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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學夢,足足做了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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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大學夢是從小學六年級就開始做起了,你不會笑話我是個小老練吧。但這是真的。

我哥哥有個樂友叫朱高仕拉得一手好二胡,家也在玄壇廟,距我們家走路約十分鐘。他父親是下江人(重慶對江浙人的稱呼),解放前當兵來到重慶,解放時已至校官,高不夠格去台灣,低沒臉面回老家,全家老小流落到玄壇廟,政府不給安排工作。全家齊動手在家蒸白糖糕,每天天不亮父親及幾個孩子就出叫賣了。我家三個孩子,爸爸給每個人每天訂了三個白糕,每天清晨我一聽見「糕……白凍」就衝出去收白糕,這是他父親的叫賣聲,大家都叫他「高白凍」,他待人和藹我也很喜歡他。一直叫他高伯伯。

就這樣,靠著全家的勤奮,一家人活下來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成長得很好。朱高仕是二兒子,他成為哥哥樂友後來我家,哥哥告訴我,他就是「高白凍」家兒子,你是吃他家白糕長大的哈。

重點來了:由於家庭有「歷史反革命」這頂帽子,他家大哥從1960年開始高考,而且只填一個志願: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連考二年,都因為政審不合格落選,朱大哥不信邪,1962年再考,不知道什麼原因,那年突然臨時決定取消提檔,只看考試成績。當「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的入學通知書到達時,他們全家人驚喜交加,抱頭痛哭。

那時正好放暑假,我們都在家,哥哥和幾個樂友正在合樂,朱二哥是衝進院子裡來的,這個天大的好消息令全場沸騰,大家安納不住興奮,一群人七、八個(含我和姐)衝到老蔭茶攤子喝茶慶祝,歡呼雀躍,不停地舉杯、乾杯!直到茶攤老闆求饒才作罷。因為茶攤子標明「老蔭茶一分錢/人喝夠」老闆遭不住了。

整個過程,我都只有在一旁傻笑的份,原來考上大學會讓朋友們這麼高興。而且,我記住了,「土木工程系」是清華大學的王牌系。

你說,能不開啟我的大學夢嗎?

1965年是大搞四清(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城市)之年,也是我周圍的朋友們考大學的高峰年,因為左思潮占主導地位,壞消息頻傳:先是我哥哥姐姐報考中國音樂學院因政審落榜、接著表姐王平、笛子代全、手風琴同飛、二胡高仕、偉、作曲天節、書法建安、畫匠加林、伊白等紛紛因為政審落馬。他們都是品學兼優而且學有所長的好學生,然而他們的父母不是右派、資本家就是原國民黨將領(重慶作過陪都,這種情況比比皆是,我們戲稱其為反高幹子女)。

在我的記憶中考上的僅有的兩個人,一個是手風琴王棟,是哥哥的徒弟,其父親是市五醫院院長,他考上重慶大學冶金系、一個是彭雲,江竹均的兒子,考上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因為朋友們大多落榜,他倆沒大肆聲張,個別通知,悄悄的走了。

這一年我又記住了:「冶金系」是重慶大學的王牌系、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因為是軍事院校,沒說系。

你說我還會做大學夢嗎?當然做!我還祈盼著等我考大學那年又取消提檔呢!

可惜等到1969年該我考大學時,文革已三年了,哪裡還有什麼大學可考喲。

1972年,各大學偷偷地招了一屆「工農兵」大學生,全是推薦(後門)不考試。我後來有一個同事就是那屆清華的「工農兵」學員,因其父是他們本大隊大隊書記得以推薦,我們戲稱為「土高幹子女」,(當年對知青來說,大隊書記是掌握他們命運的比高幹地位還高的人)未經過考試直接就上清華大學了。至於能力嘛同事們評價:「寫的啥子總結喲,比小余差遠了」(小余當時學歷是初中生哈)。

1973年有了上年教訓(大學內老師們有民怨),搞了個推薦+考試。我男朋友唐生其時在雙流縣黃水河公社十四大隊五隊當知青,為了混工分吃長年在縣上打籃球,結識了一群縣上的幹部,有知情者告之,快去大隊開封推薦信來參加考試。幸好大隊書記的老婆生病時曾托唐生帶到川醫看過病,順利拿到推薦信。考了個全縣第二名,全家高興,靜候佳音。

突然平地一聲炸雷:白卷先生張鐵生的一封信,擾了好成績學生們的好夢。成績作廢只看表現(推薦及家庭)。當時我公公還在牛棚里(文革特產)政審不可能過關,唐生好生沮喪,灰溜溜地跑回生產隊老老實實的掙工分分土豆去了。

忽一曰,縣革委辦公室的球友帶來口信:「叫唐生立即來縣上!」唐生騎著帶有兩個糞桶的永久28加重自行車(隨時可回成都偷糞的)趕到縣上,老遠就見球友笑嘻嘻揮著一封信。重慶醫學院?拆開一看:入學通知書!哇噻!怎麼回事,「我沒填重醫只填了川醫得嘛。」

這裡不得不交待另一段佳話。這也是後來才得知的。

話說當年大學招生的組織辦法是各校革委會派出根正苗紅政治覺悟高的工作人員統一到省上集中辦公,唐生報的是四川醫學院,父親是川醫員工且還在牛棚里自然不能招收。而川醫的辦事人員看見了成績覺得太可惜了,其實他們內心還是很在意成績的,有幸的是,重醫的辦事員也遇到了相同的問題。於是兩人一合計偷偷交換了資料,於是乎兩人的命運就交換了,川醫的子弟上了重醫、重醫的子弟上了川醫。

