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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徵啟: 「假四清」目標是我,卻殃及黃報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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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問我,到底有沒有「假四清」這回事?我會回答:有所謂的「假四清」,但沒有當時大字報所揭露、批判的「假四清」。

我在《被遺忘了的「紅色恐怖」——記一九六六年的清華大學文化大革命》中寫過:「一九六五年政治形勢日益嚴峻。……艾知生召集宣傳部、政治課的一批幹部研究校內的思想傾向,又傳達蔣南翔的意見:清華是理工科大學,意識形態上不如北大活躍,問題也不會那麼多,但是建築系是最敏感的地方,可能會有些問題,與其將來讓人來查,不如自己先查,有問題自己先解決。決定由我帶宣傳部、政治課幾個人進建築系,不要說『四清』,也不叫工作組,看看有什麼問題。」——這就是所謂的「假四清」。但是從來沒叫過「四清」,也沒有叫過「工作組」。說有,又沒有;說沒有,又真有那麼一回事。我這個當事人真是很難做。在批判會上,或者在審訊我回答問題時,常常不能自圓其說。

大約一九六五年底,艾知生在甲所會議室又召開一個會,參加會議的人宣傳部有我和李兆漢,建築系有劉小石、李德耀(這兩個人是建築系黨總支的領導),黃報青(是系秘書,總支委員)。還有幾個人我已記不清了。艾知生首先傳達了蔣南翔的意見:北大「四清」情況有點亂,主要是幹部思想較亂。有的亂揭亂批,也有頂牛的,我們(清華)一向比較穩定,但也要有所準備。個別不穩定的單位也有,如建築系、校醫院和體育教研組。後兩個單位似乎不是什麼原則問題,而建築系是南翔同志比較擔心的單位。可能出現的問題有兩個方面:一是「頂」,不承認有問題,這裡要提一下黃報青同志,不要像批大屋頂時那樣「頂」,有不同意見,可以保留,沉默一會再說;再一方面會不會有亂揭亂批的現象。這兩方面都不好,都會搞亂。所以黨委意見先派羅徵啟帶幾個人去建築系觀察一下,有沒有問題。有問題我們自己先主動改,比將來人家來揭批要好。羅徵啟注意,不要叫「四清」,也不是派工作組,以免下面緊張。帶什麼人你自己在宣傳部挑選吧。艾知生又徵詢劉小石的意見,劉小石說:這樣安排很好,我沒有意見,給多長的時間呢,三個月行不行?艾知生說:三個月太長,一個月吧,新年前匯報……

會後,劉小石又單獨和我談了一次。劉小石是建築系的領導,非常平易近人,實事求是。記得我一年級入學時經常看見他很晚才去飯堂吃飯,我問他:「你們工作怎麼那麼忙哪?」他笑一笑說:「這就是我們的工作,你叫什麼,你是不是青年團員?」我說:「我不是團員。」他笑了笑,挺親切的。不像有一位美術課教授,入學時代表系裡和我們個別談話,問我是不是團員時,我回答不是,他睜大眼睛說:「哦!你不是團員!不是團員!」然後在小本上記下什麼。我和同學都非常討厭這種作派,劉小石就比較平和,我畢業以後,他找過我談話,叫我做學生工作,但是我們對高年級同學都有一種敬畏的心情。記得一次聽莫宗江教授講寫仿宋字,莫先生叼著一根香菸邊講邊吞雲吐霧,突然,一位高年級同學走進來,徑直走到莫先生跟前,伸手從莫先生嘴裡把煙拿下,對嘴點了自己的煙,又把莫先生的煙塞回莫先生的嘴裡,扭頭走了,這人,就是劉小石。據說,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時他出面保了我,免去因建五班會問題把我打成右派的厄運。我離開建築系,調往校黨委、團委工作後,一直還和他保持密切聯繫,把他當作老大哥一樣尊敬他。

