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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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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我升入初中。學校初建,只蓋起辦公室、教室和宿舍,教室與教室、宿舍與宿舍之間,隔著大大的土堆。開學伊始,學校為每個班配置了大筐和抬槓,我們便開始了曠日持久的鏟高墊低工作。接著是大煉鋼鐵,我們班被分去背鐵礦石。每天一早出發,翻過一座大山,又爬上另一座更高的山,才到有礦石的地方,往返幾十里,走山間崎嶇小道。每天背兩趟,第一趟尚可,第二趟就力不從心。同學們爭先恐後地「放衛星」,誰背的多,大喇叭上便會表揚誰。我那時身體瘦小,體重只有八十斤,每次居然背六七十斤。每晚收工在九、十點鐘,日子一長,瞌睡難熬。有一次邊走邊打盹,竟栽進一個小溝里。還有一次,天已晚了,才開始從山根向上爬,雙腿實在僵硬得不聽使喚,渾身像散了架,腦袋發脹,便把背上的礦石卸去大半,回來時剩下二十幾斤,為此受到批評。這樣背了一個多月,才允許返回學校,進行正式大煉鋼鐵。

起先,每煉出一批鐵疙瘩要過磅。後來眼見我們班落後了,其他班級已經上萬斤,班幹部們一合計,決定也跟著「放衛星」。我們班也一萬、兩萬甚至十幾萬地報了上去。果然,學校的大紅喜報也送到我們的場地上。大家都很興奮,覺得好玩極了,爭「放衛星」成了吹牛比賽。到了晚上,很少有人去睡覺,實在困得撐不住,靠牆打個盹兒,接著再干。從校內到校外河堤上,平爐一座接著一座,火光映紅夜空,高音喇叭不斷傳來新的喜報,比過元宵節還熱鬧。

大煉鋼鐵一結束,學校又讓深翻土地。說是深翻的土地,種的山藥蛋可以結二十多層,每畝可收幾十萬斤。學校要求我們必須確保挖一米深。幾個人一組,先挖一條一米寬、一米深的長壕,班幹部量過尺寸,再挖同樣一道長壕,將先前的長壕填滿。這樣深挖過的土地,人行走起來十分困難。第二年播種時,牛一進到地里,四條腿深陷下去,肚皮挨著地面,人們費了很大勁才將牛抬了出來。那個村的農民氣憤極了,說這簡直是在破壞他們種地。

從背鐵礦的工地上回來,正式的大煉鋼鐵尚未開始,學校在做準備工作。利用這短暫的休整期,我請了兩天假,回村看望家人。一進門,炕上亂七八糟,八歲的妹妹照看著四歲的二弟和兩歲的三弟。他們緊緊把我圍起來,問我為什麼很久沒有回來,爭著和我親熱。傍晚,母親從地里回來,一臉疲憊。從她口中得知,父親到東南山上大煉鋼鐵去了,村里男勞力全走光,地里的莊稼全靠女人,無法弄回,有的已經爛在那裡。母親還告訴我,近日祖父和伯祖父被人從口外押回,關在公社裡,聽說每天只給幾兩糧,餓得厲害。第二天,母親特意蒸些窩窩頭,要我帶著到十五里外的公社看看兩位老人到底又犯了什麼事。

走進公社大院,首先看到烈日下跪著一排老頭。我的心格噔一下,急忙走上前,中間有我的祖父和伯祖父。他們都低著頭,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流,褲腿挽起,膝蓋下面是碎玻璃渣子。我走到爺爺面前,低聲叫著,問他:「這是咋啦,你因為啥又被押回來?」他擺擺手,示意我別問,大爺(伯祖父)也不住地搖頭。這時從房間裡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幹部,招手讓我進去。他問了姓名,然後告訴我:「你爺爺他們是因為土改時未鬥垮,現在押回來重新鬥爭。」並要我和他劃清界限。我本是給老人家送點吃的,那人把窩窩頭留下,示意我趕快離開。

