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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不可抹去的生命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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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66年夏天,紅衛兵曾經把一根細鐵絲兩頭都拴上兩塊磚頭,掛在孫歷生的脖子上。這還不夠。他們還打碎玻璃瓶,把玻璃碴鋪在地上,強迫脖子上掛著四塊磚頭的孫歷生和別的一些老師在玻璃碴上爬行。碎玻璃扎進他們的膝蓋和手掌,鮮血淋漓。

1968,吊死在"牛棚"窗上

然而孫歷生沒有能活過文革的第二輪迫害高峰。1968年開始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是文革中規模最大,時間最長的迫害人的高峰時期。毛澤東親自批發了一系列的文件,指導在各個單位整人。那個時候,各單位已經成立了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革命委員會"組織領導"揪出"和"鬥爭"所謂"隱藏得很深的階級敵人"。孫歷生再次成為重點對象。

她被關在學校里,不准回家。

在1968年,一大批人被"隔離審查"。"隔離審查"是當時權力當局用的正式術語。"隔離"的意思就是關起來,失去自由,而且不准和人接觸。

史達林迫害人的不同之處之一是,除了動用專業的"專政機關"之外,毛澤東迫害人還大量地在各個單位進行。在各單位對大量的人員進行"隔離審查",就需要在各單位建立監獄。這種監獄當時權力當局並沒有給予正式名稱,後來就被俗稱為"牛棚",因為當局把"敵人"稱為"牛鬼蛇神"。

這種"隔離審查"的目的之一是要逼迫人"交代問題"和把人整成各種名目的"專政對象";同時,這種隔離本身就是一種殘酷的虐待和折磨。以後的人們很難想像這種每個單位建立監獄關押本單位職工的情景,也很難想像為什麼要把大批孫歷生這樣的人"隔離"起來。孫歷生這樣的女教師,能做什麼危害共產黨和毛澤東的權威的事情?"隔離"他們能查出什麼秘密的破壞計劃?然而,實際發生的是,在北京,在全國,在每一個學校,都有一批老師被"隔離審查"。大批人死在"隔離"中。把孫歷生這樣的教師們這樣關起來,剝奪自由,長期施行心理的和肉體的折磨。發動和領導這樣的"運動"的人,如果不稱之為"虐待狂",應該用什麼名稱比較合適?

1968年7月12日,孫歷生吊死在女三中校中。學校當局宣布她是"自殺"。

孫歷生的母親一直對女兒的死懷有疑問。因為在孫歷生死亡的前一天,孫歷生曾經悄悄離開學校,來到母親的家中。她和母親有過一場短促的談話。然後她就匆匆離開,回到她學校中去了。

那天孫歷生告訴母親,她在學校中被整得非常厲害。整她的人是學校里的同事,以前是她的好朋友,現在這個人很是得勢,在"革命委員會"裡面,拼命整她,"揭發"她。她是很難逃過去了。她還告訴母親,她的同事方婷芝老師,已經撞在公共汽車上死了。(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方婷芝老師死於孫歷生之前。)

孫歷生從隔離室跑到母親家和母親談話的那天,她的第三個女兒在場,她縮在床上,假裝睡著了,片片斷斷地聽到了母親和姥姥的談話。她記住了方婷芝的名字,另外,她記得媽媽提到她家門口的石榴樹。那時候她9歲。媽媽離開後,她在被子下面悄悄地哭了。

第二天,孫歷生被報告吊死在學校里。她在窗戶上吊死。學校當局說她自殺,但是從來沒有說孫歷生留下了自殺遺書。

孫歷生的母親和孩子一直不相信她會自殺。他們說,她在前一天偷偷回到母親家的時候,說的是怎麼對付整她的人,沒有流露任何要自殺的意思。最重要的是,他們說,她是母親,而且,她是一個非常愛孩子的母親。她有四個未成年的孩子,其中最小的一個只有7歲。她的孩子需要她撫養。她不會丟下四個孩子死去。

另外,他們說,從1957年被劃成"右派份子"到1968年,孫歷生已經經歷了離婚,勞改,以及紅衛兵的殘酷毆打和折磨。她不是一個沒有受過苦的嬌弱的女人。她不會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想要知道,在孫歷生死亡以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孫歷生死亡的時候,已經在學校里被關押"隔離"了很久。期間曾經有一次被允許回家。可能是回家取糧票。她和第二任丈夫以及他們的女兒住在一起。那也是她最小的女兒最後一次見到她。小女兒記得媽媽回家的時間很短,爸爸為她做了雞蛋炒飯,裝在一個鋁飯盒裡,讓媽媽帶到學校去。那時候北京一般市民的生活都很苦,孫歷生那個年齡的教員工資很低,加上他們兩個人都是"右派份子",境況更差。雞蛋炒飯要算是很好的食品。在短促的回家時間中也只來得及做雞蛋炒飯。

