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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身陷「漁網」的大學生

—回憶「苦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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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行」,有播放某教授在「群眾論壇」上的講話錄音,在北校開會鼓動「鳴放」,參與去中共北京市委、共青團中央反映師大的問題,在廣播裡傳達訪問胡耀邦時胡的講話,與其他社團聯絡等。這些「行」,多系社長個人,或偕同若干成員所為。

從5月23日之後,「苦藥」在校園露面,至學校開始「反右」,「苦藥社」參與「幫助黨整風」有半月左右。隨後幾日是:自我檢查,接受批判,徹底瓦解。總的存活時間只是近20天。

三、揭露「苦藥」、聲討「苦藥」、清算「苦藥」

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根據偉大領袖戰略部署,一聲號令,從「整風」轉入「反右」。

6月19日,《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經反覆修改,在《人民日報》發表。其基調,由「放」改為「收」,增加階級鬥爭、「辨別香花和毒草的」「六條標準」等內容,成為「反右」指導理論與戰鬥武器。

在北京師大,對「苦藥社」及其骨幹成員的批判鬥爭,經歷了「輿論準備——班內揪鬥——全校大批判」三階段。醞釀20餘天,實戰則歷時約一月。

輿論準備,就是掌握武器,提高認識,統一口徑。比如,「六條標準」只是原則,相當抽象。作為武器,在於持有者如何運用,即如何解釋,如何對號入座,包括武器指向什麼人的問題。

開初,「對『苦藥社』的問題頗有爭論」。(6月16日校刊)所爭論者,「苦藥社」是不是反動社團?《苦藥特輯》是不是毒草?即,是否違反「六條標準」中「最重要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和黨的領導兩條」?

「苦藥社」的評論,針對的是黨委對本校整風運動的領導;「苦藥社」的《訪問記》,僅記述知情者言(被訪問者的談話);其《新今古奇觀》與《奇冤記》(即《苦藥特輯》)是表現形式的轉換(採用章回小說體,材料主要取自大字報)。

這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爭論在校刊有所反映。查閱校刊,最早評論「苦藥社」的,是兩篇同題文《評〈苦藥特輯〉》。一篇指責「《苦藥特輯》所載之事與事實的真相有不符之處,作者對某些問題的看法也是值得商榷的。」「歪曲了師大的現實,模糊了對某些同志的正確評價」。(6月14日,作者:杉條)另一篇說,「在《苦藥特輯》之中卻充滿著片面的,甚至於對現實歪曲和荒謬的言論,……其中的確是存在大量毒素,如果只從這兩本小冊子看師大那真是一團漆黑。」(6月16日,署名:「人民之聲」和教研一群)

要害在於「歪曲了師大的現實」,「只從這兩本小冊子看師大那真是一團漆黑」。由此推理延伸,自可得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結論。——根據批判者的創新「邏輯」(亦為「反右」運動的重要「邏輯」):「右派」的手法是「(對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肯定」是假,是手段;「否定」是真,是目的。「苦藥社」正是由「否定」師大黨委與社會主義大學,而達到「否定」黨和社會主義的罪惡目的。

認識統一了,即刻組織隊伍,投入戰鬥。7月初,開始在班內揪鬥「右派」。

7月4日,初揪3名「核心人物」。(7月9日校刊:《揭發「苦藥」社核心人物的右派言行》)按:第一名揪的是汪智,「肅反」時曾蒙冤錯鬥,後即向他「賠禮道歉」;這次再揪,據說他「對黨敵視是一貫的」。第二名揪叢鑒,因為「叢鑒筆下的黨委都是些尋歡作樂,不務正業的登徒子」,被指是「對黨的極大的侮辱」,等等。第三名揪的是社長衛之祥。只有衛稱得上「核心人物」,前2人只是一般成員,或可稱「活躍人物」。

7月6日,乘勝追擊,挖出「決定『苦藥』社方向的一個小集團」。(7月9日校刊:《決定「苦藥」社方向的一個小集團》)按:此所謂「小集團」,所謂「決定『苦藥』社方向」,純屬無稽之談。所謂「小集團」,指鄭景星、胡家瑞、薛若安3人,以及女同學胡同孫。鄭、胡、薛是4年同住一室的室友,胡同孫與鄭景星是1957年元旦剛結婚的夫妻,他們平日的接觸,自然多於其他同學。這就是「小集團」?「『苦藥』社方向」是「幫助黨整風」,這是黨委書記在動員大會上就「決定」過的,他們4人「決定」得了?若強加「反黨反社會主義」方向,作為「苦藥」主要罪證的《奇觀》與《奇冤》,那亦與他們無直接關係,因為他們事先不知情,更沒有參與兩者的撰寫。

