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他口中那個「國慶假期不上班的縣長」,突然就開始上班工作了,並對我這個普通人的回家政策做出了如此具體的指示。
到這裡,我已經覺得他嘴裡這一會兒一變的政策實在是太過出默,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這荒唐的說法。
我說,那我怎麼去方艙呢?
他就直接用微信里發了一個地址定位給我說,你下了車自己過去就行。
我說,啊?我自己過去?
如果我當真是有那麼巨大的傳染風險,那他就不怕我在自己去方艙的途中,把這風險帶給沿路經過的路人們嗎。
但他顯然是不覺得「自己去方艙集中隔離」這件事有什麼荒唐之處,還好心地給我提出了建議
他說,你也可以讓你爸媽開車送你去方艙,但不要和你爸媽有任何接觸,還有讓你爸媽給你帶著被褥枕頭,咱們這兒方艙里是沒有這些東西的。
到底是怎麼一種f爸媽開車送我去方艙」的方式,才能既做到「送我去」,又做到「不和開車的爸媽有任何接觸」呢。
我是想不出我應該在車的哪個位置才能做到這個了。
但我此時已經被他說的話荒唐到啞口無言、無從駁起。
而且,方艙里連被褥枕頭都沒有,那裡面到底會是個什麼生存條件,我確實也不太敢仔細想像
了.
但他顯然把我問「怎麼去方艙」這個動作理解成了我我已經鬆口願意去方艙了。
於是,他立刻嚴肅地對我進行了又一次的警告。
他說,這是縣長剛剛下的通知,你要是還有意見的話,可以打電話問縣長,但我看縣長是不會搭理你的,
他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忍不住輕蔑地笑出了聲。
然後,他就掛斷了電話。
我就是被他這聲輕蔑的笑給徹底激怒了,此時,車窗外的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我被他氣到根本沒有胃口吃東西,更不要說休息片刻了。
到這時候,我其實已經沒有那麼在意到底是要去方艙集中隔離七天還是三天了。
我完全就是被他輕蔑的笑聲和放肆的挑釁給徹底激怒了。
我已經是抱著「既然你非要把我送進方艙,那我也一定要給你填夠應煩才行,這種自暴自棄,你
死網破的心情了。
我就抱著這種心情,開始去提尋所有可能有用的投訴和舉報方式。
從成都開往北方的火車是會不斷穿山脈、進隧道的,手機信號也因此時斷時續,非常不穩定,
常常是我剛在一個頁面輸入完投訴信息,點提交時網絡斷了,我就又要從頭來過。
整個投訴過程一直持續到後半夜。
我把國務院客戶選,國家衛健局網站、河北省衛健局簡訊……等等所有可以投訴的渠道全都投訴了一遍。
其實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也並真心沒有覺得這些投訴能真的有什麼用,我也知道這些投訴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石沉大海。
因為我在搜尋的過程中,就已經看到有許多人的投訴是沒有得到回應的。
但我就是不服氣,我就是覺得不能任由他在我頭上這樣放肆地拉屎撒尿,我必須要為自己做一點什麼。
所以,那天晚上,我就在已經非常疲憊的狀況下,憋著一口氣做完了所有這些事,然後在火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那晚,我在火車上睡睡醒醒的,就這樣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到石家莊了。
在石家莊站做完核酸、做完抗原,做完報備,然後就出站了。
然後,我就搭計程車去了石家莊的南焦客運站,買了回家的大巴車票。
到這時,我忽然想起,他前面說過,坐大巴回去風險很高,自駕回去就沒問題。
那我如果打一輛計程車回去,不就等於是自駕了嗎?
