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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瘋狂的年代裡,連「戰狼」都開始內卷 哪怕你是戰狼本狼

1

為什麼「理性的戰狼」最後都滅絕了。

拿一個壓箱底的歷史故事跟大家分享一下,願您喜歡。

1946年初的某一天,美軍駐東京憲兵司令部,來了一個身著和服的老頭,從他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腳步和每次邁步時都很痛苦的表情中,誰都不難看出此人已經時日無多。

但這老傢伙剛說了兩句話,就把在場所有人都驚著了。

第一句是:「我是來自首的,我覺得我有資格成為甲級戰犯。」

第二句是:「如果由我來當(日本陸軍)總參謀長,根本輪不到你們今天在這裡耀武揚威。」

是的,這個主動跑到盟軍憲兵司令部「自首」的怪老頭,就是曾經號稱日本陸軍第一參謀的石原莞爾。

作為「九一八」事變的策劃者和發動者,我們中國人對石原莞爾這人非常熟悉。

但有趣的是,在1946年,石原莞爾這人在美軍那裡是名不見經傳的,二戰結束時,石原莞爾在家裡等著被抓,等了幾個月都沒有美軍上門,美國人居然沒想起有他這號人……

石原覺得自己的人格受到莫大侮辱,才主動跑去自首。

而在日本軍國主義的小圈子裡,石原莞爾此時地位也不咋地,由於他在戰爭末期屢次批評東條英機的政策,反對對美開戰,他已經成為了狂熱派軍國主義分子口中的「非國民」(日奸)。

那石原莞爾是怎麼從一個發動「九一八」的日本「民族英雄」,落魄到這副模樣的呢?這裡面有點故事。

1889年,石原莞爾出身於日本東北山形縣。

用今天的話說,石原莞爾這人算個典型的「小鎮做題家」:出身不是特別好,但特別聰明,從小在所有學校里都是不怎麼學就拔尖。

報考陸軍大學時,當時面試的一道考題是:「機槍應該怎樣使用?」

考官想得到的答案,就是一戰那個打法——前面架上鐵絲網、蹲在塹壕里突突突。

但石原沉思片刻後,居然回答說:「裝在飛機上,對地上的步兵掃射!」

這個回答把所有主考官們都說愣住了——沒人想到機槍還能有這種用法。

這一年是1915年,石原所預言的戰鬥機,剛好在當年的4月份被法國人發明。

這種人投身軍旅,按說也算如魚得水,但石原整個軍校時代都鬱郁不得志。

在陸軍士官學校學習時,畢業學生前五名就能得到天皇賞賜的銀懷表,而校方偏偏以「品行惡劣」為由將石原「操行分」打得很低,其名次被拖到了第六名。

在陸大學習時,石原再次走背字兒。他的畢業成績本來是第一名,按規矩,首席畢業生享有覲見天皇並發表御前講演的榮譽,可臨到快結業時,校方突然找了個理由硬生生把他弄成了第二。

石原這種走哪兒都走「被針對」的原因之一,是這人確實恃才傲物,走哪兒都把同學甚至老師當傻逼。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日本軍隊當時「內卷」風氣已經很嚴重了:

日本這個國家本來在武士道的薰陶下就有尚武風氣,男子樂於從軍。明治維新之後,由於長期奉行的軍事優先政策,全社會的精英又優先向軍隊集中。

但軍校年年都有學生畢業,日本軍隊卻不可能無限度擴編。相反,一戰之後,各國都開始裁軍,日本軍隊內部崗位競爭開始空前激烈。

任何社會都一樣,內卷一激烈,總有有門路的人會去拼爹。

比如後來當上日本首相、又成為二戰日本首席甲級戰犯東條英機。

這傢伙有個身份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他老爹東條英教是日本陸軍大學首屆首席畢業生,在日本那個啥事兒都看學歷的「學歷社會」,陸大首屆首席這還了得?所以東條英機雖然不聰明,也沒什麼耀眼功績,但一路官運亨通,這裡面不得不說有恩蔭的成分。

而石原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人:除了有了學霸老爹,這傢伙哪點比我強?我憑什麼混的沒他好?

石原:我搞了這麼多事,只為了和東條坐在一起照張相?

