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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北京的人,越來越多了

「你只能反覆告訴ta,這不是你的問題。」在一期離開北京的播客里,竹子印象最深的是這句話,「這個感受非常普遍。剛離開時候,我會想個人原因和環境因素哪個更大。」今年8月,她離開了北京。

很少會這樣,離開一座城市,人們要如此謹慎地反思、審視自己,是不是自己的問題?但北京是個特別的地方。

人教版教材里,每個學生從小學一年級就該認識「北京」,它出現在課文《我多想去看看》裡:「遙遠的北京城,有一座雄偉的天安門,……我多想去看看!」

來到北京總是相似的野心或者激勵。地圖上,北京是雄雞的心臟。去北京,有出息。

而北京又是個複雜的龐然大物。它創造了許多名詞,北漂、朝陽群眾、海淀媽媽,人們被北京定義。關於它的文章光怪陸離,《北京零點後》是密集,《北京摺疊》則是弔詭。今年六月,北京成為中國首個減量發展的超大城市,實現城六區常住人口比2014年下降15%的目標。

於是,說起「離開北京」,像是逃兵,被競爭、房租和交通壓垮,一種被淘汰的失敗。

近三年來,「離開北京」這個話題越來越熱門,而且人們的去向越來越多元,去深圳、去上海、去成都、回老家、去國外,已經有很多地方可以拿出來和是否留在北京相衡量了。這是怎樣的一種趨勢,同時也是一個個真實故事發生的情景呢?

20+,

離開北京的 gap year 探索

毫無疑問,竹子在北京已經足夠努力,光看她的履歷表就可以知道。

從2019年畢業前,到2022年,竹子在北京至少換過五份工作:廣告公司、紀錄片工作室、文化空間、劇場、媒體……

與此同時,她還在夜裡兼職,有時是咖啡店的店員,有時則是酒吧bartender,最晚時清晨六點下班,早上繼續上班,精力充沛得像個孩子。

北京滿足了她探索的欲望。竹子在東北成長至22歲,學習的廣電專業,在家鄉一帶往往只能找到事業單位的工作,她總是倒在筆試環節。

在北京,工作機會要龐雜得多。劇場那份工作,竹子起先只是想搜索現代舞課程,卻找到了招聘啟事,幾個月後,她就與以色列、加拿大老師,一同出現在舞蹈周節中。另一家文化品牌,竹子則乾脆以實習生的身份加入,在空間裡遇到了陳嘉映與劉瑜

北京永遠有最新的東西。竹子剛來北京時,短視頻上了風口,無論她在的哪家公司,都願意試試短視頻;疫情之後,她的工作又轉成了新晉寵兒——播客製作。

就連兼職的酒吧,在北京也有足夠多的劃分。一種是她熱愛的酒吧,多在東城,譬如school,人群混雜著隨意喝酒,聊天才是要緊事。

另一種泛稱為三里屯酒吧,由知名調酒師、優秀供貨渠道、穩定而資深的投資者組裝而成,像一輛福特汽車。據說,部分酒吧有著嚴苛的規則,著正裝進入,消費達標可以進入二層,再往上升,還得有點品味,一種隱喻。竹子的態度是:「我暫時是不太習慣三里屯酒吧。」

在京三年,竹子的工作就在「東城酒吧」類型和「三里屯酒吧」類型中切換,要麼是更成熟和商業廣告公司,要麼是體量更小或更理想化的文化公司,總是不滿意,兩者難以平衡。商業化帶來了無價值感,而缺乏商業的理想同樣感到讓人虛無,竹子說:「那種沒有一個行業和崗位想做,就和咖啡師沒有一個店想去的感覺是一樣的。」

疫情是讓竹子離開北京的直接原因之一:她所兼職的酒吧和咖啡店都不得不關閉。正職的文化空間也從實驗性的,變成努力求生的小店。

竹子仍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至少她還挺喜歡bartender的工作。於是,她去了三亞,繼續做bartender。

此前,她猶豫過,對於一個接受了高等教育、能夠成為白領的人來說,完全變成bartender是否是一種墮落?

