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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無知時代:上游失責,中游失序,下游失智

有一件事,很違背我們的直覺:人類的智慧程度,並沒有隨著媒介的發達、信息的唾手可得,而發生任何實質性的改變。

相反的是,進入網際網路時代以來,人類的無知程度不減反增。

最近,美國展開了一項社會學調查,詢問受訪者對於一些基本常識的看法,大約有42%的人仍然相信,人類自宇宙伊始便已經存在於地球上,而有20%的受訪者仍然相信,太陽繞著地球公轉。

另一項調查發現,有三分之一的美國受訪者甚至不知道美國獨立戰爭發生在哪個世紀。

中國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一項針對中國網民的調查顯示,有半數以上的受訪者對網際網路上的信息,缺乏基本的辨別能力,裡面不乏受過高等教育者。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戴維·布魯克斯認為,網際網路並沒有改變人類無知的狀態,反而讓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無知時代」:

——無數未經提煉和歸納的信息碎片,正在被不斷創造出來,猶如「一條渾濁的信息河流」,大量缺乏判斷力的受眾浸泡其中,對偏見、虛假信息不加辨別地吸收,成為了網際網路時代的新無知群體。

其實,如果把網際網路時代的信息生產、傳播、接收的過程,看成一條河流,那麼這條河的上游、中游、下游都已經不同程度地出現了問題。

▌上游失責:當知識生產不再求真求善

人類的知識創造,仰賴衝鋒在第一線的科學家、思想家等等「知識分子」。

他們是知識生產的第一環節,是知識河流的源頭,因此人類社會對他們寄予厚望:科學家必須要求真,思想家務必要求善。唯有如此,才能為社會進步提供源源不斷的技術動力、思想資源。

但是,托馬斯·索維爾的研究卻指出,儘管知識分子的「理念」,對社會有巨大的變革作用,但其作用方式,卻相當間接、隱蔽,社會和大眾,並不能立即看見知識分子「理念」的後果。

當知識分子的「錯誤理念」在社會實踐中帶來了嚴重的負面後果時,懲罰並不會降臨到他們身上,而是止於「理念的實踐者」——政治家,以及承擔具體後果的大眾——這讓知識分子獲得了一種「肆意愚蠢而不用負責」的特權。

圍繞這一「知識生產」的特性,索維爾展開了對知識分子缺陷的諸多批判:聖化構想、言辭技巧、預設結論篩選事實、主觀真理、言辭淨化......並以他博學的知識,擴充成了一本社會學名著:《知識分子與社會》。

這本出版於上個世紀的書,相當於向時的美國知識界投入了一顆炸彈,引發了劇烈的地震和反彈。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今它已經跨越國界,成為了各國知識分子,反省自身缺陷的一面鏡子。

在網際網路、大數據技術興起之後,一些投身網際網路的知識分子,其固有缺陷並未變化,只是產生了新的「形變」。《知識分子與社會》一書提出的洞察,非但沒有過時,反而顯示出了更強的解釋力。沿著索維爾的思考,當下我們最需要警惕三種「知識生產」:

◎虛假數據注入研究:科學研究的可信度,十分依賴統計數據的支撐。這要求科學家必須謹慎對待數據,從各種數據中,分辨出事件之間的因果相關性,以便得出一個可信的、真實的結論。

在大數據時代,各種信息、數據唾手可得。一些科學家為了做出成果,選擇了隱藏失敗的實驗,按照個人預設的觀點挑選數據,將虛假信息注入科學統計之中,製造一種「因果相關」的假象。

這些謬誤由於披著「數據支撐」的外衣,常常被人誤以為是真理,並通過網際網路大肆傳播。

◎知識生產越來越功利:人類的思想創新、思維更新,需要知識精英艱辛的精神勞作,尤其是讀懂一些原創性的思想著作,常常需要具備「板凳要坐十年冷」的獻身精神。

然而,在大數據時代,算法和流量精準地反饋了用戶的內容需求,知識生產變成了「按需供應」、「見訂單開工」,受歡迎的知識被大量炮製,不能立即變現的知識則無人問津,一些知識日漸萎縮失傳,人類的知識邊界也停滯不前。

◎「意見領袖」大量生產「意見垃圾」:人類知識的分工細化,已經成為不可逆的趨勢,今天任何一個知識分子都難以掌握人類知識的億萬分之一。這意味著,知識分子只能以專業安身立命,對其他知識領域,他們必須保持敬畏。

然而,網際網路的傳播效應,對想要用理念影響社會的知識分子,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很多知識分子開始迎合網際網路短平快的節奏,扮演「意見領袖」,在個人專業之外的領域,生產了大量缺乏專業性的「意見垃圾」,而網民卻很容易被這些有待驗證的信息愚弄、欺騙,視其為專業、權威的見解。

▌中游失序:充斥著謊言與壟斷的碎片世界

培根說「知識即權力」——掌握知識,能比無知帶給人更多的力量。

但是,從傳播學的角度看,知識的獲取方式並不平等,那些掌握知識傳播渠道的人,才真正擁有權力:

