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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潔對吳儀說:「他們在騙你」



  高耀潔喜歡引用在河南流傳頗廣的打油詩:「鄉騙鎮,鎮騙縣,一騙騙到國務院。」


  防艾被懸賞舉報

  在有愛滋病患者的村子裡,如果有人舉報高耀潔來了,村幹部會獎他500元錢,舉報其他的生人會有50塊錢。

  騙子太多

  「防艾圈太大、太亂了。」高耀潔說,「政府官員、地方官員、基金會、NGO、專家、醫院、製藥廠、江湖游醫……多少人說了多少假話呀。」

  揭露「御用文人」

  南方周末報導,有人寫文章稱,一個妓女能感染多少例愛滋病,並附有相關數據。高耀潔就按照數據統計了半天,得出結論,全中國人很快都會感染愛滋病。她說,「這種文章的目的,就是強調性傳播,來掩蓋政府失職的責任。」

  開博客導致演講被封

  老人開了博客,字字句句都與愛滋病相關,「10月19號博客出來,10月23號在河南大學的演講就被迫停了,他們害怕我在博客上公布的第一手資料。」

  村支書搜刮愛滋病人「血錢」

  一個村裡的老支書,自己的孩子得愛滋病去世了,高耀潔去村里看他,給他錢,後來她才知道,這個人就是當年組織村里人賣血的「黑血站」的「血頭」,而且不斷從愛滋病人收到的捐款中刮錢
 

  老伴走了

  屋子裡很暗,到處是成捆的書,冬天的陽光本來就少,加上窗台和桌子上的花擋著光線,客廳就更暗了。已經80歲的高耀潔搖搖晃晃地走在書堆間的空地上,到廚房去熱上頓吃剩的稀飯和饅頭。老伴郭明久在照片上笑著,靜靜地看著她。

  「等我把這些愛滋病的資料寄完,就該走了……我巴不得早點死掉,我太累了。」她說完,繼續趴在桌子上喝稀飯。假牙托泡在杯子裡,不戴牙托,老人的嘴周圍已全都塌陷去了,饅頭掰得很碎。

  高耀潔現在很少出門,只訂了好幾份報紙,每天要看中央台的《焦點訪談》,還看《新聞調查》,書和雜誌堆在一張大床的一側,另一側被子掀開著,屋子裡暖氣不熱,飄著股濃重的藥味。每隔幾個時辰,高耀潔就要從袋子裡各種瓶瓶罐罐中摸出一大把藥吃下去,「每天都得定時吃藥,活一天是一天,一個月藥錢得1000多,太貴了。」

  2006年,越來越多的時間,高耀潔都是一個人呆在家裡。這一年的4月10日,老伴郭明久走了。去世時,老伴的心、肺、腎都壞了,當時醫生說動手術搶救,高耀潔說,不用了。她用手在喉部、腹部比畫,這麼大歲數了,再全身開刀,多活幾天,有什麼意義呢。

  「2004年底,老頭病了,我就很少出去。原來手頭有錢,自己下鄉或者僱人下鄉。2005年以後,我更不能離開病房,手頭也沒錢了。」高耀潔以前讀過《孝經》,老伴去世之後,她辟出了一個房間,設了靈堂,要守孝三年。很多人勸高耀潔,說老人80 多歲去世,是喜喪,高耀潔說她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她還是傷心。

  老伴在的時候,總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幫高耀潔寄資料,寫信封,一個攝影記者還曾拍下兩個老人一起騎自行車去郵局寄資料的照片,高耀潔騎在前面,老伴慢悠悠地跟在後面。那還是哪一年的夏天呢?老郭還穿著遺照上那件白色的短袖衫。

  照片前面插著新鮮的菊花,「十年了,我都沒有好好照顧過家裡。我的學生跟我說,要是她,家裡肯定都有第三者了,都離婚了。」高耀潔看著老伴的照片,「他在家好看電視,老坐在那個沙發上……就是我花錢花厲害了,他要說我。」
  


  
從她身上能依稀看到德蘭修女的影子(圖/姜曉明)


