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德輝
一
葉德輝，清末民初湖南著名紳士，在當年的中國學界無人不知，胡適評價他與王國維、羅振玉、章炳麟並列，是僅存的四位舊式大學者之一。
但這個人卻在北伐時期，湖南農民運動中被槍斃了。葉氏之死，曾引起湖南文化名人及全國文化名人的巨大震撼。毛澤東的老師，曾任過湖南省立第一師範校長、國民政府農礦部部長的易培基與湖南另一大名人，當過湖南省都督、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譚延闓談起葉德輝被殺的前後經過，都深感痛惜。
時隔不久，國學大師王國維在北京投湖自殺，史學家顧頡剛分析王國維死因說：「（槍殺葉德輝）或者深深地刺中了靜安先生的心，以為北伐軍敢用這樣的辣手對付學者，他們到了北京也會把他如法炮製，辦他一個復辟派的罪名。」在王國維一面而言，與其坐等慘遭殺害，不如自己先沉湖了斷，保持一份尊嚴。
葉德輝死時，63歲；王國維小了一輪，僅50歲。兩人正是精力旺盛之時，倘假以時日，其於學術研究，將達到何種境界，真不好說。死了，一切就只剩下了後來人的遺憾與猜測。
二
1864年，葉德輝出生於湖南長沙坡子街。這一年，湘軍平定太平天國，清王朝終於結束了動亂。
三歲時，葉德輝因生痘瘡（「天花」）險些丟了性命，臉上從此留下痘痕，人稱「葉麻子」。又因長了一口齙牙，讓葉德輝成為「貌丑」的典型。但這並未妨礙他一路功名，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旋授吏部主事。這一年他28歲。與他同榜考中光緒十八年（1892年）進士的，有蔡元培、張元濟、趙熙、趙啟霖等，都是近代名人。
似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科舉能力，一旦考中，葉德輝便很快辭官歸家，從此不再出仕。他一生的興趣在於研究學問。
葉德輝結婚較早，20歲時，娶了長沙著名藥號九芝堂老闆的二姑娘勞氏為妻。婚後七年勞氏病故，葉德輝此後再未續弦。
葉家祖輩經商，在長沙黃金地段坡子街開有一間旺鋪，鋪名「葉公和醬園」，一向生意興隆。在小西門正街還開有玉和槽坊，又在樊西巷等地開德昌和錢鋪、怡和百貨號，是長沙有名的富商大戶。
不走官途的葉德輝，因家世殷實，不愁吃穿用度，故而可以專心治學、不為他累，也不必以學術為職業，供家養口。
當時，新任巡撫吳大澂，是金石版本名家，與葉德輝一見如故，很賞識他。不久，江標任湖南學政，江也擅長舊學，與葉德輝興趣相投。
兩位本省高官，願意與葉德輝交遊，說明葉德輝在學術上，已有相當造詣，非泛泛之輩，這大大助推了葉在湖南士紳中的影響力。
三
葉德輝的學術研究，在於精通版本目錄，先後編纂了《觀古堂書目叢刻》，撰寫了版本目錄學著作《書林清話》，校刊了《元朝秘史》。譚伯牛先生稱其「驚世駭俗，堪稱一代之冠」。他的《書林清話》、《書林餘話》、《觀古堂書目》，在當時是版本目錄學的名著，在今日則已成為學林的經典。
在目錄學研究上，葉德輝最早弄清了古籍中「篇」與「卷」的區別，認為稱「篇」的書是寫在竹簡上的，稱「卷」的書是寫在絹帛上的，從而澄清了一千多年來分辨不明的認識。
葉德輝的另一部著作《郋園讀書志》，是在其身後由子侄輩匯集其生平題跋而成的，這些題跋主要是針對各版本評其優劣、參校異同，實際上做了大量的校勘工作。
他也是藏書大家，在其住所長沙蘇家巷建成藏書堂五間，取名「觀古堂」，將所藏之書分為經、史、子、集、叢五大類，藏書達四千多部、二十萬卷之多，觀古堂成為海內三大私家藏書樓之一。
