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存照 > 正文

王鐵梅: 親歷:我帶在老家等死的爺爺來上海看醫生

作者:

我已經不好意思再說自己內心出了問題,因為說多了就成了網際網路標配———博主人均抑鬱。但今天再次長篇大論寫這些,是希望大家看後能夠明白,每個人看起來都沒想像中那麼容易。

昨晚和朋友吃飯途經某家醫院,周圍的麵包店、便利店、取快遞的點、排隊入院彎彎曲曲的隔離道都歷歷在目,我跟朋友說這麼巧啊,去年我不也是這個時間段在這家醫院的急診嗎。

去年九月,我決定帶在老家等死的爺爺來上海看醫生,之所以說等死是因為我爸和叔叔們放棄了對爺爺的治療,但我知道爺爺並不甘心,他求生欲特別強,他不想死,即便當時他已經對多種藥物過敏,肺部纖維化嚴重只能插著氧氣管,並且因為抵抗力差頭部爆發帶狀皰疹,但他依然覺得自己還可以,還能活,某中醫院醫生當著他的面說他夠嗆活過今年,他心態很崩,再加上他最開始還被醫院誤診過,我覺得他的心理也需要救助。多種藥物過敏,我問我爸問叔叔們還有哪種藥能吃,沒人回答得上來,甚至不知道醫院有沒有針對過敏做過細菌培養去篩選藥物,但卻找江湖醫生開了中藥亂服了,我跟我爸吵了一架,包了一輛救護車把爺爺送到上海,我只有兩個願望,讓醫院做細菌培養篩選他還能吃的不過敏的藥物,其次讓他明白自己已經看了這個病的最好的專家,如果還是沒有辦法,那就認命,甘心一些。

我提前掛好了專家號,原本只需看完醫生接著住院就可以了,然而接下去的那半個月,我徹底地對很多事情絕望了,這些事放在去年說可能很多人會不信,但經歷過今年3到5月之後我想大家應該懂得那種感受。

在就醫期間,我叫了七次救護車,以至於整棟樓經常有鄰居探著頭圍觀這家人到底怎麼了天天叫救護車,原因是因為爺爺離不開氧氣,他必須靠救護車才能轉移。剛來上海第二天他發燒,我送他去最近的醫院急診,急診拒收,說他是肺部疾病容易對別人造成威脅,但其實,他核酸一直正常,一個月內已經接連不知多少次核酸,以前的檢查報告也證明他感染的是非結核分枝桿菌,這種菌土壤里就有,抵抗力正常是不可能輕易感染,連肺結核都不是。醫生讓我立馬回到救護車上,讓救護車轉移到肺科醫院,但肺科醫院周末沒有急診,肺科醫院不讓我去,醫生不信,打了電話過去,不知道說了什麼讓我快點上救護車過去,雖然沒有急診但有發燒門診,但救護車不讓我上,要先結算,把這一單結算掉,重新打急救電話派車,那個醫生也很無語,說病人剛下救護車憑啥不能直接拉走,對方說這是規定,在這期間爺爺喘的厲害,我立馬結算重新撥打急救,而救護車的幾位工作人員神秘地看著我笑,我不懂他們在笑什麼,我問他我還不夠窘迫嗎這好笑嗎,他說,那我們要怎樣呢。我來不及跟他們爭論,救護系統派的車依然是這輛,他們又把爺爺抬上車,收費單裡面出現了兩次起步價,我希望是我多想了。

第二次叫救護車,是去肺科醫院看專家,那天早上颱風天狂風暴雨,高架也堵車,他那天依然發燒呼吸困難,而我掛的號顯示9點到10點就醫,因為掛這個專家太難了我很怕錯過,車卻堵在那不動,我問司機為什麼我們的車子沒有響急救警報呢,司機說,你沒讓我拉警報啊。我是那次才明白原來要不要拉警報取決於我。

第三次叫救護車,我告訴抬擔架的工作人員老人頭部帶狀孢疹很痛苦,輕一點儘量別碰他的頭,是因為他們動作太粗魯我才提醒,結果就偏偏沒抬穩導致爺爺一個身子碰到地面痛苦地嗷嗷叫。途中氧氣量有點小,讓工作人員幫忙調一下出氧量,結果一個顛簸導致她手摁在了老人腿上,又是痛得嗷嗷叫,這一次我對急救專業性表示懷疑。

最離譜的一次,是從肺科醫院打完退燒針回家,去醫院的救護車好叫,但從醫院回家的是要排隊等待的,往往很慢,而我叫的那輛車是從崇明島來的,我問接線員是否可以就近,因為我在楊浦,接線員說這個沒辦法。漫長的等待後我終於等到了車,但是上面的工作人員問我,你有沒有氧氣管,我以為我聽錯了,我問他,你們救護車問我一個病人家屬有沒有氧氣管?那我求助你們是幹嘛,於是這輛車的工作人員去肺科醫院借氧氣管……