——中世紀,教會的權力來自對《聖經》解讀權的壟斷,直到古登堡印刷術發明後,這一局面才得到改善。

——「前網際網路社會」,傳統媒體壟斷了傳播渠道,一條新聞要經由職業化的媒體工作者編輯、刪減、重構之後,才能通過報刊、電視推至受眾面前。

如今,傳統媒體已被網際網路顛覆,這一方面帶來了「信息的民主」——原有的從上至下、金字塔形的話語結構變得扁平,每個人都可以自由發表個人的見解,獲取信息的方式,也變得更為多維立體。

但另一方面,著名人文學者徐賁的觀察,也需要引起重視——他認為網際網路並沒有帶來烏托邦式的民主和自由,恰恰相反,隨著政治、資本的深度介入,這裡反而演變成了一個謊言掩蓋真相、強制壓倒自由的場域,網民們對此已經有所警覺,但遠遠談不上有多深刻的認識。

為此,他用人文學者的視角,將網際網路時代的一系列重要問題:信息與知識、智慧與愚蠢、道德與審美、價值觀與判斷力,尤其是權力籠罩之下,人的自由意志,全都重新思考了一遍,寫成了《人文的網際網路》一書。

這本書的重要價值在於,它帶來了一個反觀當下「網際網路生存」的人文視角,藉助這一視角,我們得以看見,諸多掩蓋在美好表象之下的本質:

◎信息特權,正在創造新的「數據壟斷」:毫無疑問,網際網路技術從誕生起,就以信息的自由流通為理想。但是,隨著商業、資本的介入,網際網路公司們建造了一個個技術壁壘——它們做大了「信息的蛋糕」,但也牢牢地掌握了分蛋糕的權力。

——數據壟斷:信息的蛋糕雖大,但普通網民所分到的,卻是大量信息的碎屑,真正有價值的數據,都躺在網際網路公司的後台。一些網際網路公司甚至可以隨意決定用戶的數據產權,將其銷毀或者售賣。

——數據自縛:算法正在成為裁決信息分配的「判官」,在有限的信息碎屑中,進一步創造「信息繭房」,形成一條數據鎖鏈,牢牢困住用戶的認知。

——數據欺騙:壟斷信息分發權的平台,可以通過競價排名,優先呈現某些商家的虛假信息,甚至可以付費修改後台數據,吸引用戶注意。

這樣的「信息特權」,已經和網際網路誕生時的初心背道而馳,一個「算法階層」統治「數據賤民」的虛擬世界初見端倪。

◎「信息平權」,讓識別真相變得愈加困難:在傳統媒體壟斷報刊、電視的時代,愚弄大眾的事雖然屢有發生,但一般只在少數敏感領域。

當網際網路降低了發表意見的門檻,實現了個人的「信息平權」後,信息生態進一步複雜化,謊言有可能出現在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

——大量湧現的個人媒體,除了少數有能力、有意願追求真相的理想主義者以外,大多都是缺乏專業媒體素養、以盈利為第一動力的「信息商販」。它們在少量真相中間,混合大量情緒和不實信息,高效地收割流量。

——不同圈層、不同立場之間的網民,常常欠缺理性對話的能力,他們互相爭吵、辱罵以及編撰出來的垃圾信息,也在與日俱增地混淆視聽。

可以說,網際網路上的「信息噪音比」極低,真相的周圍,夾雜著大量的謠言和不實信息,當謊言出現在生命健康、個人財產等領域時,辨別真相的成本會變得非常高昂,有時甚至會付出嚴重的代價。

◎信息碎片,讓人失去判斷和遠見:網際網路誕生之初,它被視為整合信息、學習知識的伊甸園。但是,如果按照普普爾對知識的嚴格定義——「知識是經過事實驗證的信念」——那麼網際網路上大量的所謂知識,只能被稱之為信息碎片。

一方面,這些未經驗證的信息,需要被提純、加工為可信的知識,而這對於想要建立知識系統的人來說,無異於緣木求魚。

另一方面,有真知灼見的著作,卻被限制在收費的資料庫中,缺乏知識付費意識的讀者,往往不願為此持續消費。

過去,人們習慣於持續地深度閱讀,如同打開一隻手電筒,雖然照射範圍小,但照射範圍內亮度很高,可以看得很遠。

而現在,人們在信息碎片之間跳躍,就像在廣闊的夜幕中,同時點亮了很多根火柴,火星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卻既無法照亮一條路的前方,也看不見路與路之間的聯繫,讓人逐漸失去了判斷力和遠見。

▌下游失智:缺乏邏輯訓練的讀者

比知識生產媚俗造假,以及知識傳播特權化、碎片化更為嚴峻的是,作為知識的受眾——許多讀者缺乏邏輯思考、批判性閱讀的訓練。他們常常在各種信息提供的簡單刺激之下,條件反射式地做出生物反應:

焦慮、恐懼、憤怒、幻想、痴迷、上癮......在反覆的信號刺激下,他們的大腦頻寬被感官占滿,逐漸喪失了運用理性的興趣和意願。

以理性、智力傲視生物界的人類,為什麼在進入現代社會以後,卻常常放棄理性,選擇跟從本能和情緒?