4日、6日兩場下來,已揪出7人,占乙班總人數(70幾人)約十分之一。繼續奮戰,經一次再次揭批,又有11名「右派」(谷興雲、馮三浩、李授珊等,其「罪行」不再分述)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揪斗方告結束。

經充分備戰,7月底8月初,舉行對「苦藥社」的全校大批判。接連兩場,一場是「論壇」,一場是「大會」。均以「群眾」名義(學生會、班級與社團)發起、組織並主持,藉以說明批判「苦藥」是「群眾」要求,是「群眾運動」。如此興師動眾,連番猛攻,只因「苦藥社」的文字,尤其「章回小說」《新今古奇觀》、《奇冤記》,影響大,「流毒」廣。

7月30日,「學生會、中四(4、5班)與大家放、山鷹等社聯合舉辦群眾論壇」:《揭露『苦藥』、聲討『苦藥』、清算『苦藥』》。「先後有8位同志發言,他們揭露了決定『苦藥』性質和方向的骨幹分子們的罪惡活動」。(8月1日校刊)

8月3日,擴大規模。「學生會、中四(4、5班)、大路、望遠鏡、大家放、求是、山鷹等社又於8月3日上午聯合舉辦了批判『苦藥』大會。大會進行了4小時,同學們的情緒一直都很高,發言的同志們都以極憤怒的心情揭露和批判了《苦藥特輯》的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本質,徹底的粉碎了《奇冤記》《新今古奇觀》這兩支向党進攻的毒箭。」(8月5日校刊:《徹底粉碎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社團——「苦藥社」》。)據報導,「與會群眾無不義憤填膺,紛紛向大會主席團提出要求,要右派分子向人民低頭請罪」。於是,「苦藥社」11名「右派分子」被點名上台示眾。長長一排,集體亮相,一個個灰頭土臉,尊嚴盡失。

兩場全校批鬥,達到預期效果:消除了影響,肅清了「流毒」,同仇敵愾,輿論一律。值得一說者,真是時代不同了,新舊社會不一樣。過去,校長、教授保護和藏匿被迫害、被搜捕的學生,有的為抗議學生被捕、被害,憤而辭職。如今,面臨政治運動,學校當局竟然領導起對學生的鬥爭與整肅,教授(也許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亦對弟子口誅筆伐。教授表態,增加了批判的權威性和力度。學問高深的教授先生都發話了,還不該批、不該整?

先看師大教授對「苦藥」的筆伐。承擔此任的,是本系副主任蕭璋教授,也是此班學生的業師。這位教授兼業師撰寫《聲討「苦藥社」》一文,指「苦藥社」為「積極向党進攻的反動社團」,「犯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嚴重罪行」。文稱:「這個社團的反動言論,集中地表現在他們所出的《苦藥特輯》裡面」,「向党進攻是有計劃,有策略,是非常惡毒的」,「他們的目的是……打倒黨,推翻黨。」(8月1日校刊)

有兩位教授,本系和外系各一位,在8月3日「徹底粉碎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社團——『苦藥社』」大會上,實施口誅。

本系的一位(啟功教授),從文藝形式上,「撕碎了《苦藥特輯》的迷人的外衣」,說「專就形式而論……也不能給它及格,加上反動內容,則要負上若干分了。」(8月5日校刊)

外系的一位(王真教授),更是「帶病在會上作了發言」。這位教授「從階級觀點出發來看青年」,說「苦藥社的右派分子是流氓成性的、剝削人、壓迫人慣了的分子」,「他們就是狗,只能得到狗的地位」;而且預言「將來」:「右派分子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將來不管是什麼時候,右派分子都是抬不起頭來的!」(8月5日校刊)

在政治鬥爭的緊要關頭,師長推弟子一把;「師兄」(亦稱「大學長」)也不能落後,爭向井底投石塊。「師兄」者,本系研究進修班學員之謂也,大致相當於在讀碩士生,可能已達博士水平。他們學精業深、閱歷豐富,擅長深文巧詆之術,故充當討伐「苦藥」主力軍。