我以為經歷這些都無所謂了,等待入院就好了,排到爺爺入院那天他又發燒了,電話那頭的醫生說,發燒的話那沒辦法辦理住院的,我不理解,我問她我們核酸正常,病也早已確診,進的是肺病醫院專科病房,為什麼因為發燒就不能入院,醫生說那沒辦法的,他發燒的話就是不可以的,我說發燒是他這個病的常規表現,本來就反反覆覆發燒,憑什麼因此不能入院,如果我們自己能治好發燒我還需要住院看醫生嗎,那邊說這是規定,於是,我的住院名額隨即被取消,我需要做的是重新預約重新排隊等候,我等了好幾天才等到的名額說取消就被取消,我無法理解,接下來如果爺爺一直發燒怎麼辦,難道我永遠無法入院嗎。

我報警,打12345,打醫院投訴電話,大家應該都懂,沒有方案給到你,我現在說這些已經風輕雲淡,可當事情正在發生時,真的絕望到底。

我毫無選擇地帶著爺爺回到家裡,可是即便吃了退燒藥依然頻繁反覆,夜裡他蹲在床上把氧氣機調到很大依然喘,於是我撥打了第一次拒絕我的離我最近的那家醫院電話,她說可以來看,我問,你確定可以去看嗎,我已經有過一次救護車到了卻被拒絕的經歷,她說可以來,問我有核酸證明嗎,我說有,在肺科醫院剛做的,她說,需要在他們醫院做的證明,我說我們同在上海,有效期內核酸為什麼要重複做,每家醫院各做一次?她說,你跨區了,我們是兩家不同醫院。我到現在都無法理解,我永遠無法理解醫生跟我說出這種話。我放棄了這家醫院。

之後,我撥通了文章開頭說的那家醫院,我沒有注意給大家區分醫院,其實這已經是第三家醫院了,這家醫院從開始就不在我的備選範圍內,因為朋友吐槽過一百次說這家醫院經常治s人,他們周邊居民都不去,可是,這家醫院在電話里確定我可以去他們急診,我不敢相信,以為去了一定還會出么蛾子,我很小心地問,他是肺部疾病,在發燒,在別的區做的核酸,可以來嗎,接線醫生說,確定,可以。

於是,我在這家醫院急診住了三天,醫生告訴我他們醫院的藥物都是簡單的抗炎退燒藥,他這種情況儘快去肺科醫院,可是肺科醫院給我取消了名額,我接不到他們重新排隊的電話,一直等,每天打進醫院轉接n次,依然找不到負責人,或者找到了就說你要等待。急診的一個男醫生跟我說,你可能被對方醫院耍了,他們醫院哪能輕易住進去,你在這裡一天天等也不是辦法,直到我在急診的第四天,我接到肺科醫院再次打來的電話,說可以入院了,我說,那我告訴你,我在另一家醫院急診打了三天針了,他依然在發燒,我沒辦法控制他不發燒,那邊醫生仿佛完全忘了幾天前她跟我說過什麼,她說發燒也不要緊,你去讓你現在所在醫院開個聲明,證明他沒有新guan,就可以入院!我真的好絕望啊,為什麼啊,為什麼你們的規定想怎麼變就怎麼變,而你們變一下,對我們來說卻是災難。

我那時候已經被折磨的毫無脾氣,該打的電話,該報的警,該有的質疑,該發的脾氣,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質疑我們強大的醫療系統,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看個專家住個院會有這麼多麻煩。

當我住進醫院時,中秋到了,醫生放假,留下護士站的值班護士,一周後被要求出院。

我太難受了,也許我爸爸的話是對的,我確實是帶著爺爺折騰了一頓,穿梭在上海各個醫院的急診,感受著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無法交流,我開始理解我爸拒絕我帶他看專家,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錯誤決定,我看到他在急診幾次差點昏迷嘴裡說著胡話,我從沒那麼無助過。

我最後一次投訴醫院,是因為入院後就再也不允許我下樓,那個中秋連下去買個月餅的機會都沒有,然而那也是爺爺人生的最後一個中秋。我問醫院,為什麼樓上有人把門不讓我下去,而樓下驗票閘門口的工作人員卻說我可以拿著病人身份證刷個卡就能自由上下,明顯說法不一導致我只能吃醫院伙食,醫院說,這是防y規定,我問她,為什麼發燒就不允許我住院,這有道理嗎,她說你可以詢問你掛號的醫生,我說我問過了,我此刻很絕望的在問你,你卻讓我再回去問她,我問,我可以把我無法理解的就醫經歷寫出來發到網上嗎,她說你可以,但我們會起訴你。

