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溫超過40℃的一天，阿輝從鄭州東南邊的新鄭市家裡出發，送孩子去幼兒園後，騎了半小時摩托到鄭州市區。這個34歲的男人獨自做房產仲介自媒體——找房，聊業主，寫文案，拍視頻，剪輯，帶客戶。
業主家的毛坯房沒裝空調，拍了一個多小時，他全身像「水洗一樣」流汗，感覺要中暑了。在這個夏天，他的帶看量已經不是按天算，「每周能帶兩三個客戶都不錯了」。為了提高市場競爭力，他壓低了原本2-3%的仲介費，只需要買方出0.88%。
「免費送房」的新聞在他看來就是個噱頭，「現在賣二手房的鄭州業主，本質上大多都是在送房」，阿輝說，他們只想要回貸款，「先活下去」。阿輝介紹，很多業主是在高位買的房，貸款利率最高6.37，現在手裡的錢少了，支撐不住房貸了。
曝出新聞的曼哈頓小區，所在位置本是金水區一處城中村。2006年整體改造後，開發商建了數十棟現代歐式風格的高樓。據媒體報導，2007年首期住宅開盤時，成交均價4700元/平方米。兩年後曼哈頓商業廣場開業，成為當時鄭州三環左右的地標之一。這裡緊挨燕莊地鐵，小區價格一路上漲。
一位同是曼哈頓業主的房產仲介記得，2018年，該樓盤漲到每平方米近2萬元。他當時覺得幸運地在這裡「撿漏」了一套急售房。不少仲介都提到，曼哈頓的售價在那時達到高點，還吸引不少投資客，「買了不住，拿來出租」。
現在，那位仲介的房子已經降價20萬左右。貝殼網顯示，曼哈頓二手房的掛牌均價目前為12608元/平方米，有套1室的房子甚至低到6336元/平方米。
「（今年）『送房』很常見。」這幾個月，有仲介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房價下跌，業主們資不抵債，扛不住的要麼斷供，要麼低價拋售。這位仲介估計，「基本上2017、2018年買房的，特別是二手房，到現在降幅達到了百分之二三十。」
曼哈頓小區。圖源東方IC
他記得，一位商丘的業主2017年來鄭州買房投資，花130多萬買了三環一個老小區裡的二手房，如今還剩90萬貸款。房子現在出售頂多只有70萬，賠得太多，業主無奈選擇斷供，被起訴了。
阿輝接觸到一個業主，家裡工廠倒閉了，斷供幾個月，馬上要被法拍。房子雖然不在主城區，但180平方米，降價幾十萬，賣了不到140萬。按他的觀察，普羅旺世、銀基王朝這兩個當年「很能打」的大樓盤，現在多法拍房，是因為業主多是生意人的緣故。「普羅旺世是單一開發商在惠濟區做的最大的一個樓盤，裡面高層、小高層、別墅都有，業主基數大，經濟出問題的概率就大。」阿輝說。
仲介們都提到，鄭州的二手房普遍下跌，老破小的小區跌得更加嚴重。有自媒體梳理出了「鄭州房價下跌最厲害的幾個二手小區」，其中在三環鄭東新區的正弘山降價幅度27%，因為周邊環境雜亂，有安置房和產業園，拉低了小區的品質。
阿輝最近給正弘山的一位業主拍房，90多平的電梯房，有下沉式花園，出價135萬元也賣不出去。業主家的老人生了重病，急著籌錢，打算賣了後搬去租房。鏈家網站顯示，該小區二手房均價16215元/平方米，正在出售110套，近90天僅成交3套。
在匯泉西悅城，開封人陳濤的房子也沒賣出去。他30歲，做了7年房產仲介，從沒想過自己會折在房子上。2018年末，他和女朋友買婚房時，看中了這個位於鄭州西四環的新樓盤，挨著地鐵，配套小學和幼兒園。他們選了個三室兩廳，每平方米一萬多，30萬首付，房貸20年。那時，他每月收入一萬多，還能應付4600元的月供。
去年年初剛交房，還沒裝修住進去，女友突然懷孕了。陳濤找父母借錢湊了16.8萬彩禮，辦婚禮又花光了原本不多的存款。沒想到，孩子早產了近3個月，住進了保溫箱，各種花費下來一天就得1萬多。孩子58天才出院，陳濤負債了幾十萬。
婚房在疫情三年降了一兩千，如今又跌了兩千。「沒有信心了，再緩幾年利息都搭進去了。」夫妻倆決定賣了房子。3月，陳濤把房子掛牌80萬出售。這已經是同小區同戶型的低價，但這三個月，一直沒有買家問詢，只有仲介定時打電話回訪，問他要不要再降價。
