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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時,我的一次生與死的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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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七月,正是小麥收穫的季節。

1975年已是我下鄉插隊到黑龍江黑河地區愛輝縣愛輝公社松樹溝大隊第五個年頭。小麥年年種,小麥年年收,故事也年年有。這年的小麥長勢特別的好,那一望無際的「麥海」,只要瞅上一眼,誰都知道準是個豐收年。

快開鐮了,村里上上下下忙碌起來。曬麥場打掃乾淨了,揚麥機也調試完畢,大型聯合收割機也整修一新,萬事俱備,只等第二天一聲令下――開鐮。

可是,從這天起偏偏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雨,宿舍前小河的水漲了起來,那萬頃的麥海中,有好幾片麥子已經開始伏倒在地。從縣裡派到我們生產隊當麥收工作組組長的劉文峰,情急之下逼著大夥將聯合收割機,在兩台75馬力的鏈軌式拖拉機的牽引下開進麥田,還沒等開進村頭的麥田,聯合收割機和兩台拖拉機全部陷在田頭的泥潭裡,那龐然大物只能發出陣陣急促的空吼。

天公不作美,使麥收不能如期進行,可我們這近百名知青可撿了息工的好時光。我們在宿舍里看書的看書,喝酒的喝酒,寫信的寫信,一個個好自在,我們心裡誰都希望這雨仍下個不停,好讓自己藉此休息個夠!五年來,我們知青之中有門路的上學的上學,招工的招工,都離開了這裡,剩下我們這些無望的知青仍在這裡「戰天鬥地」,又有哪個心裡不是一片迷茫和倦怠呢?

三天之後,天仍陰著臉。工作組長劉文峰可憋不住了,他在大隊廣播裡大喊起人定勝天的口號,要我們全村所有勞動力發揚「小鐮刀精神」,用小鐮刀去收小麥。於是,一望無際的麥田裡,出現了人頭,只是滄海一粟。太陽出來了,麥田裡熱浪灼人,人就像在蒸籠里,渾身透不過氣來,兩天小麥割下來,我們一個個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早上天蒙蒙亮,只要一聽到廣播裡劉文峰那吼叫出工的聲音,知青們一個個腦子便發脹,因為我們實在受不了這種刀耕火種般原始收割的折磨。兩天下來,我感到渾身酸痛,四肢乏力,臉龐明顯消瘦了,在烈日當空的麥田裡,我的嗓子像是著了火一樣灼痛難受。乾裂的嘴唇上已起了一排水泡。總算敖到休息片刻之時,我趴在麥垛上,一動也不想動,只想喝口水,可是送水的馬車一點影子也沒有,我渴得幾乎忍不住要暈過去了,轉眼間,我看到身邊有一汪積水,我像找到救星一樣一個翻身便像一頭渴悶了的小牛「咕咕」地猛喝起來,才喝了幾口,我的嗓門口像有小蟲在爬似的,肚子裡更像是有蟲在翻騰,我驀地又從嘴裡吐出一灘渾濁的泥湯水,渾身頓時像散了架一般疼痛……

休息片刻,烈日下小鐮刀又開始在麥海里揮動起來,我試圖咬牙堅持住,可是手腳就是不聽使喚,我沒有退路可走,情急之下,我一狠心舉起鐮刀朝自己手上砍了下去……

這天夜裡,我感到渾身發燙,經大隊赤腳醫生包紮好的那隻受傷的手指像針刺般的疼痛。知青們都說我不該這樣犯傻勁,完全可以向劉組長請假的。雄雞啼了頭遍,天色微亮,痛了一夜的我剛朦朧入睡,炕頭上的廣播裡又響起劉文峰的聲音:「社員知青同志們,今天四點出工,去南崗30垧麥地……」這嘶啞的聲音頃刻吵醒了宿舍里每一個人。朦朧之中,我像被這聲音狠狠刺激了似的,整個腦袋發熱、發脹,幾乎要炸裂開來。我發瘋似地翻身坐起,舉起褲帶朝有線廣播箱,一陣猛抽:「我讓你再叫!我讓你再叫!」廣播木箱被我抽壞了,可那隻黑黑的破喇叭仍在嘶啞地嘶叫。望著這隻喇叭,我放聲痛哭起來:「我受不了啦!」這聲音近似於發瘋,整個宿舍里的人都慌了,「費凡平怎麼了?」紛紛都向我圍過來,我長吁一聲撲通便倒在炕上,人呈半昏迷狀態。不一會,赤腳醫生小嚴來了,診斷結果是患了「出血熱症」全身發燒致使精神產生恍惚,「出血熱」是一種死亡率很高的地方性鼠疫病,須立刻送公社衛生院,小嚴一邊給我注射鎮定劑,一邊果斷作出決定。

