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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老子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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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大圍山就有人告訴我們,那個每天趕著一頭牛優哉游哉,別的啥農活也不會的人是個四類分子。此人約摸60多歲,刮瘦,勾著背,低著頭,聳著肩,衣服穿在身上好像掛在衣架上,空蕩蕩的。四類分子言語不多,偶與人言,沙啞著喉嚨,細聲細氣,臉上掛著笑容,和顏悅色,從來也不與別人較真,好像生來就沒脾氣。

我們知青組的住處與四類分子對門,經常一開門就打個正照面。每當這時,他就面帶恭謙地退回去,讓我們先走。這倒叫我感覺渾身不自在。我想,可能因為他是四類分子,看到我們這些響應黨的號召從城裡來的知識青年,有點敬而遠之。至於他究竟屬於四類中的哪一類,我一直沒搞清楚。問了袁婆婆和謝大嫂,她們也都含糊其詞講不明白。又問隊長和團支書,始略知一二。他的祖父曾是辦私塾的。他從小跟祖父識字,後來到長沙上學,解放前還當過幾天國民黨的戶籍員。土改時,因土地比別人多,被劃了個富農。劃成富農倒也罷了,他還時常抱著個書本啃。最大問題是他農活幹啥啥不會。因為這些原因,多年前,他的婆娘跟別的男人走了。

四類分子毛筆字寫得極好。逢年過節各家各戶門上的對聯,誰家紅白喜事的帖子,隊裡出個財務公布表格、刷個標語,全是他執筆。只見他熟練地把那些紅紙白紙折好格子,鋪開,瘦長的手指捏著毛筆,一改平時的窩囊相,滿臉自信,叫人刮目相看。那筆在他手裡抑揚頓挫,運籌自如。寫出來的字真是漂亮,圍觀的人連連稱讚。只有這時,他的背才好像伸直了許多。

因為四類分子幹不了別的什麼活,隊長就安排他飼養隊裡的一頭母黃牛。這活他真幹得叫人無話可說,一年四季他的生活中心都在牛身上。每天一大早就牽著黃牛出門去吃露水草,傍晚社員們都收工了,他才跟在牛屁股後面慢慢踱回來。夏天他手裡晃著一個自己用茅草做的撣子,跟在牛屁股後面驅趕牛虻,冬天他會把牛欄鋪得暖暖和和,準備充足過冬的糧草。農忙季節,隊上要使喚牛了,他會心疼得要命,跟著牛到田邊,深怕用牛人的鞭子抽得太重。牛一收工,他就趕緊牽到河邊洗抹乾淨。那牛呀,硬是被他養得膘肥體壯,渾身油光光的緞子一般。隊長常拍著那牛滾瓜溜圓的身子,滿意地點頭。

五月的一天,春插已完,四類分子一早帶著他的寶貝牛出去吃草。他看屋前長得好的草不多,就把牛牽到較遠的坳上山坡。那裡草兒又青又嫩,是個放牛的好地方。這山坳坡多田少,只有幾丘冷侵田,又深又涼收成低,隊上早已不指望它,只是在秧苗多的時候就來栽上幾兜,隨便收幾粒糧食。

四類分子將那母牛牽到草多的地方,讓它放開肚子吃個飽,自己則在周圍弄幾根茅草做一個新的趕牛虻的撣子。牛兒吃飽了,路都快走不動了,四類分子的新撣子也做好了。他準備帶著牛兒回家,自己也好吃早飯,可就在過一道田埂的時候,出事了!那母牛一腳滑到了坎下的冷侵田裡,身體重重的摔倒在田坎上。那牛的身子太笨重了,肚子又吃得特別大,兩隻後腳全部陷在了冷侵田裡。不知是折了牛腿還是別的原因,任憑四類分子怎麼用力也拉不起來,而且越拉陷得越深,後半個牛身都快陷進去了。

四類分子急得搖晃著他那瘦長的身子跑回來叫人,可那時隊長已帶著強勞力到東門挑石灰去了。四類分子又晃動著他那瘦長的身子,跑回坳里看他的母牛。那牛起初自己還死命想往上爬,可是後腳使不上勁,反倒陷得更深了,最後精疲力竭,動彈不了。可憐的傢伙只剩呼哧呼哧喘氣,圓瞪著兩眼看著飼養他的主人,眼裡淚汪汪的。四類分子摸著它的頭,安慰著它,也眼淚汪汪的,早忘了一早起來自己還空著肚子。

傍晚,隊長帶著幾個壯實漢子,拿著飯碗粗的木槓,想把那牛從冷侵田裡抬出來,可是那冷侵田太深,人站在裡面使不上勁。田周圍都是田埂和山坡,往上拖也使不上勁。隊長和社員們挑了一天的石灰,早已累得不行了,忙乎了一陣子,看看沒指望了,只好各自回家歇了。