劉小石對我說:「黨委要你來做調查,我以為非常合適,你比較了解情況,處事又比較穩健,不會胡揭亂批,你有什麼問題,需要我怎樣幫助你?」我說:「工作上我暫時還想像不出有什麼問題。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把黃報青先生放在這麼個位置上來考量。我認為他很好,很實事求是。他是我畢業設計的導師,人很好,又有才華,是不是有什麼事我不知道的?」劉小石解釋道:「你當時在念書,情況不了解,在批梁思成先生復古主義時,報青不同意,一直頂,彭真(北京市委書記)、劉仁(市委常務副書記)和中央好幾位領導同志都做他的工作,他就是不同意,一直頂到底,到最後都很勉強。黨委擔心,將來有工作組下來調查,有個什麼不適合,他又死頂,那就麻煩了。」我說:「我估計不會的,我會儘可能和他交換意見的。」聽了劉小石這番話,我對黃報青先生又增多了幾分敬意。

我和李兆漢分工,我去聽梁思成先生給建7、建8講的《中國建築史》,另外還查閱建築系這幾年的會議記錄,特別留意有關意識形態問題的討論,還有研究最近幾年校黨委及建築系黨委接到的舉報教師講課中的一些問題。李兆漢主要檢查陳志華老師的《西方建築史》和吳煥加老師的《西方近現代建築》這兩門課的問題,因為有一些舉報,但是這時,已跟五十年代批覆古主義時已有很大不同了,是進步很多了。純學術問題,一般不予干預,學術問題和政治問題糾纏在一起的就要認真分析,不能簡單就下結論。

一個星期以後,李兆漢報告說,他檢查的基本上都排除了,沒有問題,只剩下陳志華的《西方建築史》埃及修金字塔這一段話,有些人舉報說,很像是指桑罵槐,影射攻擊三面紅旗。大意是:埃及這些奴隸為皇帝修金字塔,每天只有一點點啤酒,卻在烈日下干很重的活,他們是飢腸轆轆的……

我說,這一段很典型,我們來破解一下:這段話如果基本上是抄的或者是翻譯過來的,那就沒問題,但如果是自己造的,有問題的可能性就大一些。但是怎麼能查呢!我們互相對視了幾秒鐘,異口同聲說「找桂生」。

桂生是劉桂生,是學歷史的,這時在黨史教研組,博覽群書,攻於考證。我們在同一飯廳吃飯的時候,常常有人半開玩笑的問:桂生,筷子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他說:唔!我不知道,不過可以查到。第二天,他就在飯桌上侃侃而談:筷子是何時在何處開始出現,為什麼叫筷子……於是又有人問:桂生,這餃子在中國是何時何地開始的?桂生又說:唔!我不知道,不過可以查到。再過一天,他又來講餃子……

我請他來以後,講了我們的困擾,我說:我很想查到這幾句話的出處,否則這一類的課程很難講,誰敢講呢?動不動就是攻擊。他說:「我明白,我試一試吧,但是這一次可比較難,我可沒把握,時間也說不準。」我說:我當然理解,查不到也謝謝你。

大約十天以後,他來了,抱著一大本厚書,書名:《古代東方史》,我估計有上千頁。他翻到其中一頁讀給我聽,除了「法老」換成「皇帝」以外,一個字也沒改。我們如釋重負,特別感謝劉桂生。

就這樣,我向黨委匯報了,艾知生聽了,微笑地說:你的意思是,梁思成先生和這幾位先生的課,不但都沒有問題,而且講得很好,應予表揚,他們的教材也沒有問題,是不是呀!

