的村落里,根本沒人會關注。

如今,在全民關注下,徐州官方發布了調查進展情況。

楊某俠似乎找到了屬於她的來處,董某民開始接受公安機關的調查。

但一切遠不該到此結束。

因為,對楊某俠來說,她的人生,再也無法走出這段被鐵鏈牽扯住的噩夢。

更為可怕的是——

這樣的噩夢,亦在無數女性的生活里,無邊縈繞。

 

 

被售賣的她們

在百度輸入「被拐婦女」幾個字,入眼皆是觸目驚心的案例。

至今她姐看了都會恨得牙癢的,是一期《女大學生的山村噩夢》的節目。

故事的主人公,叫何成慧。

1995年,在20歲的何成慧還是一名大一新生時,噩夢一樣的日子從天而降。

骯髒,破舊,氣味刺鼻。

這是何成慧在醒來後,對周身環境的最大感受。

身體被緊緊捆住動彈不得,她卻清醒地看到,身旁一個陌生男人拿出120元錢,交予將她帶至此處的人販子。

金錢換來一張笑臉,人販子起身離開,經過她身邊時,還為她留下一句,「和倪大哥好好過」。

一顆心如墜冰窖,何成慧痛苦地意識到,自己被賣給了一個老花眼棍,身價僅120元。

她回想起自己被拐賣前的日子。

在理想的大學校園裡徜徉,努力學習知識,期待著走進更加光明的未來。

那天,她不過是如往常一般外出購買生活用品。

結果在回學校的路上,遭遇了一記悶棍,整個人立刻昏倒。

再醒來時,命運顛覆。

她成為深山裡,一個陌生男人買來的妻子。

男人名叫倪天國,是村裡有名的懶漢,家裡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只能和雞鴨一起,住在破舊的茅草屋裡,枕邊便是雞鴨的糞便。

何成慧無法接受這樣的生活,奮力想要逃跑,換來的卻只是對方的毆打和囚禁。

大山裡的生活,離外界太過遙遠。

她的呼救聲傳不出去,所有關於逃離的掙扎,都只能化作無果。

日復一日,昔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女孩,終於被現實磨光了希望,成為一個雙目無神,口齒不清的「瘋子」。

轉機在17年後才出現。

一個外出打工的人,返鄉後見到何成慧,想起自己見過的尋人啟事感到相像,便聯繫了記者前來查看情況。

儘管倪天國在記者面前,盡力展示出二人是因為相愛走到一起的樣子,但何成慧抗拒的模樣,還是引起了大家的懷疑。

在終於找到機會單獨相處後,何成慧為記者寫下了自己的家庭住址和父母姓名。

憑藉這一線索,她的家人很快被找到。

父親前來接她,在見到她居住的環境後,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們找了女兒17年,卻無法想像,再見時會是此等境況。

躊躇滿志的女孩,因為一場拐賣,而被徹底摧毀。

這樣的故事並非個例。

讓人痛心的,還有那個「被圈養的女子」——王曉翠。

年少時成績優異的王曉翠,因為高考失利而選擇復讀。

但在復讀那一年,巨大的心理壓力迫使她的精神出現了問題。

幾經治療,她的症狀得到了緩解,但此時家人卻沒有讓她繼續學業,而是找了戶人家,將她嫁過去。

此時的她卻不知道,自己顛沛流離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第一段婚姻雖安穩,卻因為她的病情而草草結束。

其後,王曉翠被親戚賣給了陝西郟縣的一戶人家。

也是從這時起,她和自己的家人再也沒有了聯繫,在陌生的環境裡,貧苦地生活。

由於一直沒有懷上孩子,王曉翠被買下自己的男人視為「買虧了」,共同生活三年後,她再次被轉賣給了山西臨縣的郭潤小。

如一個沒有思想的物件一般,王曉翠被輾轉送往不同的人家。

在為郭潤小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她的病情徹底復發,把家裡砸得亂七八糟。

郭潤小沒有帶她接受治療,她的病症便越發嚴重。

諷刺的是,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此時她的精神狀態已經完全失控,郭潤小應付不及,便將她送到了平時用來堆放柴草的土洞裡。

