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對比 > 正文

民間秩序與官方秩序

我想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過去三個世紀的歷史可被視為官方控制與占用的狀態對民間秩序的勝利。伴隨著官方秩序的勝利,大規模的等級制組織也蓬勃興起(國家本身就是最顯著的例子),兩者的聯繫完全是必然的。失落的民間秩序匯總起來將會令人震驚。這裡我只嘗試著為這樣的匯總起個頭,如果讀者們有興趣,請繼續補充,我將樂見其成。國家標準發音取代了地方口音。商品化的永久性私有土地取代了多樣的地方土地使用實踐。經過規劃的社區和街區取代了古老、不統一的社區和街區。大工廠、大農場取代了工匠作坊和小農生產。國家法律取代了地方傳統和習慣法。全面規劃的灌溉和供電系統取代了因地制宜的地方灌溉系統和砍柴活動。對控制和占用擁有抵抗力的秩序讓位於能夠促進等級制度協調運作的秩序。

03民間的彈性

很明顯,以強制性協調為追求的大規模現代主義規劃,是達成某些目標最為有效、合理、令人滿意的辦法。空間探索、大範圍的交通網絡規劃、飛機製造和其他大規模工程十分需要由少量專業人士指揮的巨型組織。瘟疫和污染的控制少不了一個有專家任職的核心機構,以便接收、處理數百個監控單元報告的標準化信息。

這類規程在遭遇無法簡化的自然時就會陷入麻煩,有時是災難性的麻煩,自然的複雜性令它們束手無策;或者當遭遇桀驁不馴的人性時,它們也會覺得它過於複雜、難以捉摸。

"科學的"林學和某些形式的種植農業曾經深受這種麻煩的困擾,是標準化的科學遭遇複雜自然狀況的典型案例。林學誕生於18世紀晚期的德意志。為了提高國內森林出產的薪柴和木料的銷售收入,這門科學的創始者認為可以依據土壤條件選擇性地培植挪威雲杉或者蘇格蘭松,從而使每公頃林木產出的木材體積最大化。為此,他們清理了混交林,在林場中只種單一品種的林木,並且像種莊稼一樣把其栽成整齊的行列。他們的目標是培育一片容易看管的樹林,可以在同一時間砍伐,然後標準化的樹(德語中叫作Normalbaum)能夠出產尺寸相同的木材。在一段時間(將近一個世紀)內,這套規劃效果完美。接著它失效了。究其原因,第一輪種植顯然受益於混交林積累下來的土壤肥力,而標準化的樹林取代混交林後,不能為土壤補充肥力。此外,單一品種的樹林完全無力抵抗專門侵害挪威雲杉或蘇格蘭松的害蟲、銹病、介殼蟲和枯萎病。另外,由相同樹齡的樹組成的森林在面對災害性的暴雨和強風時,會遭受更嚴重的損失。"科學的"林學為了把樹林簡化成生產單一商品的機器,極大地削減了樹林的多樣性。在這種被簡化的樹林中,樹木物種多樣性的缺乏在其他層面被多次複製:昆蟲、鳥類、哺乳動物、地衣、苔蘚、真菌、草本植物的物種同樣非常單一。森林的規劃者創造了一片綠色沙漠。大自然終將復仇。在科學林學開始聞名於世的一個多世紀後,林學的後繼者們也使得"森林頂梢枯死"(德語稱為Waldsterben)和"森林恢復"這類術語聞名於世了。

因T型車的成功與隨之而來的巨額財富而名垂青史的亨利·福特想再續造車工業中的傳奇,開始在熱帶地區種植橡膠樹。但此時的他也遇到了與前文類似的困境。他在亞馬孫河一條支流的沿岸買了一塊地,面積約有康乃狄克州那麼大,準備建設一個標準化的"福特王國"。如果一切順利,他的種植園就將在可預見的未來為他的所有汽車提供足夠多的輪胎橡膠。該工程的結果卻是一場十足的災難。在亞馬孫河谷的原生環境裡,橡膠樹生長在極富多樣性的混交林中。它們之所以能在這種差異化極大的環境中繁榮生長,部分原因在於原生生態中的橡膠樹間距夠大,所以專門攻擊橡膠樹的病蟲害無法持續傳播。橡膠樹被英國人和荷蘭人移栽到東南亞,很好地適應了那裡的種植園環境,這是因為橡膠樹的種種蟲害與天敵並沒有隨之前往東南亞。然而,如果像種莊稼一樣在亞馬孫地區密集栽種橡膠樹,不消幾年它們就抵抗不住枯萎症和其他病害的侵襲了。哪怕迎難而上,採用昂貴的三項嫁接(將一個品種的芽嫁接在另一品種的莖上,然後再整體嫁接到第三個品種的根上),也無濟於事。

福特在胭脂河(River Rouge)的汽車組裝工廠是圍繞單一目標營建的,在這裡,人們在克服困難後尚能掌控自然環境。然而在巴西的熱帶土地上,自然環境無法被人控制。獲得數百萬美元的投資,管理方式多次調整,種植規劃一再修改,勞動力頻繁罷工,福特在巴西的探索在經歷以上種種後最終還是失敗了。

在開啟這一項目時,亨利·福特選擇了被專家認定為最優品種的橡膠樹,並相應地重塑自然環境,使之適應該品種的生長。與此相對應的邏輯是這樣的:以環境的既有條件為起點,在合適的位置上選擇適宜的品種。安第斯山區的傳統土豆種植業就是具有手工藝色彩的民間農業的很好例子。一個在高緯度生活的安第斯土豆種植者可能在多達15塊的小片土地上耕作,在有的地塊上他會實行輪作。每塊土地的土壤、海拔、光照、風向、濕度、坡度和種植史各不相同,沒有"標準農田"一說。農民們從一批本地培育、習性各異的作物品種中選擇,他們非常了解這些作物的特點,審慎地在作物上押注,在一塊田裡可能種植了一種至十多種作物。每次季節更替都是一輪新嘗試的開始,前一季的收成、病害、價格以及作物對環境變化的反饋,都將得到精心的考慮權衡。這些農場是市場導向的實驗場,其產出、適應性和可靠性都十分優秀。另一件至少同等重要的事在於,這些農場不僅生產作物,還實現著農民和農業社區的再生產,農民們都有種植技術、靈活的策略、生態知識以及充分的自信和自治。

安第斯地區發生的科學農業擴張在邏輯上和亨利·福特的亞馬孫橡膠園類似。它的出發點是設定一種"理想的"土豆品種,這種理想性主要但不完全取決於土豆的產量。接著,農業科學家著手培育會儘可能多地表現出理想特徵的基因型。標準植株是在試驗田中培育出來的,那裡的環境條件將最有利於植株發育。農業擴張的主要目標是改造農田的整體環境,以便發揮新品種的潛力。為此,需要採取的措施包括施氮肥、用除草劑與殺蟲劑、對土壤做特殊處理、灌溉,以及制訂準確的種植計劃(定時播種、澆水、除草、收穫)。不難想見,每一種"理想的"品種在經過三四年的種植後,通常即因蟲害或疾病的侵蝕而宣告失敗。一個新的理想品種將取而代之,開始新一輪的循環。這種做法從可行農業的意義上講,將土地變成了標準土地,把農民變成了標準農民,一如亨利·福特在胭脂河畔創造的標準工作環境和標準工人。流水線和單一作物種植園要求民間技藝和多樣化的民間環境屈服,這是它們存在的必要條件。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鄉村社會研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3/0727/193272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