禍兮福兮?對那個年代來說,應該是福了。這裡對那兩位有良知且又智慧的招生大員深深地鞠上一躬,謝謝了!你們的善良讓他們上了大學,提前為社會輸送了兩名好醫生(如若不然晚幾年他們也會考上的)。

這一茬我又記住了:「兒科系」是重慶醫學院的王牌系、「口腔系」是四川醫學院的王牌系。因為唐生報的「口腔」,念了「兒科」。

1977年,當大批莘莘學子備戰高考時我還在距成都百多公里的樂山牛華鎮一個大型工廠的食堂里做管理員。這裡近鄰五通橋風景區,山清水秀,氣候宜人,工廠是省級單位,工人的工資比附近工廠的工人都要高,福利又好,職工們自我感覺良好。大多數青工的工余時間全都在忙著釣魚網魚,我則是忙著煮魚吃魚、星期天不是結隊騎車上樂山逛商場、就是散步下五通看電影,真的快活逍遙,完全沒競爭、奮鬥的氛圍。

苦了十幾年,一下子過上這種沒有政治壓力,工作輕鬆,還是廠樂隊的手風琴手,受到人們尊重的,這種簡單快樂的日子,我一下子也找不著北,完全忘記我的大學夢了。

福兮禍兮?安於現狀,不思進取。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當年那種狀態,就是很多大型國營工廠倒閉的禍根。

1978年春節,我開好證明回成都結婚,哥哥的學生張小波和梁靜(15歲)考上四川音樂學院(77屆),哥哥送她們來成都報到,到家裡來看我們。我這才知道「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周圍的人們,紛紛在準備高考。這下真刺激到我了,復甦了我的大學夢,我也想考大學了。

此時,唐生已從重醫畢業,分配到溫江地區醫院工作,公公費盡心思找到能幫忙調動的朋友,朋友說只要我們結了婚,就可以以照顧夫妻兩地分居的政策調我到溫江,連捕手的單位都選好了。

問題來了,如果我要趕1978年的高考,目前只能在樂山報名,那麼調動工作的事就肯定只能泡湯了。

我和唐生1967年在北京定情,11年來聚少離多,離別情相思苦裝滿了兩大箱(信),如今他工作穩定,又到了而立之年,還承蒙公公婆婆如此周詳的謀劃。我實在不忍心再讓他苦等,更不能拂了公公婆婆的好意。我獨自苦思了兩天決定:生存第一,夢想靠邊。我悄悄把我的想法跟哥哥說了。哥哥說「想得對,先調回來,上大學以後還有機會。」我釋然了。於是我歡天喜地結了婚回牛華掙表現去了。

1978年8月我果真調到了溫江地區物資局,擔任業務員。新的單位,全新的工作,需要我全身心的投入,而且不久我懷孕了。80年2月生完孩子上班,單位照顧我讓我改做財務不再去外面跑業務了。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破格考評上了會計員(正考需五年專業年資)。我本想這輩子就這樣一級一級慢慢往上考,做個頂級會計師也算功德圓滿,上不上大學已沒有那麼在意了。

1983年機會突然來了,省物資局不知是那位局長想趕趕時髦學學金融系統(金融系統82年就開始了),決定委託原四川財經學院(現西南財大)會計系辦一個會計專業的委培生班。單位推薦全省統考(只此一屆)。一石激起千層浪,全省物資系統適齡員工上萬名,名額有限只招35名。也算是千里挑一,百里挑一了。

因為全脫產、帶薪、計年資、全免費的優惠政策,人們真的是擠破了頭。溫江地區分到五個參加考試的名額。採用層層推薦的辦法篩選。分管我們化建科的楊副局長,是個只會簽自己名字的南下幹部,但他惜才,他一一反駁我是初中生、有孩子不合適,怕浪費指標的說法,力排眾議,並代我立下保證不浪費指標的軍令狀,給我爭取了一個參加考試的名額。

現在想想,那時的幹部還真的是人民公僕,他自己的女兒也同時期在我們局作業務員,比我小,還是高中生(文革中畢業的)他都沒有顧上,而努力推薦了我這個沒給他泡過一杯茶,沒給他送過一包煙的普通部下。而且還沒得到我的一聲謝謝。因為那次推薦整個過程在當時是保密的。多年後,我才從退休的老局長那裡聽到這段公案。八十年代,好乾淨!真的是一個值得懷念的時代啊。

好在我還真的沒辜負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保住了這個得之不易的名額,以前十的好成績考上了。

入校報到那天,先生借了他表哥單位上的吉普車,拉上我的行李,帶著兒子隆重地送我到光華村,陪著我報導,將我送到「熊貓樓」前(女生宿舍男士勿入),他們進不去只好拜拜了。望著他們父子漸漸遠去的身影,我默默地想:真對不起了,只有辛苦你幾年了。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我轉身上樓,來到215室,這是八個人的寢室,遠道的重慶、紅棉、宜賓、廣元的同學們反而先來了,同學們幫著我鋪好床,我坐在床邊和大家寒暄,這時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大學生活開始了。

我的這個大學夢啊,足足走了二十一年!

2020年2月26日於楊柳河畔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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