孫歷生的前三個女兒也說,繼父對待母親很好。兩人都是"右派份子",都受到外界迫害,但是家裡沒有問題。這也是她們不認為她會自殺的一個理由。

然而,儘管有種種懷疑,在1968年,孫歷生的家人不可能調查她的死亡。當時,孫歷生的父親也被"隔離審查",她的母親是個老年家庭婦女,她的最大的女兒只有14歲。她的身為共產黨高級幹部的前夫也被關了起來。她的第二任丈夫自己也是教員和"右派份子",也在被整。

孫歷生死後,屍體火化了。對自殺的人,當時稱之為"對抗運動""死有餘辜",不准留骨灰。孫歷生的丈夫偷偷抓了一把骨灰帶回家中,保存起來。但是,不久以後,他也去世了。孫歷生的骨灰不知所終。

孫歷生死亡的那一時期,是文革最恐怖和殘忍的時期之一。經過兩年的文革,迫害變得越來越組織化了,也更加深入細緻了,越來越無法逃遁了。在這個網站上,可以看到一系列的和孫歷生在同一時期悲慘地死去的人們。他們死了,還被詛咒作各種罪名,他們的家屬也受到連累。

誰殺害了孫歷生?

孫歷生是死在"隔離審查"中的。被"隔離"的人在裡面遭受了什麼,他們的家人和親友不可能看見,也不可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在"牛棚"里動用私刑甚至殺害生命,可以有條件進行。從"牛棚"里活著出來的人,說出來"牛棚"如何運用肉刑,如何進行心理的折磨。但是,死在其中的人,已經不能開口告知他們所遭受的折磨。

孫歷生家人的心裡一直沒有安寧。

孫歷生的母親認識孫歷生所說的那個在學校整她的那個人:她們倆曾經是同學和朋友。孫歷生和高級幹部丈夫結婚時,經濟條件優越,還常常拿出自己的工資接濟這個朋友。後來兩個人中間有了矛盾。在1968年,那個人進入了"革命委員會"任職,在"清理階級隊伍運動"開始後,狠整孫歷生。孫歷生的母親認為女兒是被這個人整死的。女兒死後多年,聽說這個人病了,病得不輕。這時候孫歷生的大女兒已經長大,酷肖其母。孫母拿出了一件孫歷生生前常常穿的衣服,讓孫歷生的女兒穿上,看起來好像孫歷生又復活現世一般。她說要讓外孫女到那個人家裡去"鬧鬼",讓那個人看到,以為是孫歷生的冤魂來索命,一定非常害怕。

這件事情實際上並沒有進行。但是,受害者家人的這種心情是容易理解也令人感嘆的。不要說文革未結束前,甚至在文革後,即使受害者得到了"平反",但是,作惡者上至毛澤東,下至各單位打人整人的人,都沒有受到責任追究。受害者的家屬失去了他們的親人,痛心之至,卻完全沒有辦法訴諸司法正義,對害人者做哪怕是很輕微的懲罰。(在這個網站上,可以在"卞仲耘"條目中看到文革後死者家屬長達十年的法律訴求如何全然失敗。)在無可奈何之中,他們只能作這樣的想像中的報復。

在文革時代,因為個人的怨恨而藉機整人的現象,相當普遍。像"清理階級隊伍"這樣的大"運動",整體上是毛澤東指揮的。但是在每一個單位里,整誰,整到什麼程度,都是由那裡的掌權的人來具體實行。他們決定"隔離"誰,決定如何"鬥爭"和折磨"被審查"的人。沒有了法律的限制,他們當然可能利用機會來濫施刑罰。文革把法律和法庭這些文明的基本要素打破了,把人性中的惡釋放出來,作為"革命"的動力。

1978年,毛澤東死了兩年以後,壓在受害者頭上的大石板終於開始鬆動了。鄧小平胡耀邦給1957年的"右派份子""改正",給文革中的受難者們"平反"。各個單位為死去的人開了"追悼會"。孫歷生的女兒們想了辦法,在八寶山給母親開了追悼會,雖然按照當時的規矩,孫歷生這樣級別和地位的人是不可能有在八寶山開追悼會的待遇的。在當時的報紙上發表給文革受害者平反的文章,對受害者的級別有嚴格的控制。