那牛在冷侵田裡泡了一天,早已是兩眼無神,渾身哆嗦。四類分子更是像丟了魂一樣,不知所措,對著他的寶貝牛都哭了好多次。那一夜,他就守在那黑咕隆咚的山坳里陪著那母牛……

到了第四天,那牛已奄奄一息。隊委會作決定:宰牛!那日收工後,隊長囑大家到山坳那邊去等著分牛肉。袁婆婆特意關照我們知青組,要拿個大點的籮筐去裝牛肉。每人起碼有四五斤肉分,我們知青組有十一個人,那就有四五十斤肉喲!這對於好長時間沒有開葷的我們來說,興奮的心情不亞於小孩子。各家各戶都點上松油燈,一個個像過節一樣興高采烈,舉著松油燈排成一條火龍,往那山坳里去看宰牛,分牛肉。

知青們沒見過這號場合,也跟著去看熱鬧。出門的時候,我看見四類分子家的煤油燈亮著。他是不會去現場的,他怎麼忍心看著人們宰他的寶貝牛啊!寂靜的山坳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冷侵田的周圍被松油燈照得通明透亮,燈光把圍觀的人的影子放大好多倍,投到凹凸不平的山壁上。人們都很興奮,大人小孩叫著嚷著。我站在人群後看著,不知為什麼心中頻添了一種壓抑的感覺。母牛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身體的大部分已陷在田裡,只有頭還擱在田埂邊上,牛角被人繫上了一塊紅布條,瞪著一雙牛眼驚恐地看著周圍的人群。隊長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朝牛走過去,身後跟著一個拿著斧頭的壯漢。聽他們說這是請來殺牛的人,要用黑布蒙住牛的眼睛,再用斧頭去敲碎它的頭!只見那牛看著隊長,掙扎著晃動了幾下腦袋,竟然淌下一行淚珠!

我心裡感到很難受,不忍再看下去,打著手電筒轉身就走。走不多遠,聽到身後傳來那母牛長長的一聲哀嘶,接著是一聲很重而沉悶的敲擊聲「嘭!」眾人驚嘆「啊—耶!」我的心緊揪著,加快了離去的腳步。很晚了,社員們陸續回來,我們知青組也分到了一大筐牛肉,可是卻帶回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那母牛肚子裡竟然有一頭已經夭折的小牛崽!天啦!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那一夜,我失眠了。次日,我在四類分子家門口看到了那隻已長成型的小牛犢。它軟軟的躺在地上,緊緊地閉著那沒來得及看一眼世界的雙眼,嬌嫩的身體上有一層淺黃色的捲曲的絨毛,顯得那麼乖巧可愛。我想,如果不是它的母親摔這麼一跤,不久它是會睜開它的雙眼,在他的母親身邊玩耍嬉戲的。

四類分子沒有要牛肉,他只要了那個被斧頭砸碎了的牛頭和已經死了的小牛犢。他把牛頭清洗乾淨,留下頭骨,擺在屋子裡與它為伴,把小牛用背簍背到山上掩埋,然後將自己關在屋子裡,好多天不見出房門。隊上的社員有人議論,他怎麼連那母牛肚子裡有崽仔都搞不清楚,對這事表示懷疑。隊長在開社員大會時嚴厲的批評了他,後來那四類分子一天到晚神里神經,好象丟了魂似的。

不久後,我因母親下放七寶山,也轉調到那裡,從此離開了大圍山。多年以後,我們都回城了,有一次知青組的朋友聚會,我問及此事,他們告訴我說,文革開始後,隊上有人說那牛是四類分子蓄意害死的,是他故意將牛推到田坎下的;還說他明知那母牛即將生產,是故意弄死它,破壞農業生產。此事引起公社革委會的重視,特意派來工作組調查,認為這是階級敵人蓄意搞破壞的一種表現。於是他們對四類分子進行批鬥,白天給他戴上高帽子,自己打著銅鑼游鄉;晚上讓他站在一條板凳上,脖里掛著那母牛的顱骨。他那本來就勾著的背被掛得更加佝僂下去。他們還讓他把自己的罪行用毛筆寫出來,貼在生產隊的牆上。聽說,他貼出來的檢查書,白紙黑字一筆一划工工整整,像字帖。

多年後再回大圍山時,四類分子已不在人世,隊長也老了。我問起四類分子當時怎麼會不知道牛肚子裡有崽仔,老隊長長嘆一聲說:「哎,其實只能怪那個牛獸醫。牛配種後請獸醫看了,那獸醫硬是說沒配上,我們也都以為沒配上。清華老子那時真是冤枉咧!」

四類分子名叫李清華,我在那裡時從未聽到隊長這麼叫過他。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管四類分子叫「清華老子」。四十多年過去了,清華老子那頎瘦的身影,誠惶誠恐的笑容,還有那膘肥體壯的母牛和它那長著一身捲曲黃毛、靜靜躺在地上的小牛犢,總在我眼前晃動,與我那悠悠的大圍山情愫纏繞在一起,難以釋懷。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四期,2010-09-16)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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