自此,她完全被「圈養」起來,在洞裡吃喝拉撒,再沒出來見過太陽。

一晃6年時間過去,就連村里人幾乎也忘了,郭潤小還有個在土洞裡的妻子。

她赤裸著身體,在暗無天日的環境裡,靠郭潤小帶來的剩飯果腹,和整個世界徹底隔絕。

到有媒體得知消息,前來解救時,她已經適應了這樣的日子,掙扎著不願出洞。

而在另一邊,時隔多年終於得知女兒近況的母親,在記者的講述下痛哭落淚。

「我以為孩子嫁過去生兒育女,我哪知道娃會是這樣的下場。」

她嘆息著說出自己對女兒的期許,卻早已忘記,王曉翠想要的從來都不是生兒育女,而是努力求學,成為一個更優秀的人。

女孩們在落入人販子手中的那一刻,便已經失去了被尊重的權利。

繩索鐵鏈束縛住了她們的身體,也讓她們的靈魂,殞命於這片貧瘠的土地。

我們本以為,這樣慘無人道的故事,早已遠去。

但「八孩媽媽」的事件戳破了這一假象。

原來,一切依然在發生。

在生八孩的鐵鏈女子的同一個村莊裡,另一個女性二十多年來都趴在土泥地上,衣服都穿不上。

她叫鍾某仙,跟八孩女子楊某俠差不多同時期帶來董集村,生有兩個孩子,她丈夫直言不諱地透露「她是花1000多元買來的」。

2015年,同樣在徐州F縣,一位「被撿來」的瘋女人跟三兄弟「一起生活」,生育三子。母親在餵奶時瘋病發作,用剪刀將孩子扎了一百多刀。

2019年,F縣女孩上電視尋找母親,母親的故事湊巧也患有精神病、被拐賣。

……

鎖住女人的不僅是鐵鏈

她為什麼不逃?

旁觀者面對這類事件的質疑總是輕飄飄。

但,「逃」談何容易?

多年前的一部電影,或許可以給出答案——

比恐怖片還要驚悚的紀實電影《盲山》。

《盲山》講述了一個女大學生白雪梅剛畢業,找不到工作,被人販子以「採集中草藥賺大錢」的名義,哄騙到某個窮困大山里。

白雪梅被以7000塊錢,賣給村里40歲的德貴做「媳婦」。

與其他拐賣過來、生了小孩、已經認命的女人們不同,白雪梅一心要逃出這個吃人的村莊。

她先是懇求德貴家放過自己;

去找村幹部投訴;

寄信給父母;

向受過教育的男性求助……

求助無果,她試圖自救。

一次白雪梅跑到山裡的正公路上,沒錢搭車,被德貴等村民五花大綁抓了回去。

一次她終於成功逃到縣城,也趕上了大巴車,德貴給司機遞了根煙說一句「上來看一下老婆」,白雪梅又被抓回。

距離被救最近的一次,是警察帶著白雪梅的父親來到村裡帶人。

但他們遭到了村民的聚眾圍攻,德貴的媽媽直接躺在車前,「要帶她走,就得從我身上碾過」。

連司法人員都奈何他們不得,警察只好先留白雪梅和她父親在村里,擇日再救。

故事的結尾,白雪梅沒有等來警察的營救,她舉起一把菜刀,向買賣她、囚禁她、強暴她的男人砍去……

電影照進現實。

答案也隨之顯現——

被拐婦女,為什麼逃不掉?

拐賣婦女絕不是一個偶發的獨立的事件,而是父權觀念下,系統性的惡中的一環。

換句話說,拐賣婦女是重男輕女的結果。

殺女嬰猖狂的地區,性別比極度失衡,剩下大量無法結婚的光棍男,於是他們去雲貴川等地區「買媳婦」。

這是一條有賣方有買方深度勾結、打通了上下游的黑色產業鏈:

扣身份證、改戶籍信息、小孩上戶口、拿補貼、甚至「沒到結婚歲數可以買年齡:一歲200塊」。

現在拐賣婦女的鏈條又轉向越南、緬甸等國家。

被拐的女性對抗的,也從來不只是一個男性、一個家庭。

而是整個村莊,整個宗族。

電影《盲山》最令人絕望、又最鞭策入里的地方,就是細緻刻畫了那個密不透風的、村民相互庇護的犯罪網絡。

村里每個人都參與監視和囚禁女性的幫凶。

到處都是監視的眼睛;

寄信的轉個背就把信還給了德貴;

抓人時有大幫人來助力……

他們甚至敢於舉村圍堵警車;

上頭視察時聯合轉移被拐婦女;

村幹部縱容甚至帶頭阻礙解救……

發現了嗎?

婦女拐賣問題成為長期遺留在社會暗角的膿瘡,因為這個問題面對的可是「人口販賣黑產」「重男輕女遺毒」和「農村宗族自治」的三座大山。

而在這三座大山之下,女性一開始被當做沒有生產價值、沒有繼承權的廢品「處理掉」。

後來又成為傳宗接代和洩慾的工具「被購買」。

一切環環相扣。

被殺死、被交易、被使用、被圍堵……

被拐走賣掉鎖起來的女性,從來沒有被當成「人」來尊重。

但又無處可逃。

「她是個瘋女人」

逃不掉的女人,便成了瘋女人。

無論她清醒與否。

《盲山》準確捕捉到了拐賣婦女事件中兩句吃人的話術。

在村官來德貴家收養豬稅時,白雪梅大聲呼救,德貴憑一句話就搪了過去:「她犯神經病了,腦子有問題。」

村官心神領會,又回了一句:「這是你們家的事,我管不了。」

看多了新聞報導便會發現,多少拐賣婦女的罪惡都頂著「女方有精神病」的免死金牌。

央視12套報導的「被圈養的女人」。

沒考上大學的女孩有點精神失常,她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賣作生育工具,被囚禁在地洞裡長達六年,終日衣不遮體。