雖然搭計程車會多花一些錢,但也比去方艙集中隔離來得好。
於是,我就給他打了電話過去,說出了這個解決辦法。
他可能是看我態度跟昨天比起來更加妥協了,所以他便更加強硬地說,那怎麼能行呢,我說的自罵是說你從成都就開始自罵,而不是從石家莊開始自罵,你坐火車也是風險極大的,所以你必須進方艙集中隔離三天。
我沒有說話。
他見狀,便又換上好心安慰的語氣說,我也不是沒有為你爭取啊,我該為你爭取的都爭取了,可是縣長不同意啊,我也沒有辦法。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說,你,或者縣長,都不能越過國家的政策和規定,國家就是定了低風險區回來落地三天兩檢,你們這樣做就是不合理的。不合理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配合的。
他可能是見我並沒有徹底妥協,於是就破罐破捧地說,那我也沒辦法了,我現在也是等局長給了衛健局的通知,然後衛健局再通知我,等會兒通知來了,我把通知轉發給你。
我說,好的。
然後,大巴車就開動了。
從石家莊到新河縣大概是一個半小時到兩個小時的車程。
到這一步,我其實已經基本絕望了,我知道已經沒有什麼希望。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我的爸媽
我在大巴車上收到了我爸的信息。
他問我,昨天和網格員溝通得如何了?
我說,他現在說等通知,等我到了以後,再看情況吧。他就是在知法犯法。
我爸說,你能保證你這一路過來都沒有被感染嗎?
我說,我從低風險區過來,為什麼要平白無故被拉去方艙集中隔離?
我爸說,你要重視起來,千萬不能大意,這事關爸媽的健康。
我說,你們是怕我傳染了你們嗎?
我爸沒有說話。
我又說,你和媽媽也覺得我應該去方艙集中隔離,是嗎?
我爸還是沒有說話。
我說,行,我知道了。
然後,我們就沒再說話。
我其實知道這不能全怪爸媽。
他們在老家這個小小的縣城裡生活,能接觸到的信息確實有限。
對病毒、對政策、對網格員和網格員身後所代表著的某種不可知的權威,都有著比我多得多的恐慌和畏懼。
所以,我知道我不能怪他們在此時決定和我劃清界限。
但要說我真的不心酸難過,那也不是真的。
至此,我已經接受了這個最壞的結果,也接受了自己下車就要進方艙集中隔離了。
我在車上給自己做了很多很多的心理建設。
比如,去方艙就去方艙吧,我不是一直自詡是青年小說家嘛,去一越方艙說不定還能積累下很多昣貴的一手歷史素材,也不全是壞事。
就是類似這種自我說服,自我催眠的心理建設。
就這樣,大巴車距離我們縣城越來越近,就在還剩下最後二十分鐘車程時,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我接起電話,對面是個男人,他說,他是縣衛健局的。
他問我,梅驍,是嗎?
我說,是的。
他說,是你昨天在國務院客戶端留言舉報了咱們縣過度防疫嗎?
我說,是的。
他說,你們小區的網格員讓你進方艙集中隔離?
我說,是的。
他說,這怎麼可能,咱們縣從來沒有這種政策,咱們縣的政策就是落地三天兩檢,不可能讓你低風險區回來的,還去集中隔離的,
他又接著說,讓我來確認一下,你是來自成都錦江區?
我說,對的。
他說,錦江區這都一周多沒有新增了啊,整個成都都只剩金牛區還有仨中風險而已。
我說,是的。
他說,所以。沒問題的,這些網格員真是瞎胡鬧,你就跟他說衛健局給你打電話了,你不用集中隔離,只要三天兩檢就可以。
我說,好,如果他再有問題,我就打這個電話聯繫您就可以了,是嗎?
他說,是的。
我說,好的,謝謝您。
然後,我掛斷了這位衛健局工作人員的電話。
我正打算給網格員打電話,還來得及沒動手撥打,他就先給我打了過來。
網格員說,沒問題了,你直接回家就行,咱們還是三天兩檢,前三天儘量不要出門。
我說,好的。
然後,我就掛斷了他的電話,
十分鐘後,我下了大巴車,然後回到了家
至此,我和網格員持續整整二十四小時的拉鋸戰就正式結束了。
我這算是勝利了,可我卻完全不覺得開心,只覺得身心俱疲。
在這一天一夜裡,我但凡在任何一個時刻,任何一個環節,有任何一點軟弱,那我此刻就已經在方艙里集中隔離了。
而且,我也不確定國務院客戶端的投訴是不是就一定有用,因為在搜索投訴信息,投訴果道的過程里,我確實也看到了很多人的投訴是沒有結果的。
我只能說這一次在我這裡是管用了的
我希望這不只是運氣好,因為我們不能只靠運氣的活著,
我希望以後大家在遇到類似荒唐的狀況時,這方法都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