她們寄出了100張請帖,來的人卻有好幾百。其中有孫歷生小時候的老師,那時候已經80多歲了,流著眼淚回憶那個熱情漂亮的學生時代的孫歷生。來賓中也有和孫歷生一樣在文革中受到殘酷毆打的中學教育工作者。其中之一是北京師範大學第二附屬中學校長1966年8月遭到紅衛兵學生毒打。紅衛兵以為他被打死了,把他送到了火葬場。因為當時被紅衛兵打死的人太多,北京的火葬場的焚屍爐供不應求,火化屍體要排長隊。在等待過程中,高雲在死人堆里醒了過來,爬了出來。高雲幸運逃過一死,但是他校中的兩個同事,靳正宇和姜培良,都被紅衛兵打死了。高雲在追悼會後還去看望過孫歷生的孩子們。共同的文革悲慘遭遇使他關心孫歷生的家人。孫歷生的第一個丈夫沒有來參加這個追悼會。

許多年來只有一個人表示過歉意,是陸定一。陸定一在文革前是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國務院副總理。1957年孫歷生被劃成"右派份子",罪狀之一是曾經說過陸定一"作風粗暴"。在她,大概只是批評一個丈夫的同事,但是在1957年被認為是"反黨"。陸定一為此向孫歷生的女兒道歉。

陸定一的這種道歉,所以應該被報告和記載,是非常難得的事情。陸定一是所謂"彭羅陸楊",即文革中最早被"打倒"的四個中共高級幹部之一,在文革中長期被關押,吃盡苦頭。但是,即使是在那些受到長期迫害的人中間,能對自己所做過的迫害他人的事表示道歉的人,非常非常少。這是一個應該注意和研究的現象。相當多的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人,雖然親身經歷了迫害的痛苦,卻並不對他們自己迫害過他人表示悔過。也就是說,他們對迫害本身不作否定。

道歉不能使死者復生,也不能使事實迴轉,但是道歉不但表示是非方面的澄清,也是一種道德上的救贖。顯然,沒有多少在文革中和文革前迫害了人的能夠道歉。這一現象表明,文革毀壞的,不但有人的生命和生活,還有道德水準。因此,應該對少見的懺悔者,尤其應該表示肯定。

沒有任何女三中的人來道歉過。那些在1966年給她頭頸上掛磚塊強迫她在玻璃渣上爬行的人,那些在1968年把她"隔離審查"致死的人,都沒有來向孫歷生的家人道歉過。

最早告訴筆者孫歷生的名字的那位被訪者說,她認識的一些在文革中用殘酷手段迫害他人的人,在文革後居然毫不慚愧地說:"我們當時就是跟著毛主席革命。"那麼,只要毛澤東的巨幅畫像還高掛在天安門城樓上,毛澤東的屍體還在水晶棺材中受人瞻仰,他們仍然可以有恃無恐。

在實質上,害死孫歷生的是"反右派運動"和文革。一個"運動"一個"革命",把孫歷生和千千萬萬其他受難者變成了"階級敵人",然後,任意凌辱與虐待,直至把他們整死。這種長期的大規模的迫害,不但造成了千萬人的悲劇,而且不斷強化和灌輸一種哲學,好像一個政權是可以這樣迫害人的,這樣做是天經地義的,這不過是像父母打孩子。

這個比喻至少錯在三個方面。第一,政權不像人民的父母。父母供養孩子,政權並不供養人民而是靠人民供養。第二,人民所受到的迫害的殘酷程度,如孫歷生所受,決不是父母打孩子的程度。第三,在現代法律上,父母虐待和殺死孩子,也是要被判罪的。

這個"父母打孩子"的說法的實際意義,就是在文革被記錄和清算以前,就原諒了文革的罪惡。這個比喻無助於說明文革和"反右派運動"的歷史,但是有助於勸說人民服從於權力當局。提出和宣揚這種說法的一些文人,也就得到權力當局的鼓勵和報答,被授予官位和特權。

時間過去。對於孫歷生的死,她的家人雖然心裡一直不平,但是也沒有辦法找到證據來證明母親是被害死而不是自殺的。2000年,一件新發生的事情又使這創傷被打開了。

北京的銀行處理長期沒有人來認領的存款,其中有一張孫歷生名下的存單。銀行找不到孫歷生也找不到孫歷生的家屬,後來了解到了孫歷生的前夫是很有名的高級幹部,就把關於孫歷生的存款的消息,通過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馬列所(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所),通知了這位高級幹部。

孫歷生的這筆存款,數額不小。可是,孫歷生死以前,卻沒有把這筆錢交待給她的家人。特別是,她身後留下了四個未成年的女兒,其中最小的年紀只有七歲。如果她真是自殺的,為什麼不把這筆銀行存款交待給家人,作為小女兒的生活費呢?這僅僅需要寫一個簡短的紙條說明就可以了。即使確實孫歷生當時陷於絕望萬念俱灰不想再活下去,她也不會要剝奪她的小女兒需要的這一筆錢呀。但是,孫歷生沒有寫自殺遺書,也沒有告訴孩子有這樣一筆錢。是她沒有寫?還是她寫下的遺書因為揭露了關押她的人的罪惡而被銷毀了?或者,她本來就不是自殺的?

