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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潞江歲月

此後從不再提晝夜苦戰,夜晚開會也不多了。每逢開會就聽幹部們講現在糧食不過關,要等糧食過關就好了。但誰也不知這糧食關在哪裡,怎麼個過法。熬著漫長的夏季,眼巴巴盼等又一度秋收。盼到黃谷登場入倉,口糧供應全無半點鬆動的跡象。糧食過關遙遙無期,想吃一餐飽飯也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整個潞江農場陷入了半飢不飽狀態,各隊相繼發生水腫病例,不斷傳來人吃了人的消息。其中就有開荒時在八隊勞動過的龔琰和楊自立。死神的陰影向長期飢餓的人群步步逼近!終於有一天,我走在收工回隊的路上,只覺得一陣陣頭暈目眩站立不穩,拖著沉重的雙腿就是邁不開腳步,晚上還要開大會。新接任不久的隊長袁喜才在會上講了生產任務之後,當眾點名把我臭罵一通:什麼勞動態度極不端正,什麼拖拖沓沓越來越不象話等等。我自到潞江農場就一直在八隊勞動,換過幾茬隊長支書沒有誰是這種態度。野戰營結束後八隊的勞力四處分流,原隊長熊明指名把我要回八隊兼任班組統計工作,我一切盡力而為,周圍工人群眾均不把我視為異類對待。這位新來的隊長為何如此的怪作?一通臭罵後。袁隊長給我下達命令:「明天,你打上背包,去療養隊報到!」療養隊設在二號工地,有專設的醫務室和病號食堂,接受全場的水腫病人分期分批在此療養,享受特別供應的糧油糖等數量有限的部分食品,半天勞動也只做點摘棉花之類輕活。我在療養隊住了半個多月體質得以基本恢復。這位袁隊長做了好事卻先做惡人,叫我永遠感念不已。可惜我重返潞江時他已作古,不能當面致謝,是我一大遺憾。我從療養隊回來,受到家姐寄來的一封長信。這封信寄到八隊已經多日。是袁隊長收留拿給我的。封口處疙疙瘩瘩似乎重新粘過。展信讀畢,我難禁淚流滿面。家姐信中所言,足令鐵石心腸之人讀了亦必傷情:

「我們一直把你的事情真相瞞著母親,對她老人家說你公差在外工作太忙,不能分身回家看望。每個月到一定時候我滿眼含淚模仿你的語氣寫出一封你的來信,念給她老人家聽,拿二十塊錢給她說是你匯來的。母親雖不識字,但她認得出你寫的薛字末筆拉得很長。所以我每次寫假信都用你寫來的舊信封裝上拿給她看。瞞哄老人這麼多年,你知道我們有多難嗎?二妹三妹和小弟在母親面前從來不敢提及哥哥的話,她們年幼不能控制感情,生怕說漏了嘴泄露真情。我們談論你的事情都要設法避開母親。有一次稍不留神被她聽去一言半語,老人立即大驚失色,以為是你發生了什麼意外事情。我們雖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解釋勸慰,但假話終歸編不圓范,老人的質疑越來越深了。昨天,母親又念叨起你沒良心,她老人家罵了你啦!她說別人家兒子都能回家探親,就你狠心丟開這麼多年不來看一眼。弟弟呀,我做姐的再也強忍不住了,我心如刀割失聲痛哭起來。我泣不成聲說:媽呀!你別罵啦,你兒子在受苦吶!這一下才真的是嚇壞了母親,她連聲追問是咋個啦?我這個兒子不在人世了嗎?突然之間天崩地裂了!弟弟呀,你該記得母親有個老病根,她心裡一著急,肚子就劇烈疼痛,上廁所又拉不出,倒在床上只會不住的哼哎喲哎喲……起不來啦。母親認定你已不在人世,呼天搶地責怪我們不該這樣瞞哄她……弟弟呀!現在是紙包不住火啦,我和小弟把你的一切情況都如實告訴了媽,再三勸慰,但她老人家不再相信我們說的話,哭啞了嗓子,兩天一夜水米不沾牙了!……怎麼辦呢?當然最好是你馬上能回來一下,但我知道這不現實,不可強求。我們需要的是你抓緊好好勞動和改造思想,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回到母親面前。即使你不能再為國盡忠,也應該回家盡孝。

姐兆芬1960年8月8日」

我讀到此信已時隔二十多天,不知老母現狀如何。我心中萬分焦急,立即動筆寫了回信,翻遍行囊找出別具特徵的幾張舊照片,一併寄回讓母親確信她的兒子活在世上。信中我也大略講了現時的飢餓處境,望家裡設法寄點糧票,也為了使老母對我的存在確信無疑。此前雖長期飢餓我不願讓親人遠慮,多次寫信都不曾說過這方面的情形。

家裡很快就給我寄來包裹,內有沙糕、糧票、魚肝油等極其珍貴的物品,此後接連收到多次郵寄來的食品、藥品和衣物,郵寄限量每次只能一公斤。有限的物資包含著天高地厚的骨肉親情,直叫我感銘肺腑,堅定了奔家團聚的決心。

我姐是地下邊縱時期入黨的幹部,1958年因我被錯劃右派受到株連,從金平縣財委秘書任上被下放到基層廠礦工作。二妹是小學教師,被下放到河口農場當工人。三妹正在昆明上大學,小弟是個舊二中的高材生,也因此被取消升學資格,到金平縣鐵工廠當了一名工人。我們一家姐妹兄弟五人幼年喪父,全靠大姐幫扶母親艱難度日拉扯長大,大姐對弟妹的關愛無微不至,是我們心目中的第二個母親。