但三亞好像沒人在乎。這裡曾經去過、住過北京的人不少,現在,他們都在這裡,等到夜裡來喝杯酒、聊會天。

竹子的生活變成了發呆、潛水、無所事事或是學習。她想:「離開北京對於我們這樣機會很少的小孩來說,其實只是讓自己有得選,哪怕只是看起來的、暫時的。我終於發現,當吧員不是一種跌落。而是回到自己真正的位置,再去看能做什麼,代價是什麼。」

可以把離開北京看作是竹子的gap。她在北京已經培養了足以養活自己的技能,只是,浩瀚的機會讓人疲憊。她需要休息和考慮。

竹子打算繼續學業。那之後,會不會再回到北京?也許吧,誰也無法預測幾年後的事。

同樣去往了旅遊城市的還有日堯,她在大理和滇西之間往返,從事動物保看護作。

在離開北京一家網際網路大廠前,日堯決定:「我要到山裡去,人越少越好。」而後得償所願。

滇西的村寨得開車抵達,距離縣城一個小時的路程,攏共二十九戶人家。每天早上八九點鐘,長臂猿像公雞打鳴那樣把人叫醒。村民們把長臂猿叫做「甲米嗚呼」,傈僳語,「嗚呼」就是模擬它的叫聲。

和族人建立聯繫,日堯也會和他們一起餵牛、打筍子,偶爾用漢語聊聊天。傈僳族人說漢語依然遵照自己的語法,先說主賓,再說謂語。

大理的辦公室沒那麼山野氣息。其實日堯過去並不喜歡大理:「總讓人想起安妮寶貝,或者文藝青年。就是太文藝了的感覺。」但她覺得大理和想像中很不一樣。

在大理,日堯租住在750元一個月的房子裡,看得到蒼山,走路幾分鐘便能到達古城。她參加過706空間的聚會,在那裡,比她還要「離經叛道」的人更多,數字遊民們分享著經驗,大家把大理叫做「大理福尼亞」。

「離開北京以後,感覺到世界開闊了,原來還有那麼多種生活。」這是日堯的感受。

在北京,日堯最自在的行為,是工作後去看live。非得在現場,才能沖刷格子間裡螺絲釘的感覺。每周或每兩周一次,從公司出發得一個小時,回家得兩個小時,北京新長征路上的搖滾。

超大城市裡可供選擇的娛樂地點種類不多。日堯的工作地點曾在798邊上,有同事趁著午休一口氣逛了三個展覽。今年,龐寬進行了十四天直播,日堯很容易地認出那就是798里的星空間。

798園區里四處是塗鴉,時不時有人拍照,日堯覺得那很傻——她太頻繁地來到798,對於塗鴉已經習以為常。她幾乎不拍照,能找到的完整塗鴉照片只有一張,是一行字:「今天是好人,明天不一定!」

換了工作近一年,日堯還沒有去過live,也沒有再去找live house。好像不再需要了。日堯暫時沒有計劃再回北京:「現在,我還有好多地方想去。」

30+、40+ 

最後的離開機會?

[page][page]暖暖是為了拒絕北京戶口而離開了北京。

這聽起來像繞口令,讀順了以後,比繞口令還令人費解。暖暖在北京讀了13年書,從本科到博士,通往北京戶口的路逐漸清晰:就讀博士後,進入學校,從事學術工作。

其實這是暖暖第二次面對是否離京的選擇。第一次在碩士畢業,但她考取了北京大學的博士:「因為是北大,我還想再留一陣子。」

北京的教育輻射了孩子和成人,專業者和非專業者。在考博前,暖暖會去往國家圖書館和北京大學,兩邊都人滿為患,圖書館裡的成年人讓她疑惑「大家都不用上班嗎?」,北大的大教室則是連窗邊都有人聽課。

等到她自己在北大讀博時,仍然有退休的老人來到教室,想要旁聽博士課程。有時,老師會建議:難度太高,不適合旁聽。

2018年,暖暖作為會務參與了開設在北大的世界哲學大會,會議向社會開放,幾乎只要提交論文就能參會發言討論。暖暖記得,他們收到了幾千份論文。這也是世界哲學大會有史以來參會人數最多的一次。