「師兄」批「苦藥」的力作(也是「反右」文章代表作)有二,皆為長篇高論(同載8月5日校刊),極有價值,研究「苦藥」一案及北京師大「反右」歷史者,不可不讀。——其實,結論是既定的,共同的,兩文只是選擇的材料、批判的高度、採用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其一,三社(大路社、望遠鏡社、大家放社)代表宋肖平「在清算『苦藥社』反黨罪行大會上的發言」(全文):《〈苦藥特輯〉——一支向黨射出的毒箭》。

此篇專批《苦藥特輯》,從其中選材料,批判高度(即語言暴力)屬「次高」等級。所用則為「想像」法。

以想像開鑼:《苦藥特輯》「在國外的影響,我們還沒有材料。但是我們可以想像得出,帝國主義、蔣介石集團、間諜特務們會怎樣歡迎它。他們會利用這些材料大肆污衊我們的國家,挑撥一些國家同我們國家的關係。」——這是雖然「沒有材料」,但「可以想像得出」。

以想像收場:「本刊以造謠文字為攻擊武器,以進攻共產黨為基本任務,以搞垮社會主義社會為最終目的,希有助於資產階級之復辟焉!」(偽《苦藥特輯·序言》)——這是有「材料」而「可以想像得出」,即將《苦藥特輯》原序言(「本刊以辛辣文字為批評武器,以懲毖治救為最終目的,希望有助於解決人民內部之矛盾焉。」)「改正過來」。

文中想像,可謂俯拾皆是。如:「右派分子們(按,指『苦藥社』)所攻擊的『三害』(按,即宗派主義、主觀主義、官僚主義)和我們所說的『三害』不同。他們所攻擊的『三害』是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本身,是人民民主制度。」「這位馮三浩在寫這幾回時,有點飄飄然起來了。他把自己想像成為一個為『紅顏薄命』的女子打抱不平的『騎士』『英雄』。」「『苦藥』的骨幹分子和章、羅、儲、葛是一個腦袋——資產階級腦袋」……為節省篇幅,不再列舉了吧。

「反右」指導理論有云:「同毒草作鬥爭」,「要有科學的分析,要有充分的說服力。」試問:「想像」是不是「科學的分析」?是否「有充分的說服力」?

其二,《從苦藥社的社論、訪問記看它的反黨實質》,署名「望遠鏡」,即「三社」之一的望遠鏡社;此文當系社中諸君子集體智慧的結晶。

此篇批判《苦藥特輯》以外全部文字。開章是精細統計:「苦藥社」「除反動透頂的《苦藥特輯》之外,還發表了55篇文章(包括社論、訪問記、打油詩等一切在內)。」進而將《苦藥特輯》從「一支向黨射出的毒箭」,升格為「向黨集中發射出的一隻震撼彈」,其餘的,「這50多篇文章就是向黨放出的一支支毒箭」。據此計算,共「向黨放出」:「一隻震撼彈」,再加「55」「支毒箭」,得數56。語稱罪大惡極者為「十惡不赦」,「苦藥社」則另增46「惡」,則為「56惡不赦」。可見罪孽之深,之重,之無與倫比,之無法形容矣。因而,此篇批判的高度,達「最高」、「至高」等級,即將話語霸權發揮到極致。

「望遠鏡」其實也是「望深鏡」、「顯微鏡」,具有「從字縫裡看出字」的功能。此「功能」即其批判「苦藥」社論的方法。表現為,連續以「在他們看來」(兩處)、「也許有人說」、「他們主張」、「言外之意是說」,等等,豎起靶子,即以「被看來」、「被主張」之類,代「苦藥」立言,再一通猛射,箭箭(「紅箭」?)中靶。

批「苦藥」的訪問記,用「排除法」。既說「苦藥社先後訪問過不少教師、職工、校外人士等」,卻專「拿被訪的我校教師來說,計有11人,其中右派分子3人,對黨有不滿情緒的4人,這兩種人占百分之七十左右。」進而,根據這臆造的百分比,證明「苦藥社」與「這兩種人」是「臭氣相投」,「徹頭徹尾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為什麼將「職工、校外人士等」排除在外?——如果不排除,能證明所謂「臭氣相投」、「徹頭徹尾」嗎?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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