於是石原一輩子都致力於嘲笑東條的無能,說他是「東條上等兵」,說他只配去看倉庫,還只能管五挺機關槍。

一直到東京審判,石原作為證人出庭,還不忘在法庭上抓住一切機會diss東條,把詢問他的檢察官都驚著了。

可石原的出身比較低微,出來混只能靠自己,看到自己這麼有才卻處處受打壓,心裡當然有氣,發誓要出人頭地:

而當時的日本軍界沒有意識到的是:正是石原和他同輩「寒門軍官」的這種心態,為舊日本的毀滅敲響了喪鐘。

2

1928年,畢業後幾經輾轉始終混的不得志的石原莞爾,終於在河本大作的推薦下成了關東軍參謀。

其實這個職位也不算好:別看關東軍日後被吹捧為「皇軍之花」,但在當時卻頗不受待見,當時的關東軍其實就是南滿鐵路的鐵路駐防部隊,不僅力量弱小,只有一萬人,而且按照日本文官政府的打算,關東軍還面臨日中《租借南滿鐵路條約》到期後捲鋪蓋走人的尷尬前景。

也正因如此,這支部隊一度成為日本陸軍用以打發沒門路、不受歡迎軍官的回收站,這種安排讓關東軍內部積聚了大量鬱郁不得志的軍官。

愛國是流氓最後的避難所,這批軍人越是鬱郁不得志,就越要以「憂國憂民」為己任,用以發泄自己積攢了一肚子的青春荷爾蒙。恰在此時,石原莞爾如同一個火星,落在了這個火藥桶上。

此時的石原莞爾已經年近不惑了,天資過人外加半生努力,卻落了這麼個下場,你可以想見他有多窩火:既然你們不把我當盤菜,那好,我就非得搞個震撼彈,一鳴驚人一下,讓你們不得不重視一下我這個天縱奇才!

於是石原用他聰明的腦袋和能寫的筆桿,搞出了一套「最終戰理論」。

所謂的「最終戰理論」,就是東西方之間遲早要有一戰。

當時在日本,抱有這個想法的人非常多,20世紀20年代的日本其實有點灰頭土臉,對外擴張受到英美壓制不說,國內還又是地震又是經濟危機。日本人肚子裡都憋著一口惡氣。都覺得和這些國家必須打一架。

而石原用理性、有邏輯的文筆,把這個問題點破了,頓時受到了熱捧。《每日新聞》連發30多篇社論為其捧場。石原成了「網紅」。

不僅點了問題,石原還給了解決思路。石原說:日本國土縱深太小,根本無法進行一場現代戰爭,要想和西方打,首先得有個後方基地,而這個基地就是滿洲(中國東北)。

你看這個理論多完美。一下子為關東軍的閒散憤青們指明了方向:原來我們腳下的土地不是「被流放地」,是「創業熱土」啊!

於是石原在關東軍聚集了大批「粉絲」,變成了連上司都對其言聽計從的「關東軍大腦」。

 

一般的網紅博得名聲就該收手了,但石原的特點是不僅敢說,更敢實幹。

這時,日本陸軍的奇葩特質顯現出來——表面看上去,日軍似乎是一支近代軍隊,有著嚴格的軍法。但在實際操作中,只要你打出「愛國」這杆大旗,幹什麼都沒人敢攔你。

石原正是抓准了這一點。他和擁躉們對於「九一八」事變的策劃,是打著「維護日本生命線」的旗號大張旗鼓地進行的,弄到最後,連駐朝的日軍居然都公然越過國界,跑到東北來「幫忙」,說既然皇國興廢在此一戰,那我們「共襄盛舉」好不好?

如此目無中央的私下軍事調動,日本軍部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派了個叫建川美次的大將去視察,建川此人也是追捧石原莞爾的腦殘粉。有飛機不坐他非坐船,到了朝鮮又坐火車,一路磨嘰到瀋陽(當時叫奉天)。下車的時候,剛好是1931年9月18日夜。

到了地方,建川看到關東軍上下一片整軍備戰的氣氛,擺明了要在今晚搞個大新聞,於是乾脆跑到酒館來了個一醉方休。

那意思是:你們願幹啥幹啥哈,我沒看見。 

但到了這個節骨眼上,石原和他的小迷弟們自己卻猶豫了:張學良的東北軍不僅人數絕對占優(關東軍一萬,東北軍三十萬),而且武器裝備也比關東軍精良,機槍是捷克造,飛機、坦克也一應俱全。關東軍與其對賭,贏面實在太小了。

於是就在事變之前,石原跟幾個「九一八」事變的主謀開了個最終會議,有神棍氣質的板垣征四郎搞了個占卜儀式:拿了一支鉛筆豎在桌子上,手鬆開,往左倒就干,往右倒就不幹了。

結果這鉛筆還真就朝右邊倒下去了。

幾個人大眼瞪小眼,那就散夥回家洗洗睡唄?明天去給建川將軍接風洗塵?