這筆存款的發現,給孫歷生的女兒們重新帶來了巨大的心理震動,使他們再一次對母親的死亡發問:她真是自殺的嗎?還是在"隔離審查"中被打死了?她會不會是被打死以後再掛在窗戶框子上的?如果她是被人害死的,誰是害死母親的人?

孫歷生的大女兒記得,她小的時候有一次天氣突然變冷,孫歷生一夜沒有睡覺,給她織好了一副毛線手套。她的三女兒聽到過她死亡前一天跟姥姥談話時提到石榴樹,她了解到孫歷生那時候住的地方,確實有一棵石榴樹。母親對他們不是夢,而是有血有肉充滿母愛的活人。他們幼年喪母,三十年後傷疤再次揭開,痛苦之重難以衡量。

在這個網站上,就有文革中打死人後偽造自殺現場的例子。北京第六中學的老校工徐霈田,在1966年10月被該校紅衛兵學生毒打折磨,並用繩子勒死。然後,紅衛兵把屍體拖進設立在學校中的"牛鬼蛇神勞改所"中,在屍體的脖子上套了繩子,掛在高處。當時被關在那裡的10多位老師,見證了他們偽造自殺現場的過程。紅衛兵把徐霈田的屍體掛起來的時候,屍體掉下來,掛了幾次才掛上。掛上以後,又在死者腳下放了一個踢翻的凳子。然後,他們叫來警察收屍。他們在死者腳下放的踢倒的凳子的高度,和懸掛的屍體相距很遠,而且,屍體脖子上的繩子打的是死扣而不是活扣。打死徐霈田的主要是初中學生,他們的偽造手段不高明,或者也並沒有太在乎要偽造得高明。那時正是紅衛兵最為威風的時候,警察一眼就看清了事實,但是什麼也沒有說。在此之前,在那個"牛鬼蛇神勞改所"里,紅衛兵已經打死過了兩個人。

另一個真實故事也能說明孫歷生的女兒的懷疑有其理由。北京大學附屬中學的副校長、化學老師劉美德,1966年夏天受到該校紅衛兵的殘酷毆打折磨。她當時正懷孕,紅衛兵學生明知如此,仍然剃了她的頭髮,押她遊街,逼她吃髒東西。還有一次紅衛兵強迫她跪在桌子上,把腳踩在她的背上,擺好姿勢,由一名報紙記者攝下照片後,把她一腳踢下桌子。然而,劉美德遭遇的不僅僅只是這些公開的恐怖。

到了1966年底,因為紅衛兵到全國"革命大串連",學校里的人很少,比較冷清。劉美德每天在學校里"勞改",打掃衛生。有一天,她在樓上擦走廊的窗子。有兩個女紅衛兵走過她身邊,進了廁所。劉美德在他們後面到廁所里取水。她進去廁所以後,竟然聽到兩個女紅衛兵在商量:我們可以把她推下去摔死,不會有人知道,然後就說她是自殺的。這兩個女生正在排便,是在廁所的隔板後面,不會看見劉美德進門,但是劉美德能聽見他們的談話。她聞此大吃一驚,急忙躡手躡腳走出廁所,遠遠避開這兩個人。從此以後,她總是注意要在人多的地方"勞改",以免被突起殺心的人暗暗害死。

劉美德被"鬥爭"時懷的嬰兒,生下不久就死亡了。但是劉美德活了下來,有機會告訴筆者她的遭遇。如果孫歷生能在地下和我們談話,她會說出什麼呢?

在徐霈田和劉美德的故事裡面,還只是一些中學生表現出來的邪惡。文革給了他們這樣的機會實施和展現那些通常被社會常規壓抑的惡念。那些高高在上大權在握控制引導整個文革的人,是怎麼下令殘害千千萬萬的中國人的呢?他們掌握生殺大權,他們看到文革害死無數的人,他們的內心想了什麼?

非常明顯,對文革的殘忍和人性的陰暗,至今其實是了解得太少了。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自由中國論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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