我說:「是的,知識分子現在越來越精了,他們說話,寫教材、文章,都有出處,抓不住小辮子了。」艾知生自言自語的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他抬起頭來對我說:「等我向黨委匯報以後,定下來要不要寫個書面報告,再通知你。」此後,再沒有通知我,後來批判「假四清」時花了很大力量來追問我,要我交出書面報告,我再三解釋,還是不肯罷休,直到後來工宣隊也追問過此事,最後也沒有查出什麼結果。因為本來,這就是一樁荒唐無厘頭的公案。

但是,整個一九六七年在蒯大富掌握清華大權以後,這份混帳被炒得很熱很熱,,直到主要人物之一黃報青跳樓身亡,才慢慢冷了下來。

一九六七年,黃報青先生已被打得身心嚴重受傷,吐血、尿血,兩次被送進精神病院。下半年時,我聽說他第二次從精神病院回家了,每天在家寫字,他毛筆字寫的極好,尤其精於魏碑。我大學畢業以後,曾經找他想向他學寫魏碑,他想了想說:「可以,你要拿出500小時,而且不能中斷,你行不行?」我說:「那我還要過一段時間。」他說:「你準備好再來找我吧,字帖我有,筆墨紙硯你自備,紙好辦,就用普通舊報紙就行。」說這些話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但他已經沉默不語了,我很想去他家看看他,但似乎這個師生關係不是很方便。

有一天,建築系的一些「革命群眾」叫我到建築系問話,還是關於「假四清」的問題,當然也提及黃報青了,但是這些問題對我都是毫無興趣和毫無刺激作用了。快到中午我離開建築系,騎車經工字廳門前回家,正巧黃報青先生也騎車走這條路,我很高興問道:黃先生,您身體怎樣?他還是那樣平靜地說:「還好。」我說他們又問我「假四清」的事了,他說:啊!他們也問我了,我已經沒東西可說了。我說我也是。他嘟囔了一句:「這到什麼時候算完呀!」

聽說,如果不叫他,他就在家用毛筆在舊報紙上一篇一篇地寫毛主席詩詞。

年底,蒯大富為貫徹江青講話精神,又要召開大會,批判羅徵啟在建築系搞「假四清」,包庇黃報青等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大喇叭狂叫「羅徵啟必須到大禮堂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我叫萬潤南問一下414總部,我是否應召出席?總部說千萬不要去,並叫幾個人陪我在科學館二樓一個房間裡聽會。

火爐里無煙煤燒得很旺,大喇叭嘰里呱啦吵個不停,我們根本聽不進去,說說笑笑。忽然,建築系的老師馮鍾平(建0畢業生)推門進來說:「羅先生,到處找你,聽說你在這裡,我來告訴你,黃報青先生跳樓了。」……我們一下子都站了起來,低頭默哀幾分鐘,我穿上棉衣,準備去看看,馮鍾平等人問我:「羅先生,你上哪兒?」我說:「黃先生是我導師,我要去看看,向遺體告別致意。」大家說:「你不能去,不能去。」馮鍾平說:「我替你去吧,你們都別動,我去一下,半小時左右回來。」不到半小時,他回來了。說是他(黃報青先生)住在五樓,今晚他在北屋寫字,聽到大禮堂方向大喇叭狂叫:「羅徵啟,黃報青搞假四清……」他開了北窗就跳下去了,我去看時,已經用草蓆蓋上了,我替大家向他的遺體鞠了躬致了敬。

那晚上,我一句話沒再說。

那晚上,印甫盛、萬潤南護送我到人民大學教工宿舍,我姐夫家裡。

那晚上,我一直坐到天亮,沒有睡覺。

我一直在想,這麼好的一位老師,一位錚錚鐵骨的男子漢,就這樣走了。我一直不願意聽見別人說他有精神病,他絕對不是精神病,打他的人才是精神病,殘害他的人才是精神病。發動這場動亂的人才是精神病。黃報青先生只是在這從領袖到平民、從戰士到知識分子、很多人都迷亂了、都瘋狂了的情況下,迷失了自己。他很快會清醒過來的,因為他沒有錯,沒有害人,沒有搞陰謀陽謀。

我相信,黃報青先生現在一定在天堂——如果有天堂的話——和梁思成先生、汪坦先生、周卜頤先生、程應銓先生、劉永嫻先生一起,談笑研究北京市的規劃哩!而那些殘害他的人,遲早會得到報應的!

《清華文革親歷記》第七篇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清華文革親歷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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