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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不瞑目的蔡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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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回國留法學生杭州合影,林文錚(一排右三)、蔡威廉(一排左三)

1900年,蔡元培的結髮妻子病逝,這一年蔡元培33歲。

妻子在時,一切家事都是妻子在打理,妻子一走,蔡元培就從百事不管的男人,突然變成了既當爹又當媽還要忙於公務的多面手,不免有點手忙腳亂了。

眾人見狀,都紛紛替他張羅對象,媒人更是一個接一個上門提親,恨不得把門檻踢爛。蔡元培不堪其擾,於是寫了一張徵婚啟事貼在牆上。啟事一共三條,簡明扼要:一,女子須天足,識字;二,男子不納妾,男死後,女可再嫁;三,夫妻不相合,可離婚。

這位朝廷的翰林學士,寫出如此驚世駭俗、離經叛道的啟事,哪個媒人還敢上門提親?且不說別的,單是第一條,那個時代,天底下的女子哪有不纏足的?這還不算,還要能識字,簡直白日做夢嘛,腦袋被驢踢過。媒婆們氣咻咻地說,就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吧!

在媒婆們的集體抵制下,蔡元培打了兩年的單身。這天,他去杭州出差,偶然看到一幅工筆畫,立刻就被吸引住了。他左看右看,總覺這幅畫與眾不同。這線條、布局、勾勒,分明是女子所繪,怎麼落款卻是個男子的名字?一旁的朋友見他滿臉疑惑,笑著說道:「你沒猜錯,這畫確實是女子所繪。」「既是女子所繪,署名怎麼會是黃世振!」好友解釋說:「這黃世振還有個名字叫黃仲玉,是江西名士黃爾軒的千金。」

蔡元培聞聽,心下一動,脫口問道:「此人可曾婚配?」好友立馬就明白了,有意促成說:「人家不僅未婚配,還是天足。而且擅長書畫,溫婉賢淑,才貌雙全。」

這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事不宜遲,蔡元培決定親自上門求婚。行前,他多少有些擔心,怕黃家人嫌他有過婚配,沒想到一切皆是多餘,黃仲玉見他第一眼後,便篤定他是自己期盼多年的夫君。而蔡元培見到真人,心中更是好感倍增。黃家父母十分開明,完全聽從女兒選擇,對蔡元培也是早有耳聞,自然樂見其成。

青山有意化為橋。1902年元旦,蔡元培與黃仲玉在杭州舉行了一場中西合璧的婚禮。

兩年後,他們的女兒蔡威廉在上海出生。蔡威廉是蔡元培長女,自幼聰穎,受母親薰陶,對美術特有感應。1913年,蔡元培攜夫人及長女威廉、次子無忌、三子柏齡從上海遠赴法國。在巴黎,9歲的威廉就讀於當地的教會學校。

1916年冬蔡威廉隨父母回國,入北京孔德學校學習,是該校的首屆畢業生。1923年,19歲的蔡威廉再次隨父母前往比利時,進入布魯塞爾美術學院學習繪畫。

從9歲起,蔡威廉便多次隨父親出國。多年的游歐生活,使她接受了良好的歐式教育,通曉法、德等國語言,遍覽了西方藝術精華。

1927年,23歲的蔡威廉接受父親的建議,再次前往法國,就讀於里昂美術專科學校,專習油畫。

1928年春天,杭州國立藝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成立,時任教育部長的蔡元培負責學院的創辦工作,他為藝術學院選擇的校長是留學法國的著名畫家林風眠,教務處長是在法國巴黎大學專攻法國文學和西洋美術史的林文錚。

這個選擇,來自蔡元培幾年前在法國的考察。1924年5月,由蔡元培和駐法公使發起,在斯特拉斯堡萊茵宮舉辦中國展覽會,當時林風眠參展的作品有幾十幅,其作品所蘊含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及其展示的才華,被愛才的蔡元培發現,留下了深刻印象。

也是在這次展覽會上,林文錚擔任了中國館的法文秘書,他用法文寫了一篇介紹中國美術的論文,蔡元培看到後十分欣賞,還把這篇論文推薦給女兒蔡威廉閱讀。

也正是這樣的原因,使得蔡元培在籌建藝術學院的時候,將林風眠和林文錚聘請為籌建小組成員。

1928年,蔡威廉學成回國,正趕上國立杭州藝術學院成立不久,急需高水平的教師,蔡威廉旋即被聘任為國立杭州藝術學院西畫系教授。該院後改稱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簡稱杭州藝專。