北京有很多機會,但想要北京戶口,機會就比較有限了。擺在暖暖面前,最便捷的道路是:繼續研讀博士後,而後在高校工作,順利設籍,成為真正的北京人。

但暖暖並不想再做學術,她想要創業。北京同樣聚集著創業者,在咖啡廳里,項目常常被提起,中關村也曾是創業的傳奇地。只是,這意味著要放棄設籍的機會。

設籍與否的背後,是兩種職業乃至未來生活的選擇。是要穩定而體面,還是冒險?生活里到處在暗示答案——

有人在醫院看腰椎,醫生說是脊柱側彎,但是,「我就不寫在病歷里了,以免影響以後你找工作設籍。」患者費解,醫生堅持,最後,病歷上沒有出現結果。

就連在網上瀏覽視頻,暖暖都會看到,決意遷走北京戶口的人,遇到了不知如何操作的辦事員——似乎他們從沒辦理過這種業務。

她有這種感覺:「我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在當下,我不離開,那麼我真的就不會走了。」

儘管暖暖不討厭北京,但她還是選擇了創業那條路。於是,她離開了北京,來到上海,決絕,以防後悔。

這是在上海的第二年,暖暖撿回了在北京入秋的習慣:「從喝了一夏天的酸梅湯,吃了好久的麻醬涼麵,轉為瘋了一樣找離我最近的南門涮肉,決定隔上10公里,也要吃到它。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懷念。」

在北京六年的echo,離開的時間節點也到了。

來到北京時,echo就不是以留下為目的。她是浙江人,早前在寧波從事旅遊行業,想著北京更大,也許有外派的機會,才做出了去北京這樣不太「浙江人」的決定。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2019年,來到北京的第三年,echo打算申請澳大利亞的打工度假簽證,結果撞上了疫情。等到2022年,手續恢復時,她距離截止年齡30歲只差一年。

但這延遲的三年裡,echo已經成了胡同觀察家。

「老北京都在胡同里,門口養著花花草草,掛個鳥籠或者蟈蟈盒子,大爺坐門口扇扇子,貓狗特多。」她在胡同里還拍過一隻散步的雞,見過一隻豬。這可是二環。

胡同可以逛一整天。大雜院先看電錶,這意味著人數,要是有二十來個電錶,說明可以晃悠很久。胡同里走幾步就有公廁,這說明還是老房子,沒有下水道。

東城和西城的胡同保留得好,靠近皇城,過去住著達官貴人。南邊過去住佃民,粗獷得多。楊梅竹斜街年輕,咖啡店和兔兒爺做鄰居。

作為旅遊業從業者,疫情之後,echo的工作就變成了city walk,挖掘在地文化,不少是胡同,還有那些看起來俗套的景點,比如陶然亭公園,但是有園林專業老師講解。

這也是echo眼中,北京的好。「北海公園,可能有人瞧不上,都是遊客。它也是北京人的公園,接地氣的皇家園林公園。」echo就住這附近,總看到有人溜達,北京疫情時,她就踏著雪繞北海公園跑步。

一片園林,echo也可以去數次,做景點參觀,做冒險的探索,做生活的放鬆。她和朋友連續兩天去圓明園,為了找齊四十景。除了修復的部分,剩下的圓明園還是片廢墟,雜草叢生的亂石堆。兩人列印出古畫裡的圖案,在樹叢里挨個找。

echo留給北京三個月的時間。她必須得走,抓住最後的機會,但只有三個月時間才足夠告別:「之前覺得是意外,被留在了北京。現在突然要走,懷念又留戀,慢慢地接受,來了總有走的一天。」

八月,在北京的最後一個晚上,天氣很好,雲看得清楚,行李還沒收拾好,echo夜遊胡同,就是家門口的胡同。

也許這次走了就不會回來了。也許回來,還是會選擇北京。

「對於尋常人來說,離開北京最後的窗口已經關閉了。」琳琳說。她今年43歲,不同於「尋常人」的是生育更晚,孩子尚未讀小學。

作為外地來京人,琳琳是會被羨慕的那種:擁有北京戶口,購置了學區房,在體制內工作。

她曾經在北上深三地生活過,最後選擇了北京,因為這裡豐富的文藝活動,包容的環境,很符合她的需求。

但隨著孩子出生,她開始感到恐慌:北京冬季氣候嚴寒光照不足,競爭激烈,父母們從幼兒園開始雞娃,更可怕的是到了小學階段,由於孩子太多,很多學校都不允許普通課間離開教室,遑論操場撒歡。北京並不是她理想中的孩子成長環境。

在琳琳讀書時,老師的激勵方式是說:「今天不努力,明天讀川大。」向外走,尤其是走到北京,是成功的表現。但二十餘年過去,琳琳覺得成都並不比北京差,甚至花園城市的建設更讓她喜歡。2021年她回成都探親。

