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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鵬:看文壇那把大火,燒出幾多舍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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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莫言老師向知識分子扔出的一把殺手鐧,十一年後,被毛星火扔回來一把迴旋鏢。跟當年老舍批判胡風,十年後又被紅衛兵同樣批判,一樣的。

1949年3月,人們總說春天來了。可北平的風箏還沒飛上天,護城河的冰還沒化完,沈從文已自殺了兩次。

那時大軍已隆隆進城,那時北平還剩下六個月就將改名北京,沈從文惴惴不安地住在中老胡同32號,那座光緒的瑾妃給娘家人買的私宅……已被人間煙火刷成了一處大雜院。

​沈從文每天和朱光潛、聞家駟等三十多名教授擠在院裡,抬頭可見北大斑駁的紅樓,抬頭也可見電源插頭,他想了想,就把手伸過去,伸了過去……長子沈龍朱忽然發現,一腳把他踹開,拔掉電源插頭。

這個月沈從文自殺了兩次。另一次,他把自己關在屋裡,用刀片切開手腕和脖頸的血管,還喝下一些煤油。人們敲不開房門,破窗而入。清冽的風吹跑了一些煤油味,血泊中的沈從文失聲痛哭。

一切皆有伏筆。自1948年3月,郭沫若寫了那篇《斥反動文藝》,沈從文就被定性為「桃紅色作家」,「一直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

​紅色文學邏輯是這樣的:沈從文怎可以在《邊城》裡歌頌翠翠的三角戀呢,怎可以在《蕭蕭》裡讓被壓迫的童養媳跟流氓無產者花狗搞破鞋還懷上孩子呢,怎可以把吊腳樓的妓女、船妓當主角且有血有肉呢……

​重要的是,沈從文竟然公開喊出「反對作家從政」。

汪曾祺說,這是對沈從文的「致命一擊」。

沈從文念念叨叨,「郭沫若對我很不好,他對我很不好……」竟而精神失常了。

​家人也對他不好,張兆和抱怨他拖家庭後腿,次子沈虎雛乾脆說「整個社會都在歡天喜地迎接翻天覆地的變化,你生什麼病不好,偏得個神經病,神經病就是思想問題。」

在歡喜時代,不可以得神經病,神經病就是思想病。

沈從文在精神病院呆了一陣子,出來後,去了歷史博物館。組織上讓他打掃女廁所。有人說是對作家的侮辱。沈從文卻說:「這是領導對我的信任,他們知道我政治上不可靠,但在道德品質上可靠!」

文藝人說這是沈從文的幽默,自作多情了,這是他痛定思痛……

​多年以後,沈從文還記得多年以前他哆哆嗦嗦走在午門城樓上那無數個凜冽的冬天,城樓上刮著從煤山而來的刺骨穿堂風,零下十度,並不許烤火,他想了想,開始學習《為人民服務》。他說「我要保持耐心和持久熱情,這是組織上交給的任務,等於打仗,我就儘可能堅持下去,一直打到底……」身體折磨次要,改造思想才是目的,組織上成功了。

那股穿堂風穿透了湘西男人的封建思想,穿透了他在大城市形成的反動文藝觀,終於在1968年12月,凝聚成一份誠懇的檢討稿,「我的生命是黨所給我的,能少做錯事就好了……」

只是,每天關門時,他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默默說「我明白我的生命實在是完全的單獨,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這份內心獨白寫在一封未發出的信里。幸好未發出,發出了,就是「用個人孤獨來對抗組織」。

一個作家死了。他無法解決「我的生命是黨給的」與「我明白生命的隔絕」的邏輯矛盾,就死了。

自郭沫若那篇《斥反動文藝》後,沈從文再沒寫出過一篇小說。有一天,領袖心苗一動,希望他重返文壇。他也滿懷熱情開始蘊釀新小說,可一動筆,就不行了,試過很多種方法都不行,像極一個陽痿的男人,到處找神油也不行。沈從文說:過去寫作由一個「思」字出發,此後卻必須從「信」字起步,看來,我終得把筆擱下,這是一代人必然結果。

這聲哀嘆,飄飄蕩蕩穿越午門城樓,在歷史的穿堂風中不甘心地打著旋兒,像漫長的監斬候,經年之後,一顆人頭落地。

報載:1985年,幾名記者訪問沈從文,聊起文革中打掃女廁所,女記者說了一句:「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83歲的沈從文忽然抱著女記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什麼話都不說,就是哭,滿臉鼻涕眼淚地大哭,像終於找到大人傾訴過往委屈的孩子。

所有人都驚呆了。

​但這才是沈從文的真實流露,他再不哭,就來不及了。

三年後,沈從文去世,脖子上隱見刀割的痕跡。

那天,漢學家馬悅然打電話到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核實死詢,中國文化參贊竟不識沈從文,連聲問「誰,這人是誰」。

沈從文,不如他脖頸上那道傷痕更讓人容易記住。

作者青兮寫過兩個細節:

一,他甚至產生了幻覺和幻聽,總覺得自己被監視,擔心隔牆有耳,因此說話時聲音放得很低很低,還時常獨自嘆息:「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

二,3月28日上午,沈從文將自己鎖在房裡,用剃鬚刀劃破頸部及手腕的脈管,窗外路過的人們,聽到裡面有個人不停念叨著:「我是湖南人……我是鳳凰人……」

我年輕時以為,沈從文多寫點無產階級革命作品就好了……直到我知道「山藥蛋派文學」鼻祖趙樹理之死。

​​與沈從文不一樣,趙樹理很紅,深得郭沫若讚賞,文化部長周揚在全國創作會上公開讚揚「沒有一個人在農村題材上超過趙樹理,他是鐵手,他是聖手」。

可仍免不了「噴氣式」批鬥,趙樹理雙手被反剪得高高的,被一腳踹出,飛行了一小段後,狠狠砸在堅硬地面。造反派踹斷他兩根肋骨,肋骨又扎傷肺葉,引發之後數年無休止的感染。

​趙樹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還得通宵寫檢查。冷,靠在火爐前,困,用胳膊強撐著小桌子一字一字地寫。他心中堅信,黨是會來救他的。

可是有一天,江青同志說「這個人壞透了」。趙樹理就被半夜押走,眼睛蒙著黑布,在山西各地進行巡迴批鬥……整整四年,活像一隻猴子供人觀瞻、毆打。有一天,造反派想起趙樹理寫過《三關排宴》,說「現在讓你過三關」,令他站上三張桌子疊起的高台認罪……剛站上去,造反派一腳就踹翻桌子,人摔下來,髖骨當即斷了。

這一天,女兒去看他,他正一手捂著被打斷的肋部,一手畢恭畢敬地抄寫著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他說「有機會就把這個交給黨的領導,黨會明白我的……」

四天後,趙樹理就在批鬥中休克過去。等醒來,睜著眼,喉頭髮出怪異的聲音,也不吃飯,無論家人怎麼勸也不吃,死了……

無論小情調的沈從文還是大紅色的趙樹理,至死相信組織會救自己。也許不信,但假裝信,跟一場虐戀一樣,愛情如大火燃燒在文壇,人人都想燒出幾顆舍利子。

還有「荷花澱文學派」創始人孫犁,延安魯藝和晉察冀邊區日報的幹將,卻被抄了六次家。這一天他又被抓去批鬥,受不了羞辱,擰下燈泡把手伸進燈口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鵬的大眼李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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