也是在這一年,留學歸來的張道藩,意欲到藝術學院謀求教職,被校長林風眠和教務長林文錚斷然拒絕。據說,當時張道藩來杭州藝術學院求職,還有一個目的,是為了接近蔡威廉。沒想到不但不被錄用,就連蔡威廉對他的追求也是無動於衷。這讓張道藩大失所望,轉而放棄教學生涯,自此走上了從政之路。十年後,位居教育部副部長的張道藩,利用主持合併學校之機,借他人之手,讓三個拒絕他的人一個個吃了苦頭。

原本,張道藩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物。他出身書香世家,祖上考中過多位進士。他本人也刻苦發奮,學有所成,並非純粹的技術官僚。但愛情這東西,有排他性,蔡威廉喜歡的是教務長兼西洋美術史教授的林文錚。

蔡威廉才貌俱佳,身世高貴;林文錚品學兼優,風度翩翩。兩個人相識之後,互生愛慕之心,只是隔著一層窗戶紙,沒有說穿。蔡元培在法國考察時,就對林文錚的才華非常賞識,聽說女兒和林文錚一見如故,很是開心。周峻知道丈夫很想讓林文錚做他的女婿,於是找到林風眠,委託他從中牽線搭橋。周峻是蔡元培的第三位夫人,蔡威廉的生母黃仲玉,在蔡威廉16歲時便因病去世,三年後,蔡元培又才續娶了周峻。林風眠聽周峻說明來意,當即一口應承。因為有校長出面撮合,蔡威廉和林文錚很快走到了一起,並相約去南京面見蔡元培。

蔡元培見到未來的女婿,十分高興,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大聲說:「馬上訂婚!馬上訂婚!」

1928年11月,林文錚和蔡威廉在杭州西湖大飯店舉行了隆重的婚禮,鑑於蔡元培的名望,許多達官貴人紛紛前來祝賀,兩人的結合成為當天各大報紙的頭條新聞。

這天,蔡威廉忙裡偷閒,特地為蔡元培畫了一幅肖像畫,以表達對父親24年來的養育之恩。

婚後,夫妻二人先是租住在一處破舊的老房子裡。到了1930年初,杭州國立藝專的辦學條件有了改善,教師的待遇也好起來了,蔡威廉夫婦便決定籌錢建造一棟自己的房子,地址就選在西湖旁邊的馬嶺山。蔡元培一輩子都是租房而居,但女兒建房,他卻給了5000大洋,再加上蔡威廉和林文錚兩人的積蓄2000大洋,才把房子建了起來。當時在馬嶺山建房而居的教授還有林風眠。這地方風景好,離西湖近,很多畫家都喜歡在這一帶居住,黃賓虹的舊居也距此不遠,周圍還有吳大羽、雷圭元建造的房舍,簡直就是一處藝術家村落。

新居落成後,蔡元培親自為別墅題匾,將其命名為「馬嶺山莊」。整棟別墅建築面積276平方米,前面平房,後面樓房,從建築樣式到窗花、鐵門的設計,都出自蔡威廉一人之手。

喬遷新居,與西湖為鄰,是蔡威廉夫婦一生中最幸福、最安寧的時光。蔡威廉除去在藝專上課,就是在家中作畫、織毛衣。在這座綠蔭匝地、花木扶疏的別墅中,面積最大的一間屋子是威廉的畫室。在另一間書房中,林文錚則利用休息時間,翻譯了法國著名詩人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還撰寫了歷史劇《湘妃》和《西施》。

每天,夫妻倆雙出雙歸,情深意切,除非必須分開,否則總是形影不離,每次林文錚出門辦事,威廉都會陪同前往。有次林文錚又要去上海辦事,當時兩人已有五個子女,林文錚怕威廉太過辛勞,勸她留在家中,不必跟隨,莫非五個孩子還頂不了我一個丈夫重要。威廉深情地看著林文錚,語音輕柔地說:「不一樣,感情不一樣。」

林文錚問:「你怕什麼?」威廉顫聲答道「我怕火車出軌,怕電車出事。」林文錚說:「你跟我一起去,難道就不怕出事?」威廉抱住林文錚,依偎在他懷裡,語氣堅定地說:「不,要死就死在一塊。」林文錚後來回憶說:「威廉真是把我當成了她的命根子了。」