爺爺他們當年土改時淨身離家,房子、土地都被分了,奶奶和母親領著三叔和我討吃要飯過了一年多,還有什麼沒有鬥垮呢?爺爺走時,還是托我母親向姥娘家借了二十塊錢作的盤纏,沒帶走任何東西,怎麼過了十幾年又重新鬥爭呢?要我和他劃清界限,也要講道理呀,他究竟犯了什麼罪?後來得知,當時人民公社剛成立,資金極度匱乏,購置農具沒有錢,蓋大隊辦公室、修建糧倉、籌辦飼養處都沒有材料。隊裡先是動員人們入股,經過幾年高級社的折騰,多數人早已一貧如洗,誰有資金?我村為了蓋辦公室和庫房,曾幾次動員一戶徐姓人家獻出閒著的房子,徐家不同意。後又動員其入股,說是要作價,將來償還,徐家還是高低不答應。最後村幹部夥同一個下鄉幹部,秘密做了一份材料報到縣裡,徐家很快被定成漏網富農。於是,他家的那幾間閒房被順理成章地沒收。重新鬥地主富農,就是希望藉以解決資金問題。

公社想從我爺爺身上鬥出兩千元,村里又給我父親加上五百元。那天晚上,父親被叫去,逼他交錢,他交不出,被五花大綁捆了一繩,又被吊在房樑上,昏死過去,幾次用涼水噴醒。次日上午,我正在街上和幾位本家叔叔閒聊,支部書記邢耀龍走過來,劈口問我:「你爹躲在家裡幹啥,為啥不出去幹活?」我正在氣頭上,粗聲回應他:「被你們打得快死了,還能幹活!」「啊,誰打他啦?你小子不要胡說八道!」「你知道還裝啥洋蒜!」他一下子火了,跳到我面前,雙手叉著腰,大聲訓斥道:「不要以為你上了中學有啥了不起,還想反攻倒算哩!」「你也不要以為當了支書想幹啥就幹啥,國有國法哩!」他惱羞成怒,伸手打我兩個耳光,氣急敗壞地叫道:「敢教訓老子,你個小地主崽子,還反了哩!」我正要還擊,被幾位叔叔硬是拉著推回了家。父親和母親把我訓斥一頓,說我不懂事,在村里誰敢得罪支書啊!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人世的不平,這兩記耳光是我終身難以忘記的恥辱。

回到學校後,心情很久不能平靜。後來,周圍的同學,有的入團,有的加入基幹民兵,得到老師的信任,這些都沒我的份兒。有時班裡召開積極分子座談會,我也無緣參加。我處處不如人,唯有努力學習,把別人遠遠甩在後面,才能讓我受傷的心得到些許安慰。

不久,遠在集寧的二叔來了一封信,說他把年初和一位老鄉合買的馬車賣了,將賣得的七百元錢寄回了公社,匯款單上的收款人是我,要我去查問一下。本來到公社問一下就完事了,可我卻怎麼也想不通。他們當年流落到口外,十幾年的艱辛,就積攢下這麼一點財產,完全是靠自己辛苦掙來的,憑什麼要交給公社,這是土改時未鬥淨的財產嗎?這是靠剝削得來的嗎?那時我也常常看報紙,哪有這樣的政策!照此下去,再過十年,還要重新鬥爭呢,那不是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嗎?