豐富的藏書，鍛鍊了他的目光，使他對古籍的鑑定，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據說一本書送到他手裡，他無須用眼睛看，也不用翻序跋，只用鼻子聞一聞，就能知道版本的真偽。
更值得稱道處，是葉德輝的研究、收藏，目的不在束之高閣自我欣賞，而在刻印發行，傳播流通，甚至達於海外，使中外學人也能方便分享。
清末，日本學者來華訪問，到湖南非見不可的人有三位——王闓運、王先謙及葉德輝。日本學者諸橋氏恭維葉德輝「學深識高，固是湖南學界之幸，抑亦中國學界之幸也。」葉德輝對此欣然領受，頗感得意，謂日本無不知鄙人也。
四
1927年，北伐軍攻占湖南，農民運動乘勢而起，農協會權傾一時，甚至喊出口號：一切權力歸農會。彼時，農民背著槍到豪紳地主家要捐款，要多少就得交多少，沒人敢說「不」字。凡反抗、逃跑者，或逮捕或追捕歸案，押到農民協會嚴辦，要麼戴高帽遊街，要麼嚴刑拷打皈依伏法。豪紳地主無不威風掃地。
值此農民地位高漲之時，長沙士紳兼總商會會長的葉德輝，仍然不肯低下高昂的頭顱。這天，有糞夫來葉德輝府上出糞，不按過去規矩從後門進出，而公然從正門擔糞而出。葉德輝大怒，抓住糞夫一頓痛打。糞夫乃投訴於農會，判決葉德輝賠償一筆療傷費。葉德輝不僅拒不賠錢，還逞一時之快，寫對聯譏諷農會：「農運宏開，稻粱菽，麥黍稷，盡皆雜種；會場廣闊，馬牛羊，雞犬豕，都是畜生。」意為農會盡皆雜種，都是畜生。橫批「斌尖卡傀」，挖苦農會是不文不武（斌），不大不小（尖），不上不下（卡），不人不鬼（傀）。
聯是好聯，也寫得痛快，可惜農民運動正似烈火，如此「口出狂言」，自然下場極慘。
省農會設有湖南省審判土豪劣紳特別法庭，聞聽舉報，怒而拘之。4月11日，法庭以五罪並論：一曰殺害維新人物，二曰支持袁氏稱帝，三曰支持趙恆惕受偽命，四曰進行反動宣傳，五曰土豪劣紳，數罪併罰，判葉死刑。簽署判決書的委員有吳鴻騫、馮天柱、謝覺齋、戴述人、易禮容五人。判決書下，不容上訴，當日下午即槍決於瀏陽門外識字嶺，身受兩槍，一中頭部，一中心部，狀況甚慘，終年63歲。刑前，葉德輝問自己的書如何處置，當告知放在圖書館時，葉德輝連道三個謝，從容就死。然而執行者後來並未信守承諾。
其子葉尚農曾描述當日情景：是日全家大小恐被逮捕，均皆逃避，妻離子散，惶懼萬分。家中所有藏書以及金石、字畫、古董、遺稿、應用金銀珠玉、衣服器具等要件，均被搶劫一空。
五
1968年，毛澤東在八屆十二中全會閉幕式上提到此事：「滕代遠搞湖南農民運動，你當什麼縣的委員長，葉德輝就是在你手裡殺掉的嘛。這個人是前清的翰林，對於這種大知識分子，我看殺掉不那麼妥當。」
其實葉德輝本可不死。他祖籍蘇州，父輩避太平天國之亂移居長沙，因此他常回蘇州。此次北伐軍打進湖南，他本已避亂蘇州，但他的藏書藏畫都在長沙，牽掛太多，發現南方軍並未擾民，便返回湖南。結果卻遭遇上述事件，又稟性難移，一如往日之放言無忌，嘲諷農會，於是新帳舊帳一起算，要置他於死地了。
固然，葉氏對維新變法、辛亥革命多持偏激之論，一味反對革新，他尤其哀嘆新學「不讀孔孟書」，哀嘆儒風日微、斯文欲墜，時時以衛道者自居。對於一切新的變化，他都看不慣。最終因此罹禍，死於非命。從今日目光來看，葉氏對維新變法、辛亥革命所持偏激之論，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最起碼罪不至死。然而革命來了，一個大學問家只能身首異處，成為因言罹禍的悲劇人物。
2020-12-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