……

歷史的偶然性在這一刻突然起了作用。[page]

坐中的今田新太郎,此時突然不知受了什麼刺激,跳上桌台就來了一句:「你們不干?我一個人干!」

熊熊燃燒的二桿子精神激勵了在場所有人,大伙兒群情激奮,「九一八」事變就這麼被敲定了。

 歷史的詭譎有時就在於偶然,石原莞爾左算右算,沒算到自己的狗屎運竟然這麼好:「九一八」事變中,張學良這小子一槍沒放就撤了,等建川美次從酒桌上爬起來時,幾乎半個東北已經江山易手。

石原莞爾的「最終戰理論」就這麼實現了。

而石原和他的一種小迷弟,經此事變一躍成了日本的「民族英雄」,石原不久之後就被調回軍部中央,上任為手握重權的參謀本部作戰部部長。從此升職加薪走上了人生巔峰。

 3

石原的成功,表面上看就是個「戰狼」成功的故事。但用心分析,你又發現他不僅僅是個戰狼。

石原莞爾這種人的性格,有點像個洋蔥:他初看是個怪人,但剝開怪胎的外衣,你看到的是一個絕頂天才,而摘下天才的面具,你又看到了一張軍國主義憤青的臉,但在這個憤青的內心深處,又藏著一個稀世戰略家的精巧心機。

這些不同層次人性在他生命中的依次展開,構成了石原莞爾在不同人生時代的不同行為邏輯。

回到東京任新職,石原的態度突然大轉彎,成了日軍內部極力鼓吹對華懷柔的旗手。

其實這跟石原之前的計劃思路也相符,按照石原的計劃:日本現階段對於中國的擠壓應該到此為止。中國東北擁有豐富的工農業原材料,日本應該抓緊時間好好發展這片搶來的風水寶地,積聚足夠的戰略實力,而中國在羽翼豐滿以前是不敢跟日本貿然開戰收復領土的。

在這種戰略僵持下,中國進步,日本同樣也進步,中國的收復行動將遙遙無期。等過上個二三十年,日本完全消化了「九一八」獲得的侵略利益,將再進一步對中國展開肢解蠶食……

如果石原的這個計謀能夠得逞,我真不敢想像百年後的亞洲會變成什麼樣子:

如果日本持續占據朝鮮半島、中國東北和台灣,獲得了足夠的發展體量,並插手干擾中國的統一和發展,這個國家可能真的會實現它稱霸亞洲、問鼎世界的野心。

但對日本不幸、而對我們萬幸的是,石原這個人算得準的世界大勢、卻算不准人心。

可能石原莞爾自己也沒有認識到,他的九一八冒險,宛如一滴催化劑,讓原本已經內卷嚴重的日本軍隊內部發生了一系列連鎖化學反應。大量在日本軍隊內部出身寒微,想出頭又沒有機會的後輩們把他的傳奇故事當成了「晉身正途」——既然中國這麼好欺負,成功之後自己又名利雙收,那為什麼不跟石原桑有樣學樣呢?日軍內部各色「小石原莞爾」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本來在石原莞爾的理念里,日本在中國東北「賭博」成功就該收手了,但「小石原莞爾」們覺得這樣不夠啊!不喊新的激進口號,不發動新的冒險,怎麼顯出我們的能耐來呢?哦,你石原莞爾靠當了回「戰狼」吃飽喝足了,可我們還餓著呢?許你干就不許我們干?

所以就有了各色山寨版「最終戰理論」,思路都是差不多的:

石原覺得日本太小,要搶來中國東北(滿洲)當「縱深」?

那好,我就提出「滿洲」也太小,需要搶華北、內蒙當縱深。

又來一個說:華北、內蒙也不夠啊!我們要把華南當縱深!

又又來一個說,華南也不夠,把中國全占領好了!

又又又來一個說,中國也不夠啊,要搞絕對防禦圈,要撕破「ABCD(美英中荷)包圍網」啊!

……

愛口號喊得一個比一個響私底下呢?全都是個人算計,因為這幫人很明白,只有新冒險才有新的升遷機會。他們才能出頭。

山寨版「最終戰理論」就這麼一步步往外推,「小石原莞爾們」沒有石原本人的對於戰略的精細考量,野心卻個個都比他大。

而且「九一八」之後,日本的環境也非常邪門,無論在軍界、政界、輿論界,那些呼籲收縮、和平很容易被少壯派「天誅」,激進好戰卻無比政治安全。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激進主義的戰狼們陷入「內卷」當中,比著扯嗓門。