  對吳儀:「他們在騙你」

  「好多人盼著我死,那些吃愛滋飯的人,怕我說話的人,都恨死我了!」

  還有那麼多騙子纏著她。一個村裡的老支書,自己的孩子得愛滋病去世了,高耀潔去村里看他,給他錢,他還管著村裡的一群愛滋孤兒,一給高耀潔說起愛滋病來,就老淚縱橫……看著是個多麼善良淳樸的人啊!可是今年村裡的愛滋病人給高耀潔寫信,她才知道,這個人就是當年組織村里人賣血的「黑血站」的「血頭」,而且不斷從愛滋病人收到的捐款中刮錢,現在甚至在村里以自己的名義建立了愛滋病救治協會。

  「我曾這樣想,蒼天如此無知,今後我敢相信誰呢?」

  她又說起老搭檔桂希恩,「那是個老好人,心眼太好,太老實啦。那些騙子能騙得了桂希恩,她(他)不敢來騙我,我鬥爭經驗比桂希恩豐富。」

  「文樓村馬深義現在找了一個對象,是他們村裡的一個女病人,我不去村里,可是我消息靈通得很,有人給我說。」高耀潔露出孩子般狡黠又得意的笑容,「我有線人,啥也瞞不過我。」

  牆上還有那麼多愛滋病人的照片,「我這把年紀了,那些孤兒我都交給杜聰了,要不我死了,他們就沒人管了。」

  她還想繼續去村里,還有那麼多人她想去看看,還有好多資料她想發給村里人。「我還沒有被舉報過,我值500塊錢!記者值50塊錢。」

  為什麼呢?原先在有愛滋病患者的村子裡,如果有人舉報高耀潔來了,村幹部會獎他500元錢,舉報其他的生人會有50塊錢。

  「我還沒有被舉報過呢,窮人都對我好,所以現在還沒有人拿到這個錢。當地有人給我送信,還有農民會早早把我藏在玉米地里,誰也找不到我。」

  她還記得前些年,河南有的村子裡,房子東面的窗戶全都堵死了,問為啥呀,說是害怕愛滋風;村東的麥田麥子全燒焦了,一問是怕有愛滋味;東面菜地里的菜全爛了,說是有愛滋氣;就因為村東有個愛滋病人去世了。「就為這,要是能動,俺還得去。」

  「某些人」是她認為的「相關機構的御用文人」。前一段時間,有人寫文章稱,一個妓女能感染多少例愛滋病,並附有相關數據。高耀潔就按照數據統計了半天,得出結論,全中國人很快都會感染愛滋病。她說,「這種文章的目的,就是強調性傳播,來掩蓋政府失職的責任。」高耀潔喜歡引用在河南流傳頗廣的打油詩:「鄉騙鎮,鎮騙縣,一騙騙到國務院。」2003年12月,吳儀會見高耀潔。吳儀說,「有人告訴我,中國愛滋病傳播的主要途徑是吸毒傳播和性傳播。」高耀潔說:「他們在騙你。」

  她堅持認為,在中國當下,由於賣血輸血產生的血液傳播,仍然是中國愛滋病的主要問題。她在新浪博客里寫:「關於愛滋病血液的傳播問題,不是又有抬頭,而是根本沒有解決。」在她看來,非法血站並沒有銷聲匿跡,只是由公開轉為地下。「在中國血源缺乏的狀況下,怎麼可能制止非法採血?800CC的血,只賣50元,這麼高的利潤,血頭怎麼可能放手?」高耀潔說。

  她還認為,「愛滋病並不是河南的專利,血液傳播是個全國性的問題。」「我走過了全國十幾個縣市、幾十個鄉鎮、幾百個村莊,見過幾千個愛滋病感染者,那麼多由於貧困而去賣血的農民,怎麼會是性亂、吸毒感染愛滋病的呢?」

  高耀潔手頭有許多活生生的例子,很多來自河南以外的省份。她博客上刊登過一個叫周洪強的家長的來信,其子周楓林2004年10月22日出生,次年8月23日、9月1日因病在醫院輸了兩次血小板,染上了愛滋病,2006年6月9日死亡。

  「這兩年賣血感染愛滋病的病人一茬茬地死,愛滋病被中國人理解成髒病,吸毒或者作風淫亂才得病,愛滋病人被歧視,要還愛滋病人清白。」 高耀潔說。

  讓她遺憾的是,一些專家和學校對愛滋病表現得很冷漠。高耀潔曾將一些防艾材料寄給中科院一位知名院士,沒幾天,材料被原封不動地退回。她給河南、湖北、江蘇等地的圖書館發書,發的是她編輯的《中國愛滋病調查》和《愛滋病與性病的防治》,寫明了是免費贈閱,後來有圖書館將書退回來,認為她是「先發書再要錢」。