陳濤有些無奈，四年前買這套房子時總價100多萬，算上還的20多萬房貸，賣房已經虧了50多萬。但貸款還有68萬，加上債務壓身，他咬咬牙，把價格下調到78萬。房子仍是無人問津。他去看過兩次新房，陽光透進房子，明亮通透，那曾是他通往新生活的希望。
陳濤掛出的婚房。講述者供圖
為什麼是鄭州？
不少仲介見證過鄭州樓市的輝煌。那時，有位仲介捕手過很多外地來的炒房客、投資團，他記得主城區里一個2004年建成的小區，也在2018年左右房價達到巔峰時，每平方米成交價接近2萬元。仲介本人也入手了一套120多萬的新房，首付二三十萬，月供5000多。「那幾年不在鄭州買房子，感覺就是傻子。」
2016-2018年，鄭州樓市跟著全國一路上漲，不少人匆匆忙忙上了車。那時候，阿輝做仲介賺了不少錢，在新鄭市南龍湖買了兩套房：一套按揭，用來住，另一套小戶型做投資。之後，他又在高新區也買了一套，計劃給孩子上學用；還跟人合夥開了所幼兒園，盤下仲介門店加盟貝殼，個人加起來投了七八十萬元。
但買了房的「聰明人」很快傻了。阿輝的幼兒園開了一年多，剛可以收支平衡，疫情來了。到2021年，房地產行業有一些反彈，又被大雨澆得熄滅。疫情後，阿輝收入整體下降，帶看量、交易量都在下跌，「仲介門店原本每年能淨賺個一二十萬，這一年只能做到不賠錢」。
當年，阿輝的幼兒園和門店陸續關了，他從老闆一夜間變為欠債人。他晚上跑代駕，白天去面試，前後幾十次，都沒找到滿意的。專升本學歷，工作經歷基本是房地產銷售，工作並不好找。他開了幾張信用卡，來回倒騰還債，還是填不上近百萬的負債。他短暫地幹過私募投資顧問、預售屋售樓處的案場接待、汽車4S店銷售，沒賺到錢。
借過錢的親戚朋友打來電話，問最近怎麼樣？能不能還錢？阿輝想，算了，把小戶型的房子賣了吧。去年年底，他結束了這個「失敗的投資」，虧了十多萬。
疫情後，由於積壓的購房剛需，年初時二手房市場出現過短暫的回暖。為什麼是鄭州？阿輝分析，主要是這裡樓盤爛尾樓率一直居高不下，尤其去年集中出現暴雷，買房的人擔心新房爛尾，今年多是轉向二手房市場。
2022年9月，鄭州最大爛尾樓之一啟福城迎來復工。圖源東方IC
2月時，有位仲介忙得沒時間在群里發房源，都是客戶主動打電話，催他幫忙找房子。據他介紹，當月，鄭州一個房產主播帶領團隊做了五百多萬業績，一家不到20個人的仲介公司門店做出了40多萬業績。而疫情前，一個門店單月業績做到15萬已經是中等偏上的水平。
同一個月，另一位仲介簽了四五單。每天他都要帶客戶看房，客戶大都用於剛需，一般看中就直接簽房，有時還會發生搶單。一個客戶已經約了和業主簽合同，結果因為臨時出差，業主轉頭把房子賣給了別人。
鄭州市房管局的數據顯示，該月鄭州全市二手房共成交7121套，成交均價9472元/平方米。二手房價格結束18連跌。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2月鄭州二手房價格環比上漲0.3%。
但熱潮迅速冷卻，有仲介形容，「就像在蒸三溫暖，突然潑下一盆冷水」。在曼哈頓購房的仲介記得，很多業主2月時認為市場還會上漲，臨時反悔不捨得賣，現在又虧了一二十萬。
轉行不成功，阿輝又在今年重回老本行。據他了解，這個市場中的買方心態是——覺得還會再降，買早了就虧了，大多處於觀望狀態。此外，除了剛需的客戶，想投資的沒錢買了，導致掛牌多但成交量整體偏少。
據第一財經報導，鄭州二手房房價不斷下跌，還有幾個原因：2015年後，鄭州進行大規模城中村改造，導致大量租戶離開鄭州，潛在的購房者減少，而本地房東獲賠了數套房產，又讓鄭州的房源數量激增；鄭州號稱「商貿城」，大量批發商戶被電商大潮和疫情衝擊，也失去了購房能力。除此，餐飲、教輔、地產等行業的從業人員，也因為生意下滑，失去工作，加入此輪二手房拋售潮。