蔡威廉曾為林文錚畫過一幅肖像,雙目炯炯有神,神態堅毅,身穿白色襯衫,背景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湖山水。

蔡威廉平時給學生作畫,20分鐘即能完成,哪怕是陌生人,也過目能畫。但這幅肖像畫,她每天畫一小時,卻整整畫了三個月才最終完成。

半個世紀後,林文錚每次回憶起這幅肖像畫,總會動情地說:「威廉在畫中融入我的靈魂。」

這樣美好的日子,隨著抗戰的爆發而突然消失了。1937年11月,日軍在金山衛登陸,杭州淪陷。蔡威廉夫婦帶著一家老小離開馬嶺山房,與杭州藝專的師生一同西遷湖南沅陵。

1938年12月,教育部下令北平國立藝專與杭州國立藝專在湖南沅陵合併,改名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簡稱國立藝專。

學校班子廢除校長制實行委員制,杭州藝專的林鳳眠被任命為國立藝專的主任委員,相當於校長。北京的趙太侔、常書鴻為委員,相當於副校長。教務處長林文錚沒有進入校務委員會。

這種組合看似公平,實質埋下隱患。因為學校的決策是投票制,林鳳眠雖然身為校長,但是投票投不過趙太侔和常書鴻,無法決策,很是無奈。三人會議,經常是吵得不可開交。第一次開會,因為經費分攤,發生爭吵;第二次開會,因為開除老師,又發生爭吵;第三次開會,討論學校是否搬遷昆明,更是大吵大鬧。

搬遷昆明是大事,事關生死存亡,師生們著急也跟著鬧。鬧到後來,本應做國民表率的學校,竟然揮拳相向,大打出手。

抗戰時期,西南聯大是三校合併辦學的成功範例,然而國立藝專卻因合併發生了嚴重的派系紛爭。身為教育部次長的張道藩,在處理兩校合併糾紛時,不能秉持公道,反而挾私報復,先是迫使林文錚辭職,使林風眠失去助手,陷於孤立,在校委會中孤掌難鳴,最後不得不辭去主任委員之職,離開了自己一手創辦並擔任了十年校長的杭州藝專。

林文錚離開藝專之後,蔡威廉也因受到排擠憤而辭職。夫妻二人帶著一家老小,跟隨難民輾轉奔波,來到了雲南昆明。

戰亂時期的昆明工作難找,蔡威廉夫婦經過近半年時間的奔走,才找到一份在西南聯大的教職,林文錚教西洋文學史,蔡威廉教法文。

當時,外地來昆明的教授都租房而居,蔡威廉一家八口租住在一幢破舊的民房裡,與昔日的馬嶺山房有天壤之別。雖然生活艱苦,但教書育人卻從未懈怠。

1939年夏季,蔡威廉臨產,為節省開支,未去醫院,在家中自己接生,產下一個女嬰。因發生產後感染,高燒不退,無錢送醫,兩天後便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蔡威廉強忍痛苦,躺在床上,用筆在粉牆上為剛出生的女兒畫像,並寫下四字絕筆:「國難!家難!」

真是天妒英才啊!,一代著名女畫家,蔡元培先生最愛的長女,就這樣帶著對孩子的牽掛,對丈夫的不舍,死不瞑目地走了。

蔡威廉去世後,林文錚悲痛難抑,經常淚流滿面,含淚寫下了一首又一首悼念亡妻的詩作。其中一首《落雁啄》,至今讀來,仍悲情滿紙:

西湖雙飛燕,孤影落滇池。水深無蘆葦,獨宿最高枝。疾風搖古木,長夜難自持。天寒徒奮翼,腸斷復何知?

悲耶!痛耶!

對於女兒之死,遠在香港的蔡元培一無所知,林文錚也刻意瞞著他。後來還是看到《益世報》上一則消息,和林文錚悼念妻子的文章,才知道威廉已經在兩個月前死於產後感染。

1940年的春天,在熬過了又一個冬天之後,始終未能從悲痛中恢復過來的蔡元培,因精神恍惚不慎摔倒,拖到3月5日,竟一病不起,帶著無法癒合的傷痛,離開了人世。死前,他一直呼喊著威廉的名字。

2023-11-10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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