於是石原莞爾的倒霉日子來了。

4

1936年冬,時隔數年,石原莞爾又重新踏上了中國大陸東北這片他當初「發跡」的土地。

石原此行的目的,與當年建川美次相同,也是來救火的——當時,他的後輩武藤章在關東軍做參謀。

野心勃勃的武藤章想對石原有樣學樣,籌劃製造「綏遠事變」以在中國內蒙古搞第二個偽「滿洲國」。

石原獲知消息之後,立刻坐飛機飛過來勸誡。

石原和武藤在日本國內都屬於「統制派」,曾經很熟。所以兩人見面之後,石原連「吃了沒」之類的寒暄都沒顧上說。直接就開始教育起後輩:九一八之後中國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限,日本當務之急是消化「滿蒙利益」,不能急於擴張。英美已經盯上日本,再有動作勢必引來制裁……

應當說,石原的這些預判,後來都被證明是正確的。這人不愧是個戰略家,所有預判都很準。

但對這些煌煌之論,武藤章一句話都沒聽進去,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算是對「前輩」表示尊敬後,一句話就懟回來了:

「石原前輩,我們不過是在重複您當初在滿洲幹過的事情,這有什麼錯嗎?」

石原沒話說了——對啊,你石原當初不也是靠這套一夜發跡的嗎?都是「愛國」麼,我們的愛國心比你還熾熱,你幹得憑什麼我們干不得?「愛國」也得論資排輩還是怎麼著?

於是石原只好灰溜溜的走了,回去眼看著武藤章和新一代「冒險者」們推動對中國大陸的全面侵略。

無力阻止的石原此時變身和平鴿,說「日本再戰必亡」啊!對華戰爭就是個「泥潭」啊!國民一定要理智、清醒啊!

原先將其奉為「英雄」的軍國主義分子一看:

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石原這細眉小眼的傢伙也「叛變革命」了!

取關!脫粉!石原的人氣很快就掉光了。

再後來,依靠山寨他爬上來的武藤章等人「衣錦還鄉」,乾脆將石原排擠出了軍部,他以一個虛職黯然退役,當了一段教書先生後,還是本性難改,居然在東條英機當政時代公然批判政府政策,鼓吹「東亞和平」,連工作也丟了。

1945年戰爭快結束時,由於日本在太平洋戰場上軍艦戰機已經被美軍打了個乾淨,天天挨炸的新一代「憤青」們滿腔「愛國熱情」無處發泄,於是就在國內揪鬥「非國民」,找了一圈,發現身邊居然還有這麼個老傢伙呢!天天宣揚「對美再戰必亡」,頓時就把石原當了美帝國主義的走狗,揚言要殺了他。

說到這兒,你能理解石原莞爾為啥急著去美國人那兒自首了吧?

死在美國人手裡,好歹算他作為「昭和青年」的「求仁得仁」,若是真被新一代「愛國志士」的「天誅」,那就太搞笑了:老一代「戰狼」被新狼崽子當帝國主義舔狗給咬死,這算咋回事呢? 

但石原最終也沒逃脫命運安排給他的黑色幽默。

雖然他去「自首」了,但美國人卻就是不肯把他當甲級戰犯抓起來。

因為美國駐日司令馬克阿瑟鐵了心要放天皇和大部分日本右翼一馬,只找東條英機等人當替罪羊。戰後對日本的清算,是遵循「東條必辦,反東條不問」的原則的。

而如前文所述,石原是最恨東條的。所以訓問了半天,美國人一拍桌子:原來你是反戰人士啊!

可來都來了,那就當個證人吧。於是東京審判多次傳喚他出庭作證,石原每次都想長篇大論,想強調自己才是「最終戰」理論的提出這——現在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些傢伙,那都是山寨我的!

每到這個時候,美國檢察官就說:行了行了你打住,「不必說那麼多,我的問題,你只需要回答yes或no就可以了。」

然後石原莞爾就被放回家了,他在鬱悶的心情中,只比其痛恨的東條多活了不到一年。

1949年8月15日,日本「終戰紀念日」當天,石原莞爾悄無聲息的因病死於家中。

美國占領軍對石原的備案是這樣的:「知名反東條人士,和平論鼓吹者」。

 5

江山代有戰狼出,各領風騷三五年。

不知你是否會感到奇怪,為什麼激進主義者很少有能將自己的激進控制在一定邊界內?總難免走向瘋狂?難道就沒有「理性的激進主義者」、「理性的戰狼」嗎?

石原莞爾那充滿黑色幽默的人生會對我們有所啟發。

在一個封閉的、只允許一派聲音發出的環境中。一種理論即便最開始有一個理性、務實的起點,也最終會經歷「逆向淘汰」,被更激進、不理性的思維所取代——那是一個逆向淘汰的無底洞。

而在這場瘋狂的內卷中,沒有人能最終得利。哪怕你是戰狼本狼。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葉淨寒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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