我走進公社辦公室,直接向他們要匯款單。一位三十多歲模樣的幹部問我:「你憑什麼要,那是寄給我們的!」我說:「匯款單上收款人是我,我有權要!」「給你個球!」這位幹部粗野地罵道:「我們已經把錢取回,匯款單在郵局,你到郵局去看吧!」「那你們也得給我個收據。」「給你收據,以後想算帳咋的?」另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幹部也來幫腔,並且用諷刺的目光看著我說:「你算個球,給你兩個耳光還差不多!」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一定是公社開會時支書談到了打我的事。我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傷害,非要他們開個收據不可。那年輕幹部把我推出門外,我又一次衝進去。那個三十多歲的幹部吩咐旁邊幾個人:「給我取根繩子,把這個小地主捆起來,我就不信你小子還反了哩!」

正在這時,我們村的彭聚財老漢走了進來。土改後,彭曾當過二年村長,後來到鄉里工作,公社成立時擔任信用社主任。一見這情景,彭老漢死拉硬拽將我弄出公社大院,並一直推出村外,大聲喝喊道:「快回去吧,這是你說理的地方,捆一繩子還不是白挨,年紀輕輕的,別瞎鬧,這是政策,你能抗得過!」彭聚財和我爺爺年齡差不多,過去農忙時曾給爺爺打過短工,和爺爺關係一向比較好。父親說:「你彭大爺真是為你好,捆你一繩子還不是白挨,今後凡事要忍耐點。」聽著父親的教誨,我心裡總是難以接受。人們為什麼這樣不講道理?這年放寒假,新來的紅旗班主任,給我的操行鑑定表上寫道:「該生思想反動,牴觸現實。」我去問他,他說:「你曾經大鬧公社,還以為我們不知道,以後要放老實點。」

初中三年很快結束了。在班裡,學習方面,我始終是第一名,可是從思想方面來看,又是全班最落後的,屬於倒數第一名。特別是一九五八年後半年,班主任由呂國瑞換成元子忠以後,對我的嫌棄更顯突出。元當兵出身,轉業後先在勞改農場管理犯人,斗大的字不識幾個,竟到中學當班主任,還被稱為紅旗班主任。他與班裡大多數學生都不融洽,動輒吹鬍子瞪眼睛罵人,同學們很討厭他。

臨畢業時,班長提議,在自願的情況下,每人出兩元錢,湊起來給原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呂國瑞買點禮品,以表示對他三年來辛勤教導的感謝。我也交了錢。班長他們幾個年齡較大的同學,張羅著繡了一面錦旗,還買了些禮品。離校那一天,小雨,家在農村的同學無法成行,我們便把行李存放在劉桂棟同學家里。劉三年來一直和我是同桌,他很小父親去世,母親靠給人們做針線維持生活。次日雨停,我們各自回家,等待升學錄取通知書。

回家只住三天,我便去集寧看望爺爺奶奶。爺爺在張家河公社被關至年底。二叔賣掉他和三叔的自行車,又借了點錢,湊足五百元寄回,總算把爺爺贖了出來。父親對爺爺的情況很不放心,早想去看看,由於請不准假,只好委託我去。

一個月後從集寧返回時,錄取通知書早已發完。我到學校去問,回答是未被錄取。接待我的那位老師不無惋惜地說:「真可惜啊!你在全地區考取了第一名,唉,唉……」我問他我為什麼,他只是搖頭,示意我別再問了。我隨即到和我要好的同學雒義家,雒告訴我,原來是那兩元錢闖的禍。我們送給呂國瑞老師一面錦旗,惹惱了元子忠。他指令團支書整理一份材料,說我們放假後,在劉桂棟家裡以存放行李為名開黑會,密謀反對他。於是,以班長為首的一個反動小集團便被製造出來了。儘管我們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同學達到了錄取分數線,可最後只錄取了寥寥數名,也就是靠近團支書的那幾個人。凡出兩元錢的人,統統被視為這個反動小集團的成員,全部落榜。雒義講完後,我突然問他:「招生委員會為什麼不來調查一下?情況不是這樣的嘛!」「你說人家是相信組織,還是相信你個人?」我無言以對,只覺得自己完了,到頭來還得回村受窮受欺負。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情緒,久久地瀰漫在心頭,真是懊喪極了。我雖然拿到了初中畢業證,卻從此失學了。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十三期,2011-06-01)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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