「呆在成都的那幾天過得很愜意。說起來,其實也只是在逛公園而已。」琳琳說。她是公園愛好者,但在北京,從十月到次年四月,她都會避開公園,太冷,也太蕭瑟。

成為母親後,琳琳把親近自然放在了學習成績之前:「我對教育沒有執念。自己經歷過,也知道,學習只是眾多變量中的一個。我現在最大的期盼是希望孩子不要近視。」

定居時的奮鬥目標,到了離開時便成了障礙。琳琳的愛人並不贊同搬離北京,儘管他的工作已經被調動至成都。他的看法是:都做了那麼多,為什麼要走?

而琳琳在思考好友的建議:「有了金鋤頭,就一定要種地嗎?」

這句話的意思是:擁有了,就要被束縛嗎?

選擇城市,究竟意味著什麼?

Mia搜索記錄里有這樣一條:沒有北京戶口,可以埋在北京嗎?讓人不禁想到2012年流行的那支《北京北京》:「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我希望人們把我埋在這裡。」

離開北京的五年時間裡,北京成了Mia的執念。她夢到自己在北京工作,尋常的一天,坐在工位,打開電腦。她又來過幾天,剛下火車,感到自己是一棵枯萎的樹,被北京的陽光一照,重新發芽。地鐵卡里還有餘額,她想:「這才是我應該過的生活啊。」

2015年,在天津讀書Mia結束了大學生活,她在北京一家影視公司的實習成功轉正。這是一家體量較小的公司,以耽美題材為主,保持著影視公司的加班節奏。

次年,該類題材的首個爆款劇《上癮》才誕生——而那時,Mia已經回到了老家江蘇淮安,在家裡,她看到了這部劇。北京生活只持續了不到一年,因為媽媽的身體原因,Mia直接選擇了辭職,回家。她甚至沒有考慮過請探親假,在家人和工作之間,她無條件地以家人為首。她想得也很簡單,等到媽媽身體好了,再回北京。

媽媽並不這麼想。在老家,媽媽常說的,就是讓Mia留下來,在家鄉發展。回京的日期一天天推遲,先是媽媽的恢復期,再是Mia在當地開始工作。

「最開始覺得很好,在家鄉,難得能夠沉澱下來。但慢慢地,就感到被消耗,對人情社會的厭倦……」Mia說,「我覺得我就像一把刀,在家鄉變鈍,而在北京,我被打磨,逐漸銳利。」和媽媽的爭吵也隨之爆發,她辭去了工作,北京逐漸進入她的夢境。

想要重回北京不容易。Mia已經在家鄉待了四年,她嘗試過投簡歷,可是用人單位需要的技能已經更新了。在Mia還在北京時,宣傳工作以微博為主,而現在,製作短視頻幾乎不可或缺。Mia受挫了:「有時跳出來想,又不是應屆生,經驗又不充足,我是公司的話,也不想要自己。」她想到了一個更為曲線的方法,去北京繼續學業,再工作。

2020年春,離開北京的第六年,Mia重新回到北京備考。「真的是迫不及待,連要隔離都不管了。」Mia說。她在小區里居家隔離了14天,最後一天,居委會通知:即日起,外地回京人員不用再居家隔離。

可是這次回北京,Mia沒有得到想要的「銳利」:「我每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備考。有時出去,坐地鐵真擠,到處都是人,物價高,生活壓力很大。我突然發現,我懷念的是全心工作的自己,而不是單純在北京生活。」又一次,不到一年,Mia回老家了,只是這次,她沒有怨言。

Mia依然打算第三次去北京。但她不想再把改變生活的期望,寄托在北京這座城市上。她希望自己能夠整理好自己的心緒,以準備好的狀態,去到北京,投入自己的戰場。

在《早間新聞》裡,Alex曾經準備離開,一位管理者對她說:「每次有人令你失望,你就選擇逃避,是無法令自己保持純淨的。你認為另一個城市的人就會更好嗎?不。」

選擇城市,總與我們的人生階段和欲望密切相關。我們期望著,來到新的城市,就能重啟生活。我們難以窮盡生活的可能性,也因此,我們無法窮盡離開北京的理由。

但是,我們相信人們選擇的理由在過去幾年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劉詩雨

來源: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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