  「接班人」、遺囑

  書堆里還有2006年春節沒有寄完的賀年卡,那是高耀潔自己印的。在五隻狂吠露著白牙的狼狗邊,寫著:「撕吃那些『發愛滋財』的『冷血壞傢伙』們!詐騙愛滋財者該死!貪愛滋財的傢伙死完!」

  從1996年至今,老人自費印發了124萬份預防愛滋病宣傳頁,2001年,她用世界衛生組織頒發給她的「喬拉森·曼恩世界健康與人權獎」的2萬美元獎金,和福特基金會的1萬美元捐款,加印成《愛滋病性病的防治》。近些年外出講課的收入,也多半被她用少至50元多至500元轉給了那些愛滋病患者和孤兒。

  她身體卻是越來越差了。現在每天中午,她都得躺在床上睡個午覺。因胃病住院時,香港的醫生朋友來看她,「非要給我請個小保姆,我不讓她請,花那些錢幹啥呀?我死了就死了,我都累得不行了,死了還輕鬆。」

  「你們記者寫我沒有意思,要寫,就把這些騙子都寫出來,這些吃愛滋飯、發愛滋財的騙子,還有那些還在組織農民賣血的事情,這還有作用。要是我死了,你們記者不要寫我,多揭發那些騙子、血頭!」一激動,老人不停地咳嗽起來,聲音也啞了。

  自2003年以來,不停湧現「神奇」的「接班人」,他們給高耀潔來電話,跑到高耀潔家裡,要求來接班:「您老年事已高,防艾工作需要年輕人來干,我想本人是最適合的人選,我將繼承和發揚您老人家的事業。」尤其是今年,高耀潔病重住院的消息傳出後,這樣的電話和信件更是絡繹不絕。

  「防艾圈太大、太亂了。」高耀潔說,「政府官員、地方官員、基金會、NGO、專家、醫院、製藥廠、江湖游醫……太多了,這些年愛滋病問題上,多少人說了多少假話呀。」

  老人開了博客,字字句句都與愛滋病相關,「10月19號博客出來,10月23號在河南大學的演講就被迫停了,他們害怕我在博客上公布的第一手資料。」高耀潔說。

  高耀潔害怕的是那些「大發愛滋財的人」:曾有人「拿」去她所著的《一萬封信》的書稿;有建築工人給高耀潔來信,說是一起合作開愛滋病醫院;有人打廣告宣稱「八代中醫專治愛滋病」,高耀潔公開打假,最後被告上法庭,官司贏了,她卻身心俱疲。

  「我有時候想隱退,不想再聲張了,不能辛苦十年,最後卻晚節不保。」高耀潔說。

  老人已提前寫好了遺囑,是托人幫忙寫到博客上去的,就算戴上眼鏡,她也看不清鍵盤敲字了。遺囑中這樣寫道:「由於晚年從事『防艾』和『救孤』工作,引來了不計其數的騙子和政客來找麻煩,如那場離奇的官司……我死之後,不留骨灰,把骨灰撒黃河激流處,永遠銷聲匿跡,以免任何人、任何組織或官員利用我的名字成立組織,如『基金會』『教育中心』等,搞行騙或鬧劇,讓那些『能人』獲利,危害他人。」

  「孫亞,你幫我打開博客,看看有人留言沒有?」她叫著學生,學生一個一個給她念著,念到諷刺那些反對她的人的話:「這是誰家的孩子,沒教好放出來了?」她拍著手「嘿嘿嘿」笑起來,笑著咳嗽著,「這都是誰呀?寫得有意思。還是支持我的人多。」

  「高奶奶,你一定要保重身體,要是你不在了,就更沒有人敢說真話了。」學生念著,高耀潔什麼也沒有說,靠在床邊上,閉了閉眼,居然就睡著了,她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只有這時候,她似乎才像一個80歲的老人。

  下午出了太陽,高耀潔起床下樓散步,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只有小區門口的保全說:「高奶奶,你出去啦?」

  「哎!」這個戴著老花鏡的普通的老太太彎著腰,走得很慢,沒有人認得出她來。陽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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