當時社會上不少人家對被劃右派的親人也講劃清界限、斷絕關係。已婚並有了子女的紛紛離婚,我們一家寧受株連也割不斷緊密相連的血肉親情。我姐從小就充分了解我的為人秉性,他堅信我是個正直坦誠的優秀青年,目前雖然身處逆境,必能堅強不屈經得起任何考驗。

真摯無私的感情無比崇高,崇高的真情愈顯偉大;感銘肺腑的親情激勵著、鞭策著我一步步越出逆境,奔向光明的前程。六、渡難關逆境

1959-1961年,加載史冊的三年困難時期,六十年代以後出生的人,難以想像那時我們經歷的苦難、折磨和人生百味。

自古有言曰「飢不擇食」。那時候無論什麼生果野菜凡能充飢之物,都成了極其寶貴的美食。集市貿易已完全取締,國營商店裡惟一可吃的只有鹽巴。人們肚裡空空,全部思維功能只集中於一個字——「吃」!就像世間除此再也別無其它。睡夢中常常見到滿街鮮美絕倫的食品,或堆成山丘的大米飯,每當「喜從天降」正欲飽餐一頓之時,夢就斷了!醒來輾轉難眠,深為食不到口而萬分遺憾,更痛悔從前不懂得食之可貴,幻想著有朝一日若能盡情飽餐,則平生願足矣,別無他求!對「民以食為天」這句千古名言,從此有了刻骨銘心的深刻理解。

「死裡求生」是人類生存的天然本能,但在災難面前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極端自私,背開同類只顧自己,甚至損人利己者大有人在。對於那些令人沮喪的故事,我不願浪費筆墨,只想用四個字概而括之:「禽獸不如」!我所要記述的是另一種同舟共濟、相互幫扶渡過難關的感人事例。

八隊豬廄里有兩位專職打豬草的難友吳作明和王正太,他們每天挑著大籮筐滿潞江垻到處尋覓可供豬食的青飼料。有時籮筐底上破衣遮掩帶回一點生芭蕉、麻菖蒲之類的野果,同室幾位難友得以共同分享。他二人在野外辛苦勞作,若無瓜果充飢是絕對挑不回來一二百斤的重擔的,這要算是一項美差。可貴的是他們並未獨享美食。

農場各隊輪流放水澆地灌田,輪到放水時必須晝夜巡渠堵口以防跑漏。夜間巡渠饑寒交加,副隊長張東命我和段應煥二人到附近地里摸來些南瓜芋頭,在溝邊架起火用個洗臉盆煮做一鍋,得以充飢禦寒。

難友段應煥是個農村里長大的機靈大個子,犁田耙地是把好手。他趁工間放牛之機,仔細觀察到有一片地里的苞谷纓子已經萎謝,撿好了一堆乾柴放在一條隱蔽的深溝里。睡到半夜時分,他把我從被窩裡悄悄拉醒,兩人來到那片地里,摸黑掰下一二十個青苞谷,在溝里架起火來燒了,狠吃一頓。吃不完的帶回去塞在牛廄的穀草堆里暫時存儲,次日將之送給臥病在床的難友蔣全璧。

蔣全璧原是省公安廳「一○一信箱」的管理幹部,比我年長八歲。自潞江患難相識,是我傾心敬重的兄長和良師益友。他學識深厚正直善良且多才多藝。在苦難折磨中,他對我不斷從哲理觀念上給予指撥開導,從精神思想上給予鼓勵支持。我們之間不是親人已勝親人。他在各種勞動技能上都是能工巧匠,農場因此派他上高黎貢山採伐建設用材。他每次都帶回來核桃、板栗、松籽、蜂蜜等珍貴食物給難友們分享。有一次是國慶節吧,他在食堂殺豬幫廚,夜裡用圍腰布包了幾塊油渣悄悄塞給了我。那真是久違了多年,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絕妙美食了。口角余香至今猶存。

他身患哮喘痼疾,幾次久病發作,我陪他上垻灣醫院看病打針,給他端水送藥。我每次收到家裡郵來的包裹都先與他共享,然後再分贈同室難友,我們就是這樣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著步步渡過難關。

那年入秋以後情況有了改變,八隊種了二百多畝紅薯作豬飼料,收穫下來堆滿了這個場院,但沒有上級命令是不能隨便就吃的。這時上至支書隊長下至每戶工人和我們幾個單身漢,晚上關起門來以盆做鍋,三塊土坯作灶,架起火來大煮紅薯。相互之間有事商量都只在門外交談,從來互不進門,大家心照不宣。

我轉職趕牛車把紅薯從地里運回來。有一天在公路邊裝車,路上走來兩個機關幹部模樣的人,十分眼饞地駐足看了半天。我趕車起步,他們一直跟車走著,悄悄問我能否賣給幾個。我四顧無人,告訴他們我無權出售產品,叫他們撐開掛包,揀好的塞滿兩袋給他們背走。兩人一再表示十分感謝而去。

到了1962年,保山地委統戰部派人到潞江農場來舉辦「右派集訓隊」。分散在全場各隊的難友集中到了八一新村往下來,每天早晚開會學習,下午半天勞動。到這時,全部監督生產人員中才分清了哪些人是右派。不屬右派的打起背包仍回原隊。我被指派擔任一名小組長,各小組人數的綜合不多不少恰恰是一百零八人,其中有十名女性,此前已死亡和離場的不計在內。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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