「大頭,你快去套車,阿三,你準備被子,剩下的今天一律不許出工。」睡在我邊上的李建軍儼然像個指揮官似地下起命令來。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考朋友。關鍵時候知青們都抱成了團:「好。我們受夠了,集體罷工。」整個宿舍都喊叫起來……

這時,宿舍的破門被推開了,工作組劉組長出現在門口,他臉色鐵青:「怎麼,想集體罷工,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嗎?好啊,縣裡正缺這個典型!」他那尖刻嘲諷的語調夾著陣陣涼氣:「誰帶的頭,請站出來。」他朝前走了幾步望炕上躺著的我冷眼一掃又叫喊起來:「不錯,這裡還有一個躺下裝蒜的。」

宿舍里幾十口人誰也沒搭理他,個個都是以冷眼相對於他。

「是誰帶的頭!是誰把廣播喇叭整壞的,這是破壞,懂嗎?」他近似吼叫。「是費凡平嗎?」

「不,是我,李建軍!」李建軍忍不住朝劉組長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是你,有膽量,佩服、佩服,走!跟我到工作組辦公室去。」劉組長說完又逼近了李建軍。這時,李建軍的目光毫無懼怕之色,炕上有幾個知青也跳了下來,不約而同地朝李建軍圍攏過去……

可能是劉組長感覺到事態發展的危險性,他有點害怕了,一直往後退到門口才說:「費凡平、李建軍,你們等著……」轉身走了。

頓時,宿舍里響起一片勝利的歡聲。

歡呼片刻,大夥便開始忙碌起送我去公社衛生院的事。李建軍要套馬車送我去醫院,被大隊的關會計制住。他說,不能用馬車送。這挺遠的十八里路,要斷送我的小命,必須開隊裡的「豐收35」膠輪拖拉機送我去衛生院。

李建軍立刻背起我,直奔機庫。

膠輪拖拉機被關會計發動好了,停在機庫前的大隊廣播室前。生產大隊支書老邵在車頭旁與劉組長顯然在解釋著什麼,關會計還坐在車頭裡。

李建軍把我背上了拖斗车。車輪開始漸漸滾動,我半躺在赤腳醫生小嚴的懷裡,李建軍和知青們目送著我,久久不願離去。這時,生產大隊支書老邵朝大夥掃了眼嗔怒地說:「還愣著幹啥,還不快點下地去。」

我知道,我們這幫對生產隊支書老邵頭格外尊重的。隨即,一行人便默默無聲地又朝那死沼一般的麥田走去。

一場因我而起的「罷工風波」能就此平息嗎?

膠輪拖拉機在泥濘不堪的大道上費力地行使著。「突突」的聲音在空曠的四野迴蕩,我躺在拖斗车上既為自己的病擔心,也在為李建軍他們的命運擔憂。天上一隻蒼鷹在上下盤旋,他好像發現了我這個奄奄一息的獵物,好幾次從高空向我俯衝而下,並發出陣陣可怕的尖叫,這是不是一種不祥之兆?

太陽慢慢地從遠處地平線上躍升而起,前面的道路看得更清晰了,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又是一個酷熱的天。突然,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驀地躍起一團火,這團火朝著我們飛滾而來,這團火漸漸變大,漸漸變得清晰,是一匹棗紅馬,馬背上飛馱著穿著紅背心的孟隊長。瞬間,孟隊長騎著棗紅馬飛馳到我的拖鬥邊,他氣喘吁吁,滿臉通紅,朝我看了一眼:「給,接住,或許能派點用場……」他說完就朝拖鬥里的我扔進一個小紅包,掉轉馬頭朝村里跑去。

我接過這小紅包,打開一看,心就象被火灼了一般,心頭不由微微一顫,包里是一疊厚厚的角票,足足有200元。我知道這些錢是孟隊長家裡用雞蛋換來積攢起來的血汗錢。前幾天,孟隊長還對我說,今年回上海探親讓我用這錢為他捎帶一塊上海表。我懷揣著這包還帶有孟隊長餘溫的200元角票,眼角里滾出了淚水,誰說茫茫北大荒我們舉目無親?