你還願意相信自己可以被公平對待嗎,我不願意,我很絕望,絕望到我消化完之後就悶在心裡,就算我發到網上也無人共情,甚至有人懷疑是不是給救護系統抹黑,我太絕望了,以至於我覺得不被公平對待才是常態,掙扎才是最真實人生。

年末的時候,爺爺過世,他到死也沒等到那張細菌培養化驗單出來,他求生欲很強,回老家還托姑姑問我他還有什麼藥能吃,那是他最後的希望。

年後回到上海,我想再掛那個專家的號,想把他的藥敏報告拿出來,可是號還沒掛上,上海yq爆發,連續封到6月1,解封後,醫院的專家號也不需要提前一個月搶了,甚至當天即可就醫,我掛了號,去拿報告,醫生說,你要把他最近拍的片子給我看看,我說你只需要告訴他還有什麼藥可以吃就好了,醫生翻轉顯示器,讓我用手機拍一下那兩種藥物名稱。

走出醫院,忽然難過地淚流滿面,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止不住地哭,我沒有不堅強,也沒有覺得生活不易,我甚至忘了就醫經歷的各種刁難,可就是一直掉眼淚,我內心太蒼白了。

大學的時候,大家都忙著入x,第一批一般都是班長團支書,雖然我當時沒有任何職務,但我拿到一等獎學金和國家獎學金,無論成績還是各種比賽學分,都毫無疑問第二批會輪到我,可是寫申請書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到收音機里有個老頭求助電台,說了一些和拆遷有關的不公與投訴無門,第二天我放棄了寫申請,也因此改變了自己的職業軌跡,家人親戚都不理解,至少在我們那個家族,每一個兄弟姐妹都去了對應的可預見的穩定崗位,無疑我成了最叛逆的那一個,最讓他們失望的。

現在想來,我當時的想法很不成熟,我不建議任何人如此意氣用事,如此被熱搜新聞左右,被社會事件牽引,不要像我一樣輕易放棄,每個人都可以有屬於自己的價值取向。

我經歷過了很多事,已經多多少少喪失了對別人的信任,內心非常破碎,再加上今年熱搜那次再一次讓我感受到什麼是自私和不可抵抗,我意識到自己建立的價值觀與真實世界格格不入,為此屢次陷入心理問題無法掙扎。

在網上無憂無慮的快樂,放肆的哈哈哈哈,寫喜歡的段子分享好玩的八卦,是我躲避現實的逃生路徑,幾年前就是,現在依然是,我不想談論任何zz話題,就像我當初決定不再寫申請書,我不會追著批判,但我會保持距離,保證自己的不會深陷其中,每當我打開私信看到一篇篇希望我伸張正義的求助時,我有一種無力感,這從來不是我感興趣的,不是我想面對的,卻又不得不面對。

直到今天,有人在私信里屢次綁架我時,我真的忍不住了,你以為我很太平嗎,我經歷的那些無解的不公平找誰說理去?

我到現在還在看心理醫生,以前從沒覺得自己會出現心理問題,某天洗澡時我在想,人生這麼蒼白,早走和晚走意義會差別很大嗎,當我意識到自己思考這種問題時,我害怕了,我以前從不會考慮這些,至少我確認自己永遠不會自sha,但我發現我的底線越來越松,開始理解那些逃避生命的人。

半個月前,我跟醫生說我的睡眠障礙好了,徹底好了,醫生很疑惑,他說你幾年的睡眠障礙沒那麼容易好,實在不行可以考慮藥物輔助,然而,當我好了沒多久,又到了中秋,那晚我徹底失眠,我想起去年和爺爺就醫的種種,想起他人生最後一個中秋連月餅也沒有,我無比自責,他本該兒女圍繞在身邊度過最後一個中秋,可是那晚,他躺在病房插著氧氣,因為發燒醫生拿了冰塊夾在他皮包骨頭的腋下,他空洞地望著天花盤,我站在走廊看了一眼月亮,而他連月亮都照不到。他會不會懂我呢,折騰了那半個月,面對死亡時他會更甘心一些嗎。

今年中秋月亮很圓,有那麼一瞬間一團暖色薄雲遮住月亮,上面好像華燈初上的街市,我很迷信地認為上面有人,他應該正走在熱鬧的街上,背對著我慢慢在走,以前小時候在爺爺家吃月餅,收音機里王菲在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而今年中秋,當我一個人在外面坐到天亮時,我也好想知道此時月亮上,今夕是何年。

好像寫的沒頭沒腦,可是有些內心的不堪,是我連中秋想起爺爺時都不願寫出來感慨的,那位一直企圖「綁架」我的朋友,你知不知道我內心有多疲憊,我救不了任何人,我需要先救我自己。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王鐵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0924/180720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