一方面,在某些特定的文化環境下,搞好人際關係,是比講邏輯更重要的生存手段;另一方面,獨立思考本身便不被「上層」所鼓勵......

崔永元曾戲稱,讓我們學會獨立思考,「這實在太可怕了」。

著名邏輯學家、哲學家殷海光先生,曾有感於中國文化不重視懷疑精神和邏輯訓練,反而對「標準答案」情有獨鍾,未來恐難立足世界之林。

為此,他在金陵大學(南大前身),以及台灣大學教書期間,將培養學生的「有邏輯的懷疑精神」作為重中之重,後來蜚聲海內外的李敖、柏楊、龍應台、司馬文武都受到他的深刻影響。

晚年,他在台灣公開地反極權、反暴政,蔣氏父子對他恨之入骨,僅在報刊上對他的批判、圍剿就長達5年之久,而他則以邏輯從容應對。

先生去世之前,將在課堂經過千錘百鍊的邏輯學課程,寫成了一本《邏輯新引》,至今仍被公認是最適合中國人的邏輯學入門讀物。

曾有作家呼籲,這本書應該被列為必讀書。但是,對於習慣了指鹿為馬、驢唇不對馬嘴的多數人來說,一聽到「邏輯」兩個字,或許就已經開始頭疼。這樣的惰性,在網際網路時代,已經導致了三種後果:

◎信息爆炸的時代,「本能」是被「收割」的幫凶:諾獎得主丹尼爾·卡尼曼發現,人類在進化過程中,雖然發展出了理性與本能的「雙系統」,但大腦卻更偏愛「本能」——因為它比「理性思考」耗能更低,可以24小時「後台運行」。

這意味著,人類在大部分時間裡,都處於自發的非理性狀態——這是現代商業世界裡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收割用戶最快的方式,不是講道理、盤邏輯,而是繞過用戶的理性,用情緒激發用戶的「本能」。

所以,網際網路時代的「娛樂陷阱」、「煽動性謊言」、「威逼利誘的詐騙」比任何時代都要成功。一個被本能駕馭的人,總是更容易輕信、盲從、人云亦云,當他們被那些「精緻利己主義者」愚弄、魚肉、收割時,甚至都難以產生一絲警覺。

◎缺乏邏輯訓練,製造了「詭辯邏輯」:社會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將人的本能與情緒,比喻為一頭大象,而理性、邏輯則是騎象人。少數缺乏邏輯訓練的中國人,缺少駕馭「大象」的武器,只能被它所驅使,因而締造了獨特的「詭辯邏輯」——

不問事實,只問動機和立場;不辨是非,只辨親疏和遠近;不關心道理,只關心講道理的態度和語氣。

在網上熟練運用這三種邏輯的人,被易中天先生概括為:

「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把水攪混的「烏賊」;逮誰咬誰的「瘋狗」;隨大流,跟風起鬨的「蝗蟲」......

◎不講邏輯的人,會喪失良知和正義感:邏輯並不是什麼高深的東西,它本身和人的誠實、善良、同理心高度相關。一個願意實事求是、明辨是非、接人待物「一碗水端平」的人,大概率上也是一個有良知、有正義感的人。

當一個成年人開始強詞奪理,以情緒取代論證,用立場攻擊邏輯時,他並不是變傻了,而是變壞了:

他已經不再關心普遍共通的規則、正義,只關心自己的情緒和利益。

這樣的人,在今天的網際網路上幾乎隨處可見。因為人數足夠多,他們反而自視為「正義之師」,底氣十足地四面出擊......

▌從房間裡的大象到國王的新衣

從生產者的失責、傳播者的失序,到接收者的失智,整個知識產業鏈都在網際網路的影響下,進入了「新無知時代」。

這個時代有三大特徵:知識分子不生產真相;知識傳播者不關心甚至扭曲、壟斷真相;知識接收者缺乏邏輯辨別真相。

於是,事情便進入了邏輯閉環:站在裡面的多數人看不清,也不願意看清;置身事外的少數聰明人,懶得管,也管不了。

社會在無意識的共謀中,無視了「房間裡的大象」。久而久之,人們失去了對知識的辨別力,以為「赤裸的國王」真的穿著「一件新衣」。

應對新無知時代的三大認知陷阱,「性價比」最高的解決方案,是找到相關領域最具針對性的權威著作,通過它們將問題逐一拆解,從而將網際網路帶來的負面效應降至最低,做個清醒的「終身學習者」。

而上文提及的三位學者:托馬斯·索維爾、徐賁先生、殷海光先生,他們不僅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他們的著作:《知識分子與社會》、《人文的網際網路》、《邏輯新引》更是在這個上游失責、中游失序、下游失智的網際網路時代,三本針對性的認知解決方案,構成了一條深刻反思「新無知時代」的邏輯鏈條。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聞道不分朝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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