因為鄉親們送我去衛生院及時,所以我的「出血熱」病一住進衛生院,輸了200CC血以後經過治療病情立刻得到控制,脫離了危險期,這200元孟隊長送得及時,還真派上大用場。

衛生院就坐落在黑龍江邊上,一星期後我已經能下床去江邊散步,在散步中特地從松樹溝抽空趕來看我的李建軍告訴我,「小鐮刀精神」還在繼續,劉文峰組長並不善罷甘休,他揚言等我從衛生院回到生產隊準備拿我自傷手指以示罷工為由開一個批判會。也許我這次從死亡線上撿回一條命,因此對什麼也無所謂了。不過我骨子裡有一種易衝動的基因,我表面上的平靜卻隱藏著一種豁出去的拼命一博的想法,一個危險的念頭漸漸在江邊的散步中,在我的心頭形成。我要為自己,也要為哥們去拼命一博。

當我把這拼命一博的念頭告訴了李建軍時,想不到他不僅沒退縮,相反願和我聯手行動。當天夜裡我和李建軍偷偷潛回松樹溝生產隊,李建軍是武裝民兵排副排長,因此他有槍櫃和彈箱的鑰匙。我們趁著黑夜奔向武裝民兵值班室,各自拿了一支五四式衝鋒鎗,裝上子彈後,又拿了條麻袋和繩子。直奔大隊會計室。我們知道,每天吃完飯,劉文峰一定要獨自去會計室看那些舊報紙。

燈亮著,這天他在燈下獨自看報。我獨自先闖了進去:「我來了,劉組長。」我口氣相當冷峻。

劉組長抬起頭一看是我頓時怔住了:「你想幹什麼?」他再看我和李建軍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更驚慌了。

「想幹什麼,你還不知道嗎?」

「你們這是犯罪……」

「我知道。」我一看他這副樣子火氣就往上冒,我忍不住手一揮朝他的臉上就一拳。李建軍上前一隻麻袋朝他發軟的身上一套。他立刻驚叫起來,剛叫出聲,腰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腳。他不敢再叫了,縮成了團直發抖。

「你聽著,今天,我要你死於此地,反正我們也活夠了,準備拿這條小命與你一起賠上。」我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

「我錯了,我給你們賠不是,我家中還有六十歲的老母親呀!」劉文峰「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也是知青,看在知青的面上放我一次,我這次抽來工作組,還不是為了想上學離開這裡呀!我真後悔這樣對你們……」劉文峰的聲音幾乎是抽泣的。

原來我只想用槍嚇唬他一下,迫使他改變「小鐮刀精神」的主意也就算了,聽說他也是知青,我立刻火冒三丈,我打開麻袋讓他跪下:「把臉轉過去,朝著你母親方向,我讓你去見母親吧!」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嘩」地一聲子彈推上了槍膛。「好吧,看來我是錯了,不該如此對待同是知青的你們,只是為了想立功有個好表現,好被推薦上大學。現在我能死在知青的槍口下,這實在是一種報應……」他長吁一聲,便轉過身朝著那遠方黑河的方向。

我手勾在扳機上,他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屋裡陷入死一般沉寂。

「住手――」突然,村支書老邵出現在門口。他臉色鐵青口氣嚴肅地說:「快把槍放下,這能開玩笑嗎?」說完一個箭步跨上前,一把托起我手中的衝鋒鎗,同時又一把扶起了劉文峰。

「可悲呀,這槍是發給你們保衛邊疆用的,可你們卻用來對準自家人,嘿!我這個支書該怎麼向你們的父母交代呀!」支書老邵面對我們仨老淚縱橫。

我和李建軍被這種真摯的像父愛般的真情所觸動,望著支書老邵這張淚臉,就象看到遠在上海的父親一樣,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淚水使理智清醒。我錯了。

「邵書記,我也有錯,咱們停止小鐮刀收小麥吧,再等幾天讓收割機下地,萬一上面怪罪下來,由我去頂。」劉文峰也仿佛在瞬間變得清醒起來,再也不是往日的那個劉文峰了。

「劉組長,你也是知青,小費他們遠離父母來這裡也不易,你就原諒他們了吧,都怪我沒有教育好他們。平心而論,小費的身體本身也弱,我看這次出院後就讓他去學校當老師吧,他不是挺愛看書寫文章的嗎?劉組長你看怎麼樣……」支書邊說邊把我和劉文峰的手牽在了一道。

我的手和劉文峰的手再加上李建軍的手終於握到了一起,畢竟我們都是知青,良久,我們三人便緊緊擁抱在一起,那無聲的淚水,直往各自的心裡滴。

一場因我而起的「罷工風波」就這樣平息了。

夜,更深了,月光下,我們一起走向知青宿舍,那曠野里飄來一陣涼風,把我們悶熱的胸吹得涼爽起來。我在心裡默默地祝願,但願這是一場惡夢,明天會好起來……

麥收結束後,我果真去學校當上了一名小學教師。劉文峰也終於如願以償,這年秋天被推薦上了黑龍江大學哲學系,圓上了他的大學夢。

歲月滄桑,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難以忘卻這段經歷,山野荒原它留給我生命的啟迪很多,很深。

這是一個屬於知青的故事,但更是一個關於生命的話題。回憶昨天,旨在沉穩堅韌地走好自己今天和明天的路。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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