55歲男人娶20歲智障女,河南回應:「同居不違法但無法領證,將積極幫扶。」

窮老漢花120元買下女大學生,將她鎖在豬圈裡折磨17年,對外宣稱「她有精神病」。

仿佛一個女人「有精神病」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淪為洩慾對象和生育機器,甚至父母把她嫁(賣)出去,還感到長舒口氣。

把她塑造成「瘋女人」,是這個社會不把女性當成人的合理化路徑。

即便在王力宏離婚大戲裡,他精準打擊李靚蕾的方式是說她是瘋女人。

而今看來,「瘋女人」更是拐賣婦女案件里的經典招數。

這一招,太高明了。

因為沒有人知道,有多少女性是在拐賣的長期暴力馴服過程中,遭遇囚禁、虐待、強姦、毒打、懷孕……而變瘋的。

事實上,患有精神問題的女性不具備法律上的責任能力,不能做出「性同意」的判斷,與其發生性關係就是強姦。

但這片土地甚至不能保護女性的安全,更別提瘋女人的權利和尊嚴。

一招「瘋女人」攻擊,再配合「家務事」的組合拳,被拐婦女的解救之路就更加暗無天日。

這套拳法還沒有結束,還有一個大招叫,母職綁架。

在《盲山》電影裡,村里無數個男人教德貴「馭妻術」,都說過一句「讓她懷上了就不鬧了」。

村里同樣拐賣來的女人們,確實有很多生完孩子就安分下來。

甚至自己曾是人口拐賣的受害者,後來又成為拐賣他人的幫凶。

成為母親,那這個身份她一輩子都不能擺脫,即便程序的一開始就是罪惡。

湖南邵陽的「無媽村」事件,不少媒體指責那些逃走的母親失職,隻字不提父親的責任,也不去關注為什麼大量女性逃離村莊。

因為她們一開始就是拐賣到此,而且大多經歷過長時間的家暴。

於是我們看到拐賣婦女這樣的社會事件里——

鐵鏈的這頭拴著「瘋女人」,她們大多生有多個孩子。

而鐵鏈的那頭不只一個男人,還有站在男人身後的一整個村莊和宗族,這個男性還在接受媒體報導,拿著「父愛如山」的勛功章。

我翻開「婦女拐賣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傳宗接代,生生不息」幾個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吃女人」。

這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熱點,也不再是一個個體的遭遇。

這是一種長期的、系統性的、習俗性的犯罪。

這樣的「惡」,不該被這樣蓋過去。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陳碧、中國海洋大學法學院教授桑本謙,都站出來發表文章,表示我們應該提高收買婦女兒童罪的刑罰。

多年來拐賣婦女犯罪屢打不絕的一個主要原因,就在於原刑法規定在不阻礙解救的情況下,買方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給很多人造成了「買方無罪」的錯覺。

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有著大量對「買妻者」從輕、減刑、適用緩刑的案例。

拐賣婦女、兒童,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而收買方僅處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而且有大量減刑、豁免的情況。

羅翔說,共同對向犯的刑罰很少有像買人和賣人一樣失衡。應提高收買方刑罰,才更能禁止人口買賣在社會上流傳。

要知道,買只鸚鵡判五年,買只大熊貓判十年以上,為什麼買一個女人,還不如一隻動物。

「買女人的量刑相當於買20隻癩蛤蟆,你連鸚鵡都比不上。」

同為女性,陳碧在寫這條罪名的法律評論時,感到心裡發緊,她必須克制自己的同情、悲憤和背後泛起的恐懼。

陳碧特別指出,收買婦女跟收買兒童還有一個大的不同之處,收買婦女的目的直指性和生育,她們在日光之下被當成了動物,被當成了工具。

這也是她堅定地認為必須提高收買婦女罪的刑罰的原因之一。

最近她姐的感受如一個網友所言:

「這種撕裂感。整個春節,最大的狂喜是中國女性帶來的,最深的痛楚也是中國女性帶來的。我們有力量踢破藩籬衝出亞洲,卻對脖子後那根鐵鎖毫無辦法。」

是的,曾經我們以為一切離我們很遙遠。

但如今那根滿是污濁的鐵鏈,就這麼明晃晃地、毫無預兆地懸在了每一個女性的眼前。

它帶著仿佛來自地獄的寒氣和黑暗,吞噬著每一個女性。

你想喊?呼喊的聲量趕不上捂嘴的速度。

你想跑?地獄就在陽光之下,你無處可逃。

而這一切,跟你的年齡、外貌、學歷、家庭都無關。

那個被鎖住的、被打斷腿的、被圈養的女人,不是你我。

但誰也無法保證,下一秒你我不會成為她。

她不是啞巴、瘋子、別人。

她是曾和我們一樣行走在陽光之下的姐妹。

前幾天有作家曾公開發表言論,認為「打擊拐賣現象導致村落消失」。

羅翔引用了一句諺語:

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如果天塌下來,正義才能得到實現,那就塌吧。

天日昭昭,人心灼灼。

天塌下來,我也要鉸斷這鐵鎖。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她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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