聊到房價下降的原因，仲介們都提到，急於售房的業主還在不斷壓低房價。5月時，美景麟起城一位業主以86萬低價出售房子，小區業主看到賣房視頻後，不滿他拉低小區房價，還找到物業投訴。
有仲介看到，為了售房，業主們也各出奇招。請吃飯、送水果，允諾房子賣出後送仲介蘋果手機，發萬元紅包。還有業主拉群，把認識的所有仲介都拉進去，每天早上發個紅包，「懸賞」賣房。而另一邊，仲介手裡幾個四五百人的客戶群里悄無聲息，連續發幾個低價房源，才會有人在群里問一句，但也不一定看。
前段時間，這位仲介遇到過一個被砍價砍哭的女業主。她著急賣房給父親治病，房子在小區均價里已經是最低，裝修也不錯，客戶一直砍價，女業主中途離席下樓。仲介看見她哭了一場，擦擦臉又上樓接著談。
「這就是生活」
剛拍視頻時，阿輝不想露臉。在行業里做了10年，現在回來混成這樣，他放不下面子。他反覆考慮了兩天，做通了自己的工作——面子算什麼，「活著更重要」。家裡開支大，孩子上幼兒園每月要交2000元，房貸月供5300元。妻子「算是個」小學老師，契約工，工資低。
老路也不好走，生意好一點的門店，從年初的月成交十幾套，逐步下降到5月的三四套，「六七月難說了」。他認識的同行有的離職進廠打工，有的干起兼職，跑代駕，送外賣。二月短暫復甦時，有些門店又開始招人，有位仲介聯繫了去年辭職去送外賣的同事，但對方不打算再回來，說外賣送得勤，一天能掙個兩三百，房產行業什麼時候能開一單，沒人知道。
阿輝轉到自媒體太晚了，同行們告訴他，幾年前用一年就能起個號，他現在幹了小半年，抖音實際上就200多個粉絲。視頻基本是日更，但過半都被他刪除或隱藏了，效果不好，有的甚至沒有一個點讚。
曼哈頓業主送房的視頻火爆後，有仲介發現，許多同行拍視頻，開頭就打著「免費送房子」的點。他也遇到過著急出房的房東，想讓他拍一個視頻。劇情是他去業主家砍價，砍到最後業主一拍桌子，無奈大喊一個最低價。
阿輝以前做預售屋，還是在鄭州的郊縣做，今年客戶整體少，他轉到市區，需要重新學習很多東西。家人不支持他回到這個行業，希望他找份穩定的工作，進公司，有基本工資和五險一金，每個月旱澇保收。他「吹牛」，這次一定能幹好。
「超級焦慮」時，他經常失眠，有時輾轉到凌晨四五點，索性上網學習別人的視頻。不喝酒不唱K，沒別的愛好可排解情緒，他就不停地抽菸，每天兩盒。現在，拍視頻久了，和人聊天時他常蹦出些段子：前幾年掙錢不辛苦，這幾年辛苦不掙錢。
做抖音幾個月，阿輝只成交了三四套，「勉強果腹」。熬到今年5月，在同行的指導下，他新開了微信視頻號，很快積攢了2000多粉絲。他漸漸迎來轉機，有客戶和業主找上門來，視頻內容也換了好幾個方向：介紹房地產政策，講搞笑段子——拍業主要賣的房子——和業主訪談。
以前行情好時，砍價三五萬算是多的了，現在這是起步線。同是業主，阿輝幫客戶砍價時，心情複雜，甚至直接放棄了。白頭髮消不下去了，他說這是在去年急速從後腦蔓延開的。拍視頻開了美顏，也能看到即使兩鬢剃得光，頭頂還是豎起根根白髮。
現在，他稍微恢復點信心了。從6月開始，他一個月能成交兩三套，「在鄭州算不錯的了」。行業內都在傳存量房貸利率轉換的事，7月中旬央行也開發布會，鼓勵和支持銀行與借款人自主協商變更合同約定，或新發放貸款。雖然有網友質疑落地難，但阿輝懷著希望，「至少疫情過去了」。
暑假過後，兒子要讀小學了，他打算送到教育資源好的高新區讀。妻子的工作在新鄭，可能也得辭了。現在住的房子到時候空置了，要不要賣？這是2017年全款一百多萬，按揭買的，裝修就花了30萬。如果現在賣，要賠近50萬元。他陷入新焦慮。
去年跑代駕時，一個乘客拍短視頻，問阿輝「什麼是生活」。他說自己當時沒多想，脫口而出：「我原來最討厭兩件事，一個是熬夜，一個是開車，現在我在做代駕。這就是生活。」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陳濤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